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後重建中,那一場盛大的元宵社火
九年前,我曾親歷了一場盛大的元宵社火,那一幕幕細節仍歷歷在目。在甘肅隴南唐坪村,那個彼時剛遭遇地震之殤的村莊,處處瀰漫著焦慮沮喪,充斥著衝突矛盾。然而,到了元宵節,一場盛大的社火如約而至。在那個時刻,我深刻地體會到社火所承載的地方精神及其重要的社會功能。
一
雖經常跑農村,但頭一次親眼目睹鄉民鬧社火的熱鬧場景,正是2009年的那個元宵節。
2008年9月,我在甘肅隴南的唐坪村做災後重建項目。我所在的機構,從一家慈善基金會爭取到了一筆房屋重建補助金,但在與村委探討如何公平公正地發放這筆補助金時,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難。
這是因為,在前期的賑災資源發放和村莊重建規劃階段,已經積累了很多矛盾。而信息不暢和缺乏溝通,更是加劇了村民的焦慮和猜忌。經常見到村民跑到村主任家門前破口大罵,指責村幹部不公。而村幹部們是滿腹委屈,自地震以來,沒日沒夜撲在災後重建工作上,自家的房子都顧不上修,到頭來沒落著好,還挨了無數罵。
於是,我們的工作討論走進了死胡同——村委害怕發放不公會引發更多矛盾。當時,關於按戶平均還是按人口平均、標準如何確定等問題,都存在諸多分歧。本以為我們的項目是個香餑餑,沒承想卻成了燙手的山芋,誰也不敢接手。
無計可施之下,我們在村裡四處轉悠,跟村民聊天,聽他們的抱怨和不滿。有天晚上,在一戶村民家,晚飯後來了不少人。大夥聊著聊著,聊到春節即將到來,還不得不住在臨時搭建的帳篷中,年後也沒法出去打工掙錢,重建不知何時是個盡頭,禁不住都唉聲嘆氣。
為了打破這壓抑的氣氛,我隨口問了句:往年你們都怎麼過節的?這一問提起了他們的興緻。大夥七嘴八舌地描述起往年元宵社火的盛況,越說越來勁,一掃剛才的愁煩鬱悶,一個個變得眉飛色舞、神采飛揚,聽得我目瞪口呆,那些社火的記憶在村民心中居然有如此大的魔力?
二
唐坪的社火據說有上百年歷史,在方圓幾個鄉鎮都赫赫有名。之所以有名,與唐坪村前後山上的兩個神廟有關。後山的神廟供奉著九天神母。據說很久以前,這裡有九位修行得道的姐妹,為附近百姓做了不少好事,這座廟是村民為紀念她們而修建的,管轄地僅限唐坪村。
對面山上的神廟供奉著敖山龍王神,據老人們口中的傳說,是四位修道的兄弟變的。老廟清朝就有,「文革」期間被毀,到了上世紀80年代,村民又集資重建。龍王神管著周邊六個會,一個會涉及一個或多個村莊。
每年正月十五,這裡各鄉鎮的村民都要組織社火隊來龍王廟敬神,並在沿途經過的村莊巡演。唐坪村是必經之地,因此節日期間熱鬧非凡。而唐坪的社火隊是本地最壯觀的一支,唐坪人以此為豪。
村民暢談社火的歡樂情緒讓我深受感染,不由得產生了一個想法:如果我們提供一些資助,他們是否願意今年再把社火鬧起來?也許,這能帶來一些改變?
問之前,我心裡是沒把握的。重建工作千頭萬緒,家家都忙於建房,各種煩心事夠糟心的了,誰還有心思張羅這事?不料,建議剛一提出,居然得到村民熱烈響應,大夥紛紛表示:如果機構能提供部分支持,自己一定能象往年一樣鬧得紅紅火火,提振全村的士氣;若是這年過得冷冷清清,恐怕大夥心裡都得憋著股悶氣。
三
回到北京,我們即刻通過朋友圈子募到六千元,匯給了唐坪村民。沒過幾天,便接到村民來電,說他們已經成立了元宵花燈組委會,還從一些家境尚可的農戶那裡又籌到幾千元。村民們都很興奮,幾乎家家都有人參與,最後還叮囑我們,元宵節一定去看他們的社火。
正月十四早上,我們如約趕到唐坪村。抵達時,社火隊剛去後山神廟敬過九天神母,民間俗語也叫「請身子」。請完身子後,他們就是神的代表,不再是普通人。照例,社火隊要在沿途經過的村莊巡演。
社火隊中的「身子」
七社是離後山神廟最近的一個自然村,在七社的一塊場壩上,圍觀人群里三層外三層,草垛、房頂上都站滿了人。場壩中間,鑼鼓喧天,一眾小夥子將雙龍舞得上下翻飛,滿場喝彩不斷。接著,舞獅隊進場大展身手,一個個矯健的身姿翻騰跳躍,一對對獅子時而憨態可掬,時而威武雄壯,氣氛高潮迭起。
舞龍表演
最後,在鑼鼓的伴奏下,一位手持佛塵的春官老爺,就著鼓點、甩著佛塵,邊跳邊唱。這是一種祈福儀式,當地的方言叫唱喜話,顧名思義,所唱內容都是吉利討喜的,如:好唉一個喜新年,好唉一個喜新年,喜了今年,再喜來年,今年家中上舉,來年進狀元。
行進在山路中的社火隊
