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尼:沒開花的花園
那個滾燙的中午,一架客機在花園巷上空飛翔,數只綠頭蒼蠅也在飛翔,以每小時八千米的速度抵達鄭四方餐館左側廢棄的方形花園裡,雜工江娃正把魚內臟倒進破爛缽盂,流浪貓饕餮之前,蒼蠅搶了鮮。同時,丁字路口右側幼兒園的大門開了,嫩芽般的孩子們湧出來,哭的,笑的,蹦的,跑的,嘰嘰呀呀。幼兒園對面的街道派出所則寂靜得像個啞巴。
吳女士帶唐小婭往家走,小婭憋了泡尿,五分鐘即可到家,小婭不願在幼兒園多待哪怕一分鐘。到小區門口,小婭看見飛機,丟開吳女士的手,轉著身子仰頭看,轉到背後,只見空中黑影一閃,腳下落個小男娃。
人的反應比不過蒼蠅敏捷,秒針跑過幾十下,才發出尖叫哭喊,蜂擁奔跑。小婭被密密麻麻的腿包圍。男娃的母親周幺妹在鄭四方餐館右側開雜貨鋪,長久沒有新鮮事滋潤,已變得神情憔悴,這時候驚眼跟著跑,臉頰因新奇和害怕變得潮紅,待擠進人群發現躺在地上的是自己的孩子,先捂住嘴,接著臉變得煞白,而後眼皮一翻,暈了過去。
小婭開始並沒有哭,她認為男娃是從飛機上飛下來的,他一定舒服極了,閉眼之前還朝她笑了一下,她也朝他笑,她看見他長長的睫毛和亮晶晶的牙齒,還有月牙般翹起的嘴角。
小婭大哭,是因受男娃跌落的巨響驚嚇,尿出來了。她意識到時,熱流已在花裙子里沿著雙腿從腳底的涼鞋淌出,這時小男娃頭頂鋪展開來的鮮血剛好抵達她的腳尖。小婭以為那是從她身體里淌出來的。
小婭看飛機時,吳女士在路邊買青菜,兩人相隔三五步。吳女士的反應沒有別人快,去搶小婭時,小婭的哭聲已驚天動地。
那天,回家後,有潔癖的吳女士把小婭脫個精光,自己也脫精光,然後把所有衣物裝進大垃圾袋,讓丈夫唐先生送到樓下垃圾箱。吳女士和女兒相反,她感覺鮮血沿著小婭的小腿爬了上去,無論她怎樣清楚事實,也難免要產生這樣的想法。同時,死亡的氣息也爬到她們身上,她不得不扔掉所有衣物,水調得燙,兩個人從頭到腳,狠狠洗遍,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去開水裡煮一下。
就這樣,日子向前鋪了很長很長,摺疊成棉被,拍一拍,看見一些老褶子,再拍一拍,變戲法似的什麼都不見了。時間在奔跑。時間又一動沒動。
這個陰冷的中午,一架客機飛過花園巷,雜工江娃有了新稱謂叫江師傅。江師傅早已厭倦傾倒魚腸,一隻綠頭蒼蠅在PM2.5接近150的空氣中亂竄,用它特有的嗅覺奔向那殘存的一絲腥氣,不小心撞到廢棄花園旁的牆壁上。餓得眼窩深陷的野貓伸出爪子,按住打轉的蒼蠅,力氣不夠,蒼蠅幾番嗡鳴,終從空隙逃脫,衝進霾里。片刻,又轉回來,一個猛子扎進旁邊的大垃圾桶。同時,幼兒園的大門開了,一波又一波嫩芽般的孩子湧出來,個個戴著大口罩,他們的哭聲在口罩里,他們的笑聲在口罩里,他們的身體在霾里。幼兒園對面的街道派出所看不見幼兒園,只聽見口罩里的聲音。街道派出所像個看不見嘴的啞巴。
高中生唐小婭從學校出來,沿著市中心花園走了一圈,然後經過醫院正大門,並沒有進去。小婭站在旁邊看了看躺在地上睡覺的劉鳳蘭,然後拐進巷子,走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商鋪,到達鄭四方餐館和周幺妹雜貨鋪中間的醫院後門,扭頭看了看對面小區里自家的窗戶,再從後門走進醫院,進入那棟全市最高的樓。小婭聽見周幺妹在成堆的雜貨中喊她:「小婭,小婭,過來讓阿姨看看……小婭,小婭,你去醫院幹什麼?」
