一枚玉環殘片和弱國外交(上)
外交界有一句行話,叫做「弱國無外交」。據說這句話出自陸徵祥。陸徵祥是晚清政府的外交官,中華民國第一任外交部長。他擔任北洋政府外交總長時,把「外務部」衙門的名稱改了,叫做「外交部」。他能說出「弱國無外交」這樣的話,是因為他代表中國參加了巴黎和會,親眼看見了「二十一條」,由於他的據理力爭,巴黎和約中刪除了對中國最不利的第五條。他對於弱國外交,可以說有切膚之痛。
不過,弱國到底有沒有外交呢?
關於這個問題,可以借鑒中國先秦時期分封制度下的諸侯國之間的外交情況。
春秋時期,鄭國是一個弱國。春秋五霸的齊、晉、宋、楚、秦,一個不少地環伺在鄭國周圍。北鄰晉國,西鄰秦國,南鄰楚國,東鄰宋國以及齊國。尤其是北邊的晉國和南邊的楚國,這兩家的對立相爭,構成了春秋三百年歷史的主線。鄭國生存在列強夾縫裡,日子過得相當不容易。由此也造就了一位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弱國政治家和外交家,他叫子產。
《左傳》記載,昭公十六年,即公元前526年春天,韓起訪問鄭國。韓起是晉國的「執政」,相當於國務卿,因治國頗有成就,後人尊稱他為韓宣子。他有一隻殘缺的玉環。這玉環本由三枚弧形的玉片綴合而成[1],是從同一塊玉石中加工出來的。此刻發現缺失的那一片在「鄭商」手裡[2]。韓宣子與鄭國國君會面時,提出請求,希望得到這枚玉環殘片,以便配齊那隻三缺一的玉環。
這個玉環並不是和氏璧、隋侯珠之類稀世珍寶,那枚玉片無論是在「鄭商」手裡還是在別人手裡,都是個不成器的部件;唯獨對於韓宣子來說相當重要。這好比我們今天收集郵票、或汽車模型、或變形金剛,全套就缺一件了,尋訪很久都找不到,忽然有一天發現鄰家女孩手頭上有,那是什麼心情呢?只怕是不顧一切想要得到它吧。所以韓宣子才會用請求的方式明確表示希望得到那片玉。
玉片的主人是「鄭商」。「鄭商」的意思是定居在鄭國的商族人。商族人是商朝貴族的後裔。商朝滅亡之後,商朝貴族失去了原有的世襲領地。為了生存,他們轉而從事貨物貿易,並且將這個行業做大做強了,做到了與「士、農、工」三者齊名的程度。所以,漢語里「商人」這個詞,本來指商朝貴族;商朝滅亡後,指商朝貴族的後裔,即商族人;再後來代稱所有經商做買賣的生意人。諸侯紛爭年代,爭的是土地和壯丁,農民和士兵最受重視;至於像「商人」這種做生意的沒落貴族,大抵屬於政治上被邊緣化的人口群體。
晉國是大國,鄭國是小國。大國實權人物因個人的收藏癖好,請求得到小國某個做生意的商族人的一枚玉片。一般來說,這事不會有懸念。不過當時鄭國的執政是子產。前面說了,子產是春秋時期最傑出的弱國政治家和外交家。他非常善於利用當時公認的道德準則來維護本國的利益。對於這件小事,他的著眼點與眾不同。他不同意給,說:「不是政府管理的器物,寡君不知。」「寡君不知」是一句外交辭令,大意是「我們國君管不了」。這等於委婉地告訴韓宣子,那枚玉環殘片屬於老百姓家裡的東西,我們政府做不了主,沒法給。
為了屁民的一個小物件,就把大國國務卿給懟回去了,值當嗎?鄭國有兩位貴族大臣看不懂了,說:「人家韓先生也沒多大要求,咱對晉國也不能有二心,晉國和韓先生,咱都不能慢待啊!若是有愛說壞話的小人,在中間挑撥生事,陰差陽錯拱起人家無名怒火,咱後悔來得及嗎?您幹嘛捨不得那一片玉環,還為它招惹大國記恨呢!何不要來給他得了?」這話我們今天聽起來,似乎也會覺得有道理是不是?
可子產不這麼看。他說:「我們不是慢待晉國而有二心,是打算追隨事奉到底;之所以不給他,是出於忠誠守信。我聽說君子不因為沒有財物而為難,在意的是立身於世卻沒有好的名聲;我聽說治理國家不因為事奉大國照顧小國之類的事情而為難,在意的是有沒有根據禮法來確立本國的地位。那些大國的人,向小國一張口就都能有求必應的話,到了最後拿什麼給他們?一時答應一時不答應,罪過更大。大國的要求,不按禮法去拒絕掉,那還能有滿足的時候嗎?我們將淪為大國的偏遠領地,失去作為獨立國家的地位啊!」
這一番話,說了三層意思。第一層是外交原則。子產認為:國與國之間的關係,不能因為實力不同,小國弱國同盟國就向大國強國主盟國卑躬屈膝、討好獻媚,而應該獨立自主、根據禮制和道義平等相待;不能一味對大國曲意奉承,而應該堅守原則、維護本國的法理地位和尊嚴。除了這一原則性問題,子產還進一步說了第二層意思,點明了送禮行賄的重大隱患:如果姑息大國或大國當權者,不分公私,對他們的不當要求來者不拒,總有一天會無法滿足的。到那時,一貫的謙卑變成了拒絕,對方的反感必然更加強烈,問起罪來必然更加嚴厲。接著,子產又說了行賄的惡果:如果沒有禮法約束,大國必然求索無度;鄭國若是只管花錢消災而不堅持原則,最終必將淪為大國的一個偏遠領地,失去獨立國家的地位。這是第三層意思。總而言之,子產認為:弱者如果無底線地討好強者,等於慢性自殺!
