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魏鵬小小說｜鄉土文學
小年
雖然孫健文化程度不高，但古人的兩句詩他還是記得的：「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想起這兩句詩時，拄著拐杖的孫健已一瘸一拐地來到了村口。
這是臘月二十三的午後，按村裡的習俗今天該過個小年，因此外出打工的村民也都要陸續返鄉過年了。在通向村口的這條道上，已走過十多個民工了，他們像從戰場下來的老兵，有的眼被鋼筋戳瞎了，有的腿被摔瘸了，有的肋骨被樓板壓斷了……孫健不知道他是第幾個來到村口這棵歪脖子樹下的，只知道從這兒向村裡望去，看不到一點節日的氣氛，隱隱傳來的是幾個女人的哭聲。
聽到哭聲，孫健便失去了回家的勇氣。他知道他是家裡的頂樑柱，家裡上有七尋的老母，下有剛上小學的娃娃。一家人生活緊緊巴巴，勉強糊口，偏偏妻子產後落下了後遺症，母親又得了肺病，整日卧床不起，咳嗽不止。為給母親掙點藥費，孫健從年初就離開了家鄉蘇北，和本家三哥一起到省城一家建築工地上打工。別小看孫健只是一個建築工，可工資同老闆一樣是「年薪制」，也就是說不到年底，是拿不到工錢的。上半年，孫健妻子犯病，說家中急需用錢，孫健找到老闆要求支點工錢寄回家，老闆板著臉訴苦道：「工程還沒完工，工錢還沒到位，我到哪裡弄錢給你？」孫健要了幾回，結果都是沒有著落。孫健氣得捲起鋪蓋就想回家，可又一想自己走了，誰還會給工錢？不是白給老闆幹了半年嗎？
孫健找到本家三哥，還沒來得及說話，三哥就被一塊樓板壓成了肉餅。工頭給三哥兩萬塊錢，孫健一個子都沒敢動，只盼這樣的好事能輪到自己頭上。真是蒼天有眼，這一天說來就來了。那是一個月前的一天，正在三樓施工的孫健發現腳手架鋼管斷裂，但想收腳已來不及了，只覺得腳下一滑，整個人就從樓上墜落到安全網上，安全網被孫健砸出個大洞，孫健又從洞中墜落到地上，當場昏厥。工友們趕緊將孫健送往醫院搶救，所幸墜落樓層不高，無生命危險，但此次事故造成孫健左腿粉碎性骨折。事後，包工頭給了孫健1600元，算是了結此事。孫健哪裡肯答應，要求到勞動保障部門處理，包工頭又多給了1000元。孫健仍不答應，又把包工頭告到了法院。法院經過調查核實，知道孫健的身份只是個民工，是農業戶口，不能按城市戶口進行賠償。執行法官一臉無奈地說：「按目前的傷勢，城市非農業戶口可以獲得10000元的賠償，可惜你是個農業戶口，最多只能賠償4500元。」孫健雖然極不情願，但又無法可想，也就只好如此了。誰讓自己是農業戶口的呢？他這時才知道——民工在城裡是不值錢的。
也就在這時，省城一家報紙報道了孫健摔傷的消息，同時還報道全村外出打工的村民中，已有兩人死在了工地上，有九人因工傷成了殘廢人。消息傳來，村裡像開鍋似的，夜無寧夜，日無寧日，家家盼著親人早日返鄉歸來。這幾天，有的把骨灰盒送來了，有的把血汗錢寄來了，有的拖著殘廢了的身子返鄉了，孫健也和他們一樣，從省城的建築工地上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在這棵歪脖子樹下，孫健停住了腳步。他想自己這個樣子回家，不能照料親人反要親人照料，工錢沒掙到多少反丟了一條腿，在城裡的建築工地上奔波了一年，把家中的三畝二分地也給荒了。想到這裡，他就覺得自己不是一般的窩囊，窩囊得簡直沒臉見人。
西邊的太陽已經落山了。孫健這時連向村裡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聽著村裡傳來的哭聲，他連一滴淚都沒有流出，他的淚水早已流幹了。
他把褲帶解下來，系在這棵歪脖子樹上，褲帶上又打了個扣子，然後就把頭伸了進去，像個皇帝似的把自己吊在那個橫著的樹枝上。當老村長路過這裡時，孫健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了。老村長一邊把孫健從歪脖子樹上解救下來，一邊流著淚說：「全村強勞力外出打工還沒有回來，回來幾個還都成了殘廢。你要是死了，連個抬棺材的人都找不到啊！」
孫健醒來時，老村長還在自言自語：「西朱組朱大學的弟弟，才到城裡一個多月就死在了建築工地上。打了近一年的官司，家裡吃的用的全賣光了，也沒能獲得一分錢的賠償，人家還說他是違規操作，沒罰款就便宜了他。不管怎麼說，你比他強得多，能活著回來就好！能活著回來就好！」
看來，要死在家鄉，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孫健知道，省城的建築工地上，一年就死了近百人。要想死，過了年再到省城打工去，說不定就人不知鬼不覺地死在了哪個工地上了呢！
想到這裡，又看著手忙腳亂的老村長，孫健像哭似的笑出聲來了。這笑聲，把老村長嚇得一大跳，還零一小跳。
作者：魏鵬，在《詩刊》《雨花》《延河》《草原》《鴨綠江》《文學界》《新故事》《上海文學》《天津文學》《黃河文學》《散文百家》《短篇小說》《中國鐵路文藝》等發表詩歌、散文、小說，有作品獲獎並收入多種選集。著有詩集《艷艷和她的姊妹們》《斑斕的日子》《魏鵬詩選》；散文集《繽紛世界》《寸草寸心》；隨筆集《紅樓夢人情事理》；小說集《白與黑》等。現為江蘇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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