自從周幺妹的兒子跌落小婭腳邊,周幺妹便把小婭當成兒子重新轉世,常常在小婭臉上找齣兒子的某些特點來。周幺妹用那雙潮濕的手摸小婭,摸得小婭起一身雞皮疙瘩。小婭躲著周幺妹,哪怕臨死之前。
鄭四方也在叫小婭。吳女士沒空做飯時,不讓小婭在停屍房旁的鄭四方餐館吃飯,小婭偏喜歡去,反正吳女士看不見。鄭四方說:「小婭,你不吃飯嗎?去醫院找你媽媽嗎?」
小婭沒有回答。
小婭走的樓梯,細長的雙腿撐不起寬大的校褲,隨著腳步移動,聚酯纖維發出有節奏的沙沙聲。走到十二樓產科,一個嬰兒剛剛降生,醫生倒提著打在她的腳心上,她發出人生第一次啼哭,那戰戰兢兢的聲音,像顫抖的小逗號。小婭沿著樓道門玻璃向走廊深處望了一眼,腳步沒有停下,繼續向上。同時,十三樓腫瘤科那位留著長捲髮的先生極不情願停止了呼吸,親友們的嘆息,組成了一個個無限循環的感嘆號。到達十六樓,樓道間充斥著小婭奔向死亡途中的喘息聲。她要抵達全市最高的地方,然後跳下去。她清楚記得多年前跌落腳下的男娃,讓她感到,落地之前下墜即是飛翔。如果選擇,這是最好的死法,起碼人生中可以進行一次飛翔。
小婭到了樓頂,霧霾給了她一個灰色的個人世界,她站在空中,站在霧裡,站在灰色里。
霧霾之下,人間正濃。
全市最高的樓下,正面是醫院的大門,市中心花園位於大門右側,左側為花園巷入口,巷子旁是高檔的購物中心大樓,屬全市第二高大樓。大樓十層以上是報社和一些公司、集團公司寫字樓。購物中心大樓里,歐式螺旋吊燈發出金光,照著細膩潤澤的大理石地面,照著女人的頭層牛皮高跟鞋,照著男人的鱷魚皮鞋,照著衣櫥里那些萬元的高檔服飾。購物中心大樓外的廣場,停著他們的百萬轎車。
購物中心的大屏幕開著,尊客理髮店的旋轉霓虹燈開著,大刀回鍋肉的招牌燈開著,銀行的電子屏幕開著,醫院的電子屏幕開著。這些燈光透過霧霾照在劉鳳蘭身上。
劉鳳蘭躺在醫院台階下方,穿得灰舊,身下鋪個氈墊,薄得能見到盲道上的凸起。氈墊有些短,顧了頭,腳在外面,顧了腳,頭髮便鋪在水泥地上。昨天下了些霧雨,今天下霾,劉鳳蘭的頭髮黏在泥糊糊的地上,遠到尼伯利亞的寒流,祖國西部的風沙,近到省城春熙路的黏痰,再到市醫院的廁所,花園巷外溢的下水道,整個世界的寒氣和臟污都沿著劉鳳蘭的發梢逼近身體。
劉鳳蘭躺下來,那些來來往往的腳到了跟前便要做個轉折,中國人的腳走過去了,韓國遊客的腳走過去了,印度學生的腳走過去了,美國外教的腳走過去了。無數只腳走過去了,無數只腳走過來了,無數只腳拐了個彎。有些不情願拐彎的人嘴裡嘟噥說:「這是人躺的地方嗎?」有人停下掏出毛票,沒看到爛碗或破盆,又揣回去。
幾位婦女輪番來到劉鳳蘭身邊,手裡舉個十字架形狀的木牌,向劉鳳蘭講話。
「歇旅館,要不要歇旅館?」
「便宜喲,兩小時四十塊。」
「跟我走吧,給你便宜十塊,算你三十,有熱水,安逸得很。」
劉鳳蘭一次次被吵醒,都朝她們擺擺手。之後,乾脆頭也不抬了。有位婦女生氣地說:「是個死人。」
過一會兒,城管來了,攆劉鳳蘭。有著稚嫩臉頰的年輕城管員好心告訴劉鳳蘭:「找個好地方睡多舒服。」