應該說,子產在送不送玉環殘片這件小事上,要比那兩位貴族大臣看得更深、更遠、更透。不過,子產若是僅僅只看到未來國家地位喪失於無形,那他只不過是一位立場堅定、遠見卓識的政治家。子產之所以為子產,不僅因為他有極高的政治智商,還因為他有極高的情商。
他的話並沒說完。接下來,他換了一個角度,從維護國家利益轉到維護朋友利益上。他說:「如果韓先生奉命來出使而在這裡求索玉片,那可就貪得過分了,能不是罪過嗎?獻出一片玉而導致兩項罪過成立:對我們是喪失國家的定位,對韓先生則構成貪賄,那幹嘛要獻出去呢?況且我們為一片玉而換來這些罪過,不亦銳乎?」這個尖銳、銳利的「銳」字,表示細小,小得像針尖兒麥芒那麼大。換成今天的俗語,「不亦銳乎?」相當於「那不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嗎?」
好好品味這段話吧!——子產不是光顧考慮鄭國利益,而是設身處地顧及了韓宣子的個人聲譽。多麼用心!多麼周到!多麼夠朋友!這才叫「忠」。忠,就是一門心思為你好,不是一天到晚誇你好。
那兩位鄭國的貴族大臣,個個是響噹噹的人物。一位被尊稱為子大叔(大音泰),名叫游吉,是鄭國國君家族裡一個支系「游氏」的首領[3],後來成為子產的繼任者;另一位叫子羽,負責外事,春秋時期的知名外交官。他們聽到這裡,都不再說話了。
然而這件事並未結束。韓宣子是個完美主義者。他知道了玉環的缺失部分就在鄭國,怎麼可能輕易放過?而他作為大國的執政官,不缺錢;所以,他決定去找那個商族人,自己掏錢買下那片玉。
這一回,韓宣子能否如願以償呢?且看《一枚玉環殘片和弱國外交》(下)。
——面對列強的無理索求而無底線地去逢迎滿足,那種喪失國格的屈辱和慘痛,對於1840年以來的有血性的中國人而言,可謂記憶猶新。所以,對於子產的想法,我們今天仍然會感到很容易理解。
原文
《左傳·昭公十六年》,晉·杜預注,唐·陸德明釋文,濟寬標點。
二月,晉韓起聘於鄭……宣子有環,其一在鄭商。玉環,同工共朴,自共為雙。朴,普角反。
宣子謁諸鄭伯。謁,請也。子產弗與,曰:「非官府之守器也。寡君不知。」子大叔、子羽謂子產曰:「韓子亦無幾求,言所求少。守,手又反。幾,居豈反。晉國亦未可以貳,晉國、韓子,不可偷也。偷,薄也。偷,他侯反。若屬有讒人,交鬬其間,鬼神而助之以興其凶怒,悔之何及?吾子何愛於一環,其以取憎於大國也?盍求而與之?」
子產曰:「吾非偷晉而有二心,將終事之;是以弗與,忠信故也。僑聞君子非無賄之難,立而無令名之患;僑聞為國非不能事大字小之難,無禮以定其位之患。夫大國之人,令於小國而皆獲其求,將何以給之?一共一否,為罪滋大。滋,益也。屬,音燭。盍,戶臘反。難,乃旦反,下同;又如字。共,音恭,下「而共無藝」同。大國之求,無禮以斥之,何饜之有?吾且為鄙邑,則失位矣。不復成國。饜,於鹽反。復,扶又反,下「不敢復」並《注》同。若韓子奉命以使而求玉焉,貪淫甚矣,獨非罪乎?出一玉以起二罪,吾又失位,韓子成貪,將焉用之?且吾以玉賈罪,不亦銳乎!銳,細小也。賈,音古,下「無強賈」同。銳,悅歲反。
[1]唐孔穎達說是從同一塊玉石里加工出來的一對玉環。本文未取孔氏之說。參王國維《觀堂集林》卷第三《藝林三·說環玦》。中華書局。1959年。第一冊第160頁。
[2]《左傳》正文中的「商人」指商族人,「賈人」(賈音古)指做生意的人,也就是現代漢語里的商人。「賈」字還有一個讀音,在下篇的「成賈」里,「賈」音嫁,是「價」的古字。
[3]子大叔,姬姓,游氏,名吉。公元前551年(襄公22年)接替兄長游昄擔任游氏家族首領,前522年(昭公20年)接任子產擔任鄭國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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