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中國的「平城時代」:地下豪宅里的羊肉串、豪華車隊及其他

中國的「平城時代」:地下豪宅里的羊肉串、豪華車隊及其他

北朝歷史不足二百年,其中北魏定都大同的「平城時代」延續近一百年,是奠定北朝歷史走向的一百年。因此,在山西大同地區,無論地上地下,都遺留了眾多北魏文化遺存,墓葬壁畫和石窟藝術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今年初,大同沙嶺7號北魏墓葬壁畫的摹製作品與雲岡石窟部分雕塑來到北京大學賽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一展北魏平城時代與眾不同的文化面貌。

墓室與洞窟

此次展覽的主角是位於沙嶺7號墓的摹制壁畫。沙嶺墓地位於大同御河之東、沙嶺村東北約1公里的高地上。御河之東歷來是大同地區文物考古重點地區,發掘過司馬金龍墓、元淑墓、宋紹祖墓等重要墓葬。沙嶺7號墓可稱得上是一座北魏地下「豪宅」,據墓室出土漆皮文字推測,墓主人死於太延元年(435),鮮卑人,是侍中主客尚書平西大將軍破多羅氏的母親。

眾所周知,墓葬壁畫保護是世界性的難題。這座鏟形磚室墓牆壁上的壁畫歷經多年,局部不可避免地出現了風化、空鼓、龜裂起甲、顏色氧化發黑、顏料脫落等衰變現象。本次展出的是大同沙嶺北魏墓壁畫摹製作品,是雲岡石窟研究院搶救瀕臨消失的古代墓葬壁畫的一次有益嘗試。

摩制壁畫的過程

展覽取名為「另一個世界的想像」。墓室中的北魏壁畫,確實能夠集中展現拓跋鮮卑對另一世界的想像,與同是北魏開鑿的雲岡石窟對往生世界的想像交相呼應。如果說墓室壁畫是拓跋鮮卑渴望延續顯赫而美好現實生活的蒼白表達,佛教則給予其另一重慰藉,使他們將希望不再完全寄託於地下世界。此次除了摹制壁畫之外,還展出了44件雲岡石窟文物,包括雲岡石窟第5窟窟頂佛寺遺址出土的泥塑佛像,以及石窟窟前遺址出土的菩薩頭像、立像等。其表現形式與壁畫藝術頗多相似之處,為今人認識北魏平城時代開啟了又一扇窗口。

石雕弟子頭像

筆者的興趣在壁畫,壁畫看點很多,信息量之大,足令觀者目眩神迷。甬道兩側繪有鎮墓武士和鎮墓獸,甬道頂部繪有伏羲女媧,墓室兩側是大型出行圖和宴飲圖,布局內容明顯具有一定格套,這些都是典型的漢晉傳統文化元素。而伏羲女媧手中所持的摩尼寶珠,在不經意間又流露出了西方文化的印記。

鎮墓武士和鎮墓獸

先從甬道兩側和墓室前壁對稱分布著的鎮墓武士和鎮墓獸圖像說起。

《續漢書?禮儀志》寫負責打鬼的方相氏和怪獸形貌:「方相氏黃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十二獸有衣毛腳。」甬道壁畫中的鎮墓武士執盾持刀,戴盔披甲,足穿線鞋,面目猙獰;其身後的鎮墓獸人面獸身,背上鬃毛呈鬣刺狀,十分兇惡。墓室前壁的鎮墓武士頭部或仰起,或正視前方,其頭與身體大小比例失調且五官與常人有異,應為頭戴面具,上身著紅色長衣,下身穿黑條紋束口褲,一手持刀,一手執盾,煞是威風。二者與文獻記載基本相合。其背後以雲氣紋襯托,所表現的是一個非現實的地下場景。甬道的二「方相氏」二鎮墓獸與前壁二「方相氏」分工明確,前者對付墓外和地下鬼怪,後者保護墓主。

雲岡石窟第10窟窟口的金剛像

在迄今發現的近百座兩漢魏晉壁畫墓中,都沒有描繪鎮墓武士和鎮墓獸。沙嶺7號墓這種壁畫形式是首見於世,鎮墓形象達到六個,亦屬前所未有。之後不久的平城地區北魏墓葬以陶俑代替壁畫,出現四件一套的穩定鎮墓俑組合——兩個鎮墓武士、一個人面鎮墓獸、一個獸面鎮墓獸,這種組合一直延續到唐朝中期。因此,沙嶺7號墓的鎮墓組合具有開創意義。注重墓葬防護,是現實社會衝突激烈的曲折反應,由此可證拓跋鮮卑急速征服北中國、民族大融合的北魏平城時代是多麼波譎雲詭和複雜動蕩。

伏羲女媧與摩尼寶珠

墓葬甬道上部的伏羲女媧圖,應該算是華夏文明的符號。伏羲女媧形象出現在鮮卑破多羅氏墓中,恐怕是被借用為其民族或族類的誕生神話,是不得不接受漢人畫工作品的結果。這一題材在北魏平城時代亦屬僅見,可能與鮮卑始祖神話終究不合,所以後來就被捨棄了。

墓室甬道頂部:伏羲和女媧

伏羲女媧兩側的升龍也是漢文化的產物。龍是華夏民族想像力的極致,屬於最具神性的動物。長沙出土的戰國帛畫顯示,至遲戰國時代,龍已作為升天之憑藉。漢代帛畫、墓室壁畫、畫像石資料中有大量雙龍或雙龍穿璧圖像。其含義都是御龍或者借龍升天。魏晉十六國墓室壁畫中,雖然還存在一些龍的形象,但是像此墓這種升龍圖像卻沒見到過。