劉鳳蘭站起來以後,醫院保安死死盯住她,劉鳳蘭往醫院裡走,保安便跟著走。醫院過道安了病床,沒地方躺,樓道太陰冷,停車場不能躺,外面的長椅總是滿著,又不能離重症監護室里的丈夫太遠。兩天兩夜沒合眼,劉鳳蘭實在太困,身上那點錢,怎麼也不能花在睡覺上。午後是一天中最溫暖的時候,劉鳳蘭選擇這個時候打打盹,身體不至於垮下來。劉鳳蘭拎著破氈墊站在醫院大門口,獃獃望著來往人群。保安見她沒動靜,便走回去。過會兒又走出來說:「你去後門歇吧,巷子里沒人管。」
劉鳳蘭朝著保安手指的方向走,一直走到停屍房,看見了後門,看見了和停屍房一牆之隔的鄭四方餐館,看見了和傳染科一牆之隔的周幺妹雜貨鋪,看見了鄭四方餐館前的報刊亭,最後向右轉個彎看見了廢棄的方形花園。霧霾天,太陽也有個方向,午後的濁光恰好抵達廢棄的花園,那面斑駁臟污的牆,有了些許暖意。劉鳳蘭收拾了花園裡的垃圾,鋪開氈墊靠著牆躺下去。在牆的裡面,醫院的停屍房內停放著一具女屍。她們隔牆躺著。死了的人躺在潔白平展的床上,活著的人躺在廢棄的臟污之地。
不管怎樣,霾正散去,漸漸散去。
中午十二點四十八分,醫院後門響起了鞭炮聲,停屍房送走了一位逝去的人。接著,醫院前門響起了鞭炮聲,慶祝一位病人康復出院。同時,兩百米外的宇帝大酒店門口也響起了鞭炮聲,一對新人的婚禮正式開始。
後門鞭炮的碎屑飛濺到鄭四方餐館門前,蹦到李記者腳下。李記者不願坐在餐館裡邊,嫌棄牆的那邊停著屍體。李記者選擇門外的桌子。李記者見到鞭炮碎屑,一邊挪開了他的腳,一邊把寫好的菜單摔給服務員小玉。
「快點給我收拾乾淨。」李記者厭惡地說。
小玉送了菜單跑出來掃地,李記者說:「快點上菜,等半個小時了。」
小玉說:「不是剛點嗎?」
李記者說:「什麼剛點,誰告訴你的,我說半小時就半小時。」
小玉瞪李記者一眼,李記者說:「你啥子態度,叫你老闆過來。」
鄭四方甩著大褲襠從裡面跑出來,潑掉李記者面前冒著熱氣的茶,換了一杯新的。
鄭四方說:「李老師,稍等下,馬上就來。」
李記者說:「馬上,馬上,天天馬上。」
鄭四方說:「馬上,馬上。」
鄭四方進廚房催菜,聽見江師傅對著李記者寫的菜單大罵:「又是那龜兒子,寫爛字,還不如小學生,還喊他老師,鎚子老師。」
鄭四方說:「你娃給我小點聲。」
江師傅說:「怕他個鎚子。」
李記者喊:「我的菜,快點,快點。」
鄭四方說:「快點,李老師的菜。」
李老師的菜要有三足,分量足,油量足,肉量足。
鄭四方端著新出鍋的大盤迴鍋肉走向李記者,李記者在點頭哈腰地接聽電話。李記者說:「何總放心,一定完成,保證完成,絕對完成。」
電話那頭傳來更激烈的聲音,李記者的腰彎得愈發厲害:「何總,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保證沒問題。」
李記者打完電話,吃回鍋肉,快吃完時後門又在放鞭炮。李記者扔掉筷子說:「吃得窩囊,不逑吃了。」
鄭四方賠著不是,不收李記者的錢,李記者做出執意要給的樣子,把錢摔在桌上,人不離去,指指點點說:「你們這,我早晚要弄報紙上,停屍房旁邊開什麼館子。」
鄭四方硬將李記者的錢塞回去,又給李記者上了一桿煙,李記者才溫和下來。