唱完喜話,社火隊沿著黃土溝向下唐坪進發。社火走在鄉間彎曲的小路上,宛如一條長龍,彩旗飄飄,歌聲陣陣,鑼鼓衝天。一位小夥子快馬加鞭飛奔到下個場子報信。馬隊打頭陣,隨後兩人高舉著「唐坪社火隊」的旗幟,緊跟著一位牧童牽著一頭由人裝扮的牛。然後是舞龍舞獅隊、旌旗依仗、花燈隊,再之後跟隨的是妝扮成各種人物造型的「身子」,大都是戲曲中的人物,有穆桂英、包拯、觀音、唐僧師徒。為什麼要裝扮成這些人物,有村民解釋說,因為他們為人類做出過很大貢獻,所以用這種方式紀念。
浩浩蕩蕩的社火抵達下唐坪時,這裡早已為社火巡演空出場子,村民在此已守候多時,場外還支起了各色小吃、水果、玩具攤點,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社火一進入場壩,人群中即刻爆發出一陣歡呼。剎那間,鼓樂喧天,雙龍開道,群獅壓陣,各類「身子」各司其職,扭的可勁地扭,跳的拚命地跳,春官老爺的喜話唱得人心花怒放。這一輪演出持續到下午4點左右,人群才陸續散去。
正月十五是社火的高潮。清晨七社和下唐坪的社火隊集合後,先到敖山龍王的神廟敬神。儀式結束後,在神廟旁的草坪上又巡演一番,然後回到唐坪村的曬場,一場盛大的元宵社火文藝演出即將在此開幕。
村民圍觀社火表演
前來觀看演出、擺攤設點的四鄰八鄉村民有將近兩萬,唐坪村頓時成了一個繁華熱鬧充滿生機的小鎮,一掃地震後的滿目蕭條。區鄉政府的官員代表應邀出席,見此情景,大為驚訝,不久前還焦慮不安、為爭資源而紛爭不斷的村民,居然能齊心協力辦起這麼一場盛會,這對鼓舞村民災後重建的信心功莫大焉,於是紛紛慷慨解囊。
整場演出由四位大學生主持。所有節目的策劃、歌舞的編排,都由他們協調各方共同完成。很多已搬家到武都城的年輕人仍為家鄉的社火吸引,每年元宵節必回來參與,這已成為唐坪村的一個傳統。演齣節目不僅有傳統的說喜話,也有年輕人的合唱《讓世界充滿愛》,詩歌朗誦《感恩的心》、《人間有愛》,還有武術表演,婦女們編排了印度舞、藏族舞、現代舞,孩子們則組成了兒童模特隊。
社火隊中的小朋友
正月十六是最後一場表演,然後是「倒燈」,就是把紙紮的花燈燒掉。據說從前社火是晚上鬧,花燈里是真的要點燈,而且得連續鬧很多天。但現在,晚上大夥都喜歡窩在家裡看電視,所以社火只能改為白天鬧,時間也縮短為三天。
十六一過,花燈組委會很快將這屆社火的賬目張貼於村莊各處公示。之後,村裡漸漸安靜下來,年輕人陸續外出打工,家家又開始為房屋重建、給孩子找學費忙碌起來,並嘆息著頭髮賣不出(收購和銷售頭髮是唐坪人的主要收入來源)、花椒價格太低、去哪裡打工等煩心事。大學生折騰完社火演出的事,又開始面向村裡的中小學生開設英語補習班,這樣能掙一點生活費,減少父母的經濟壓力。
四
不過,私下裡村民仍在不斷地談論著社火。晚上,在農戶家裡聊天,我們不時能聽到某位村民說起社火中某個讓他印象深刻的記憶。記得有位村民說,那天早上,當孩子們唱起《讓世界充滿愛》,歌聲響起來的時候,他的眼淚竟嘩嘩地流個不停。一個大男人,居然哭成這樣。不過,好久沒有這麼暢快過。
又一天早上,我們和兩位年輕人聊天,他們說這次的社火辦得太好了,之前看到村裡地震後一片狼藉的樣子,他們都感到特別茫然,看不到希望,然而在這樣的境況中,大夥居然還能一鼓作氣把社火鬧得這麼紅火。有了這種精神,他們覺得村莊的未來一定有希望。
幸運的是,藉助社火的勢頭,我們的項目也在村民的充分參與和公開討論中達成了共識。首先明確了以人均為標準發放房屋補助金,凡戶口在本村的皆可領取,每戶發放金額以戶口本上登記的人數為準,並需提供每位成員的身份證信息。而對於之前爭議頗大的人群,即雖長期居住在村莊中、但戶口已轉入城市的村民,明確規定不得領取。
之後我們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將全村每一戶的信息進行了登記,並與戶主核實了應領取的金額。然後將每戶可領取的補助金數額公示三天,村民均無異議之後,最後在唐坪村的公共曬場上進行公開發放。
對村民而言,那又是一個節日,婦女們自發地在曬場里跳起廣場舞,各種小吃攤、零食攤紛紛支了起來。此後,村民見到我們,總是稱讚那次補助金髮得很公正,大家都沒意見。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曾先後供職於香港社區夥伴、北京富平學校、芬芳文化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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