伏羲女媧之間的「摩尼寶珠」可以看做是外來文化的改造。伏羲女媧本應手持「規」與「矩」,說明他們既是人類始祖,也是人間秩序的制定者,表示再生和升天。此壁畫中的「規矩」被換成「摩尼寶珠」,雖不改變伏羲女媧作為人類始祖的基本性質,但人間秩序制定者的意義削弱了,「摩尼寶珠」所具有的光明與吉祥的含義增強了,表明墓主夫婦將回歸人類始祖伏羲女媧,抵達無限光明而吉祥的仙界或彼岸世界。

伏羲女媧圖在後來的墓室壁畫中雖然不見,但「摩尼寶珠」卻一直流行在北朝墓道壁畫中。墓道壁畫主要表現升天,那是一次充滿光明的行程,與「摩尼寶珠」含義正好契合。

夫婦並坐與屋前神樹

墓主夫婦並坐圖在中國古代墓葬中並不鮮見,歷代皆有,但沙嶺7號墓室後壁上的這幅是目前所知可以確定時代最早的一例。夫婦端坐在一高大房屋內,先看房屋建築:廡殿頂,鴟尾上翹,條條瓦壟清晰可見,正脊中央站立一隻鳳鳥,做展翅欲飛狀。闌額與撩檐枋之間有紅色一斗三升栱和人字栱,橫楣和楹柱上掛著分段捲起的帷幔;再看墓主夫婦:男主人居左,頭戴垂裙黑帽,身著窄袖交領衣,左手執杯倚在黑色憑几之上,右手持麈尾舉於肩;女主人居右,頭上也戴著垂裙的黑帽,內著交領白衣,外套紅衣,面部點妝靨,朱唇,右手持扇。屋外右前方,畫有並列的一牛車一鞍馬,牛車前尚可見牽牛女子。牛車和鞍馬在屋外等待著墓主夫婦,墓主夫婦宴飲之後即將出行,去哪兒呢?——當然是踏上升仙之路。

墓室東壁: 墓主人像

墓主夫婦並坐的屋前,各有一棵樹,樹木枝繁葉茂,格外高大,應是神樹。樹木崇拜是人類古老信仰,幾乎存在於各個古代民族之中,在古代中國特別發達。歸納有關文獻記載,有的強調樹木之高大,如扶桑木;有的強調樹木之藥性,《山海經》里有「不死樹」;有的強調樹木之辟邪功能,比如桑木、桃木。至於樹木頻繁出現在墓葬圖像中,主要與樹木的「一歲一枯榮」特性有關。樹木枯榮交替與人由生到死,由死升天的想像恰相符合。可以說這是一種比較典型的「交感巫術」,幾個方面含義相互交織:或許希望得到神樹的幫助,早日實現再生;或許希望將神樹的魔力分享給墓主,以早日再生;或許直接將大樹作為通天之梯,而早日升天。

羊肉串與豪華車隊

宴飲圖是漢代墓室壁畫和畫像石中的常見題材,一般模式都是主人居於前,賓客分排席地而坐,面前擺列食具。配合宴飲圖常見庖廚、百戲。壁畫里有幾處場景,實在有意思極了。你看那裡,大氈帳里端坐著一位女子,帳房周圍放置床、酒樽、壺、灌等生活用具。再看這裡,兩個男子正在宰羊,一個右膝壓住羊的右前腿,右手提著羊的左前腿,另一個雙腿壓在羊的後腿上,右手將一把短刀扎入羊的肚子,鮮血從羊身上淌下,流在下面接血的盆里。下面有踏碓者、煮著沸水的鍋以及串好的羊肉串!旁邊小氈帳里放著一個大陶罐,下面還有些盆盆罐罐,有一人左手提著小壺、右手伸出來似乎在拔塞接酒。一個男子正從水井往上汲水,另一個男子背物行走……生動得叫人歡喜讚歎!

出行圖也是漢代常見題材,十六國時期有所變化。漢代以車騎行列為主的出行圖,到了十六國,演化為以牛車為中心,前後左右以騎兵、步兵、屬隸環繞成方陣的鹵簿圖。沙嶺7號墓就屬於這種鹵簿圖,直接承襲十六國而來,是正壁墓主圖的陪襯,起著細化墓主人生活的作用。

北魏平城時代是一個新時代。拓跋鮮卑是源於內亞的阿爾泰語人群,由草原入主中原,文化生活上包含著諸多內亞因素。壁畫里人物的服飾多鮮卑服,氈帳、宰羊都具有鮮明的草原特色,雜技人物的形象也似有西域特點。平城時代從一開始,就具有極大的開放性和包容性,華夏文化、草原文化、西域文化自然而然地在平城交匯並碰撞著。

如果仔細觀察「出行圖」壁畫中的車具,你會發現「軺車」的後面插著6個「旒」。「旒」就是旗子,是墓主人身份的象徵。或許在很多人看來,這個車沒啥特別,孫機先生曾專門寫過關於軺車的文章,裡面出現了漢唐時期的資料,卻沒有北魏的資料,這組壁畫正好補缺。

當你漫步在一幅幅壁畫摹製作品前,眼前的小人兒似乎鮮活起來:墓主人夫人端坐堂前與賓朋把酒言歡,周遭的藝伎翩翩起舞,宰羊的宰羊,烤羊肉串的烤羊肉串,連牛車、鞍馬也都踱來踱去,好不熱鬧。一組壁畫,讓觀者浮現出北魏早期的文化生態和社會風貌,這不正是考古的魅力所在么?

文| 劉昂

本文刊載於20180302《北京青年報》B7版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北青藝評 的精彩文章:

從「雖遠必誅」到「強者無敵」:「有關部門」與觀眾的一次審美默契
狗年說貓:文人「貓黨」多多,猜猜最佳鏟屎官是哪一位?

TAG:北青藝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