李記者走後,鄭四方悶氣,端起盤子,走到廢棄花園旁的大垃圾桶旁,把剩在油窩裡的兩片菜葉子往裡倒。鄭四方咬著牙壓低聲音說:「哪個說沒法開館子,老子開十幾年,我店裡的潲水桶都比你吃剩的乾淨。」
鄭四方倒了菜葉子,仍不解氣,一斜眼看見了躺在廢棄花園的劉鳳蘭。
炸裂的鞭炮聲後,劉鳳蘭剛剛睡著,正夢見丈夫醒過來了,要讓她帶他回家,她含著喜悅的淚說咱回家,咱回家。就聽見鄭四方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走了,走了,起來走了。」
劉鳳蘭慢慢睜開眼,鄭四方的聲音便從遙遠的地方忽然衝到耳邊,像鞭炮那樣炸響了:「走了,趕快走了,這哪是睡覺的地方。」
劉鳳蘭起身,打著哈欠走了。
下午兩點半,穿紅棉服的鄉下女人李美麗走進鄭四方餐館,李美麗點了一菜一湯。李美麗身上揣著剛剛借來給兒子治病的兩千塊錢。此時,鄭四方餐館只有李美麗一位顧客。上幼兒園的小朋友開始陸續往幼兒園走了,霧霾散得差不多了,世界正變得清晰。
菜端來以後,五個中年男女走進鄭四方餐館。鄭四方、周幺妹、周幺妹的母親辣嘴婆、報刊亭的羅大爺,都看見了五個中年男女。他們不用眼睛看,僅憑五個中年男女走路帶過的風便知道,那幾個爛眼又來了。這些人不知有什麼樣的本事,可以長期在派出所眼皮底下作案。他們不用證實便下了定義:五個中年男女有著某種高深莫測的背景,有著黑白通吃的能力,有著堅硬歹毒的心腸。
五人中最高的那個男人,中指戴著方形金戒指,戒指里藏著毒針,他用戴著方戒指的手拍了李美麗肩膀一下,然後漫不經心地坐在李美麗對面,其餘的人也漫不經心地找個位置坐下來,服務員小玉不會問他們吃什麼,鄭四方也不會問他們吃什麼。鄭四方裝作整理吧台,小玉按住咚咚亂跳的心,木然看著外面。
毒針里的迷幻藥在李美麗身體里肆意橫行,片刻功夫,李美麗的手開始顫抖,頭低下去,再低下去。李美麗被迷幻藥折磨得擎不住自己的頭。
高男人這時對李美麗說:「錢,你的錢揣好沒有,別讓人搶去了。」
李美麗捂住棉服里的錢。
高男人說:「快拿出來數數,丟了沒有。」
李美麗哆嗦著掏出錢來,每數一張,手抖一下,把錢抖得唰唰響,錢總是要從她手裡跑出來。
高男人說:「你看你,錢都數不來,我幫你數。」
李美麗哆嗦著把錢遞給高男人,高男人的雙手成了跑步機,紅鮮鮮的百元大鈔在指間勻速前進,發出清脆的咔咔聲。高男人數了兩遍,對李美麗說:「兩千,對不對?」
李美麗機械地點頭。
高男人把錢遞給李美麗:「我沒拿你的,揣好,小偷多得很,你用牙咬一咬,看錢是不是真的。」
李美麗把錢放進嘴裡咬,咬得吱吱叫。
五個男女在鄭四方餐館做了一次騙錢遊戲,留下一陣風,揚長而去。
半小時後,李美麗吃完飯付錢時發現兩千塊錢僅剩下兩百塊,怎麼也不相信,她坐在鄭四方餐館門口嚎啕大哭。
辣嘴婆、羅大爺、鄭四方、小玉、江師傅,他們勸女人去報案,並告訴她街道派出所就在前面一百米的地方。他們還告訴她,那些強盜不好惹,誰也不敢惹,他們不僅「抽筒」,還吸毒販毒,說不定還殺人,專門挑單人婦女和老人作案,最好自認倒霉吧。
李美麗越哭越厲害。周幺妹原本呆坐在成堆的捲紙、紙尿褲、塑料盆、毛巾、衣架里,刺耳的哭聲引她心煩,便忽然站起來,走到李美麗身邊,瞪著陰森森的眼睛說:「你兒子又沒從樓上掉下來,哭個逑。」又說:「我給你錢,你去死,把我兒換回來。哭個逑。」
下午三點四十五分,麻喜婆提著蛇皮口袋來到花園巷。麻喜婆的腿是彎的,背是彎的,走的路也是彎的。麻喜婆走的每個拐點都有個垃圾箱,她動作遲緩,眼神不好,有時掏個底朝上,也難找到空瓶罐。麻喜婆每天用在花園巷的時間比用在別的街巷多,她要等待那些幼兒園孩子和巷子盡頭讀高中的孩子們放學,見到誰買了飲料喝,便跟在後邊,直到喝完扔進垃圾箱。不過,麻喜婆走路太慢,常常跟丟了人,要麼便是跟到最後,人家沒喝完,或者喝完了,空瓶還攥在手裡玩。
麻喜婆來到了廢棄花園前的大垃圾桶旁。這個垃圾桶不同於別的,高大粗壯,麻喜婆個矮,看不見裡邊,手探進去,便抓到李記者剩下的兩片菜葉子。比起狗屎和衛生巾,兩片剩菜葉子不算什麼。麻喜婆腰間專門掛著毛巾,揩手上的臟污。揩完之後,麻喜婆繼續往桶里摸,踮起腳努力摸,身體向上一寸,便多一寸希望。
與此同時,唐太爺從小區走出來。唐太爺指使不動兩條腿,用手杖給腿做榜樣,走得比麻喜婆還慢,挪著走,五六米寬的馬路要過五六分鐘。誰都知道唐太爺要去哪,那是每天風雨無阻的事。別人再清楚,也沒有羅大爺來得直觀。羅大爺坐在鐵皮棚里,坐在新聞里,坐在故事裡,坐在文字堆里。羅大爺手撐一疊報紙,尋那些新鮮事,不用抬眼也能看見對面一點點逼近的黑影。這黑影是羅大爺的直接受益人,只要唐太爺來,羅大爺一定會開張。唐太爺不是來買報紙雜誌的,唐太爺是來撕報紙的。唐太爺撕了報紙,他的兒子傍晚來結賬。
唐太爺挪過來了,羅大爺仍不看唐太爺,只朝唐太爺撇嘴。
唐太爺說:「聽我給你講……」
羅大爺說:「閉嘴。」
唐太爺低下頭,慢慢挪到到周幺妹跟前,周幺妹盯著路面。
唐太爺說:「聽我給你講……」
周幺妹沒有說話。
唐太爺面露喜色,迫不及待說:「那年,上甘嶺戰役,我帶十五個兵……」
周幺妹猛抬頭,連吼起來:「今天帶十五個兵,明天帶十三個兵,後天帶十二個兵,你帶十五個兵,十三個兵,十二個兵,關我屁事。就算關我屁事……」周幺妹發現無意間罵了自己,來不及掉頭糾正,只顧說下去。「能把我兒帶回來嗎?再講給我聽,我讓你兒子賠我精神損失費。」
唐太爺默默低下頭,轉身往辣嘴婆方向挪。辣嘴婆的嘴裡含著「子彈」,唐太爺剛挪步,辣嘴婆頭一偏,成串的「子彈」射出去:「講鎚子,天天講,哪個有時間聽你講,哪個有心情聽你講,人讓你折磨死,一條街讓你折磨死,再講講講,我要報警。」
唐太爺擎起一隻手遮擋,躲避密集襲來的「子彈」,辣嘴婆已不說話,他還那樣空擋了一會兒,才慢慢往鄭四方餐館挪。
鄭四方趴在桌上打盹,小玉在拖地。唐太爺站在台階下,小玉拖台階的時候,唐太爺說:「聽我給你講……」
小玉說:「老太爺,我忙得很,趕快到那邊去,莫在這裡礙事,等會上生意了別人要把你撞到。」
唐太爺挪到鄭四方趴著的桌前,用手杖篤鄭四方的腳,鄭四方往裡挪,唐太爺跟著往裡篤,終於把鄭四方篤醒。
鄭四方拍著桌子說:「我一天就歇這一會兒,偏要把我弄醒,這老爺子硬是惱火。」
唐太爺要往台階上走,去裡邊找江師傅,江師傅曾是唐太爺的忠實聽眾。
鄭四方大喝一聲:「莫!」
鄭四方走下台階,小心翼翼扶住唐太爺的胳膊肘說:「剛拖了地,滑得要命,老爺子你要摔了,我可賠不起,你就饒了我吧。」鄭四方把唐太爺往馬路上送,到報刊亭前,唐太爺不走了,鄭四方便不管了。
唐太爺在報刊亭旁站著,衣服是黑的,手杖是黑的,手是黑的,臉更是黑著。黑黑的唐太爺向報刊亭伸出黑手,羅大爺雖做了防範準備,還是被唐太爺抓去一疊報紙。唐太爺把報紙撕成絲絲縷縷,撕成碎片拋向空中。
唐太爺撕新報紙,麻喜婆撈垃圾,他們隔著二十米,他們互相看不見,他們都很賣力。
唐太爺撕完報紙,沿著丁字路口前行,到達窄巷,這裡有高樓和樹木遮擋,很難見到陽光,長期潮濕陰暗。唐太爺經過幼兒園和派出所,經過火鍋店,到達按摩院。按摩院對面有個鮮花店,唐太爺站在按摩院門口看鮮花。按摩院門口,飄著沈月月和幾位按摩女的脂粉味。按摩院裡邊三號包間,大學畢業生安維雍正撕開避孕套,準備和一位按摩女做愛,他為跟荷爾蒙搏鬥失敗感到羞愧自責,他自責著戴好避孕套,爬上女人的身體,僅挨上去便噴薄而出,瞬間,避孕套和精液以及劣質精油混合的腥氣越過布簾,向外飛散。同時,鮮花店的鮮花散發著虛偽的人工花香,火鍋店門口的下水道淤積的油污正迅速霉變,火鍋店對面的私人診所則散發出濃重的腳臭和消毒液的刺鼻氣味。
女人們看著唐太爺,唐太爺看著鮮花。
過幾分鐘,沈月月笑吟吟地說:「老太爺,我們聽你講,你給我們錢,我們可以慢慢聽,你可以慢慢講。」
唐太爺的視線從鮮花上移開,轉了一百八十度,移到沈月月臉上,看了一會兒,唐太爺的手杖便飛到沈月月腳下,惹來連串喳叫,那些裸露的女性肉腿頓時四散開去。
下午四點五十,唐先生早於以往來到報刊亭,給了唐太爺撕的報紙錢,穿過馬路往家走。羅大爺解釋,唐太爺今天手勁大,搶不過,本打算只給他撕一張,沒想到他搶了一沓,鄭四方看見的。唐先生沒有回頭,只朝羅大爺擺擺手。唐先生在小區門口看見唐太爺,想要打招呼,唐太爺頭一別,裝作沒看見兒子。唐先生只好悶頭往家走。
吳女士已先於唐先生回到家,今天,因為小婭的成績,他們都比以往提前回家。
唐先生拖了鞋徑直往沙發那走,吳女士制止了他。
吳女士說:「去把手洗了,把外套換掉,要我說多少遍才能記住。」
唐先生板著臉照吳女士說的辦。
吳女士說:「你拉臉子給誰看,外面什麼細菌都有,你在學校這摸那摸,這蹭那蹭,不換衣服就坐沙發,沙發上就惹上細菌,這些細菌就會粘在小婭身上,粘在我身上,還會在空氣中散播。」吳女士說著拿起吸塵器,把沙發吸了一遍。
吳女士曾是位護士,現在是護士長。唐先生曾是位小學教師,現在還是小學教師。
吳女士和唐先生坐下來了。
吳女士說:「你說怎麼辦,又考了四十多分,虧你還是數學老師。」
唐先生說:「這怎麼能怪我,孩子基因有你一半。」
吳女士說:「跟基因有什麼關係,你是教師不懂教育。」
唐先生說:「教育也是雙方的,你看看你,把家裡弄成什麼樣,無菌培養室嗎?你在做實驗,培育小白鼠嗎?你自己想想,怎麼管孩子的。小婭要玩石頭,你不準,要玩水,你不準,要摸摸雨,你不準。包括解大便,哪天不按時解,你就不讓她睡覺,嫌棄她肚子里有糞。你把她一切都規定死了……」
吳女士打斷唐先生:「開玩笑吧,數學就是死規定,我這樣規定她,她怎麼還學不好?你反過來說我,哪個當媽的能做到像我這樣無微不至,不穿臟衣服不吃髒東西,不會磕著碰著,基本不生病,包括你,哪一樣我沒照顧好,你簡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唐先生站起來,走到陽台窗邊,背對吳女士。
「我不想跟你吵架,吵夠了,我們也不用再吵,還有兩年,孩子大學畢業就離婚,到時候我看都不多看你一眼,否則把你看髒了怎麼辦。」
「你以為我想看見你是不是,我當時怎麼就瞎眼看上你,現在我看見你就想吐,我忍著是為小婭。」吳女士氣得嘴唇發抖。
「你去吐啊,小婭現在不在。」
「你……巴不得我消失是吧,你以為我不知道,我消失了,你就去找那個瘋女人。你喜歡看她,看吧,使勁看,她就在你眼皮底下。小婭將來絕對不能跟著你,讓那個挨著傳染科的瘋婆娘摸,摸了那麼多人給的沾滿細菌的錢,再去摸小婭。」
唐先生偏頭厲聲說:「她喜歡小婭,那是個可憐人。」
「她可不可憐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應該管好小婭的成績。」
「你給我指條路,我怎麼管才能把她成績管好,我照著辦就是。」
「你是當父親的,女兒就要父親來管,如果生的兒子,你想管都要靠邊去。再說,小婭唯獨數學不好,別忘了你是數學老師。噢嗬,也難怪,小學數學老師,怎麼能給高中孩子教數學。怪來怪去,那是你們家根上就有毛病。啊,對了,憑什麼每次報紙錢都是你來給啊,他又不是你一個兒子?」
「你真是個刁鑽女人,我爸當然不止我一個兒子,就因為我娶了個怪癖老婆,一棟樓住著,他進不了我這個兒子的門。」
「你說誰怪癖……」
「我不跟你吵,打住,我們就商量小婭的成績,好好商量。」
唐先生軟了口氣,吳女士也軟下來。
「家教請了,補習班上了,該想的辦法全都想完了,成績就是上不去,就是上不去,就是上不去。真是愁死了,心都操碎了。」
唐先生回到沙發坐下,吳女士和唐先生絞盡腦汁研究如何提高小婭的分數,可以循序漸進,哪怕一次進步兩分也好,從四十分到四十二,再到四十四,只要良性上升,到達八十分不成問題,說不定還能到九十分呢。吳女士和唐先生被九十分這個龐大數字做了番虛擬驚喜,然而一想到滿分一百五,那些剛剛升起的虛擬成就瞬間塌陷。
吳女士和唐先生努力研究小婭的分數,他們的窗外向上四十五度角,斜邊百米左右的樓頂,坐著他們的女兒小婭。小婭在努力研究到底要不要跳下去。
下午五點半,城市燈火次第點亮,小婭從樓頂下來了。小婭走進昏黃的街道,雙腳踩著飄忽的燈影,踩著眾多人踩過的地方,覺得有些恍惚。小婭來到醫院正門,沒看見躺在地上的劉鳳蘭,看見了跪在街邊的李美麗。李美麗邊哭邊痛訴騙子如何迷幻她,如何偷她給兒子治病的錢,害她連回家籌錢的路費都不夠了。來往的行人都認為李美麗是個美麗的騙子,這種伎倆一點也不新鮮,沒人給李美麗錢。小婭掏出十塊錢給了李美麗,這是李美麗跪了一下午,哭訴一下午的所有成果。李美麗顫巍巍站起來,多少錢已變得不重要,重要的是終於有人相信她了。她要拿著這份信任重新想辦法生活。
小婭拐進花園巷,來到周幺妹雜貨鋪,站在周幺妹面前。周幺妹慢慢抬頭,既而倏然起身:「小婭,你放學了呀?」
小婭點點頭。
周幺妹戰戰兢兢說:「小婭,阿姨想……」
不等周幺妹說完,小婭拉起周幺妹那雙潮濕的手。小婭說:「阿姨,你摸吧。」
周幺妹忽然捂住臉,發出一聲嗚咽。又慌忙抓住小婭的手,像多年不見那般說:「哎呀,長這麼大了,比我都高了。」
小婭說:「是的,我很能吃,我的頭髮也長得快。」
周幺妹回頭喊:「媽,媽,快給小婭拿瓶熱飲料。」
辣嘴婆已很久沒聽見周幺妹喊媽。那年的中午孩子睡著,周幺妹擔心母親忙不開,來鋪子幫忙,每天都這樣,誰知那天孩子中途醒來爬到窗口找媽,家家都有防護欄,只她們家沒有。孩子沒了,辣嘴婆沒怪周幺妹,周幺妹沒怪辣嘴婆,但她們互相埋怨互相可憐。多年後,辣嘴婆聽見女兒喊媽,忙不迭想答應,卻應不出聲。
辣嘴婆濕著眼把微波爐里的熱飲料遞給周幺妹,周幺妹遞給小婭,小婭接了飲料,謝過周幺妹,謝過辣嘴婆。小婭朝她們微笑。她們目送小婭走遠。
小婭沿著花園巷走,麻喜婆跟在後邊。小婭看見了麻喜婆。小婭經常看見麻喜婆。小婭把飲料給了麻喜婆,然後開始奔跑,跑過巷子,跑過馬路,跑進學校,跑上六樓,把班級門口大垃圾桶里的空飲料瓶裝了滿滿兩口袋,沒裝完的再找不到空口袋裝,便塞進褲包里。小婭提著兩大包往樓下跑,跑出學校,穿過熙熙攘攘的學生們,一直跑到巷子里,找到麻喜婆,將手裡鼓鼓的塑料口袋和褲包里的空瓶一股腦塞給麻喜婆。
小婭跑出麻喜婆模糊的視線。
在鄭四方餐館門口,小婭看見了對面小區門口坐著的唐太爺。同時,小婭也看見了五個不同尋常的男女,他們風一般越過小婭的身體,到了鄭四方餐館,奔向裡面獨自用餐的老人。鄭四方沒想到這些人今天要來兩次,正不知如何應對,小婭掏出手機報了警,並朝他們大喝:「我不怕你們,我報了警。」
周幺妹正要過來保護小婭,誰也沒想到,五男女瘋狂逃竄,像隱藏在磚頭下的一窩蟑螂,轉眼不見了。
小婭對鄭四方說:「鄭老闆,在你店裡作案,你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鄭四方說:「小婭說得對,他們再來,老子要吼,怕個毛。」
小婭沒再說什麼,穿過街道扶起唐太爺慢慢往小區里走。
小婭說:「爺爺,我送你回家,你給我講,我今天有時間,我媽也不在。」
唐太爺看看小婭,有些不相信。小婭說:「爺爺,你給我講。」
唐太爺說:「真的?」
小婭說:「真的。」
唐太爺說:「好好好,我給你講……我給你講,上甘嶺戰役,我帶十一個兵,我們在峽谷里走,地上全是屍體,到處是屍臭,美國兵在山頂吆喝,他們看不見我們,我們能聽見他們……我們悄悄走,面前一下拱個牛高馬大的人出來,我的兵把他按住,捂他的嘴,綁了他。綁回去以後……」唐太爺對小婭說:「你認真聽,精彩得很。」小婭點頭。唐太爺說:「抓回去以後,我的兵給他洗澡,我們以為他把自己全身抹黑了好隱蔽,結果怎麼洗也洗不掉,怎麼洗也洗不掉。」唐太爺開始笑,小婭也笑,笑了好一陣,唐太爺才說:「結果啊,那是個外國黑人,我們誰也不曉得世界上還有黑人。」唐太爺哈哈笑,小婭也笑。
小婭把爺爺送到三樓後,沒有回五樓的家,又到了小區門口。小婭聽爺爺講的時候,看見了劉鳳蘭。劉鳳蘭在小區門口買了個饅頭在啃。
小婭沒有跳樓,正是因為去跳樓的路上看見了地上躺著的劉鳳蘭。小婭選擇下樓時只有一個想法,把劉鳳蘭帶回家睡一覺。而此時,小婭覺得還有許多事沒有干,比如明天給麻喜婆拿空瓶,聽爺爺講當年的故事,還有後天,大後天……比如,她想把花園巷廢棄的花園種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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