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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我們還有小時候的年味可回憶,我們的後輩呢?

今年因為伯母(方言喊作:měng mà,因伯伯伯母沒有生育,我過繼給了他們)犯了嚴重的風濕,我臘月初十就回了老家,到正月初六離家,差不多在家呆了一個月,也算過了一個較為完整的年。

可是,故鄉已不再是小時候那個故鄉,年味自然也是欠奉的。

故鄉的變化,即使是肉眼可見的變化,也可稱得上巨變。因為鄰村保留了一條幾百米的石板路小街,以此為噱頭,竟然像模像樣搞起了旅遊產業。小街將擴充成一個仿古村,已經在建設中,再有一兩年就能建成。這個項目不僅鎮上重視,連市裡都是大力支持,仿古村雖然還只是雛形,但是,通往未來這個旅遊景點的沿路都已「沾光」。

我們村旁的道路拓寬了,路兩旁隨手栽植或落地生根隨心所欲生長的大樹小樹,都被砍了,整齊劃一換成了枝葉形狀都相同的城市行道樹。我家門前的小河,原本垃圾泛濫,一種小浮萍常年將河面覆蓋得嚴嚴實實。前些年,本家一個從小生活在城市的小孩第一次回老家,看到綠油油一整片不見絲毫縫隙的浮萍,還以為是草地,竟直接走了上去,一腳踏空,差點掉進河裡。可這次回來,門前小河竟已煥然一新:河道清淤了,河面垃圾不見了,河兩岸各家種植的雜樹都砍了,統一栽上了垂柳。據說,這個小河美化工程是為了防止大領導來檢查。至於道路大範圍硬化、安裝垃圾桶,都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不過,最讓我意外的是,每家門前都裝了一個路燈——要知道再怎麼變化,我家也是離鎮上有半小時車程的農村,一到晚上,路上就沒人的農村,不知道安裝路燈的意義何在?

故鄉農村的改變,多是自上而下的,但以前往往會滯後一段時間。「新農村」的口號喊了多少年,可直到最近這兩三年,我家才終於有了一點「新農村」的氣象。現在自上而下的步伐似乎也加快了,甚至是有點過快了。老家去年一年,最大的事件應該是「賣地扶貧」了。照理說,老家雖然是農村,但是不算窮,因為畢竟魚米之鄉,從來就沒真正窮過。可是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河南一個靠種桃先富起來的農民,竟然到我們村扶貧來了。這多麼符合潮流,鎮上領導自然熱情歡迎,於是半勸說半強迫村裡人賣地,種了一輩子地的村裡人大多不同意:賣地後變數大,誰知道承諾的賣地錢能不能到位?自己種地或許收入差不多,但是更可靠、更安心。可最後終究拗不過領導的決心,地賣了,已經種下地、發了苗的作物都強行拔了,種上了桃樹。從此,我的伯伯、伯母以及村裡所有留守老人們,都將成為那位河南農民的「長工」抑或「短工」,干一天活,領取固定80元的工資。

儘管精準扶貧毫無時差地降落到了老家,打蒼蠅卻沒有。我家的賣地錢雖然按時領到了,但是鄰村賣地的錢拖了小半年,鄉親們仍沒領到。並非大老闆沒給錢,而是大老闆給的錢被村長花光了,沒有落到農民口袋。儘管有人告到了市裡,但村長依然沒倒,錢也繼續無望。

當然,要說老家最大的變化,毫無疑問是「人少了」。儘管已近年關,但是,村裡仍然人煙稀少,大多是老人小孩,我這個年紀的,大多趕上了大學擴招,讀出去了,在城裡上著朝九晚五的班,放著統一的假,大多在大年三十前一兩天才能回家。比我稍大一點的,或者少數和我同齡的,也都在外面打工,大多是在外面「做衣服」,年關沒活了,零星回來幾個做衣服的,最多也只能湊齊一桌麻將。我們的長輩,年紀稍小一點的去外面打工了。剩下的,要麼留守在家,要麼在外幫子女帶小孩。人少了,動物活路卻寬了,回家第一天,我就在窗戶邊看到了一隻美麗的戴勝鳥。我少說也在老家生活過十幾年,記憶中,這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美麗的鳥。

但年味是要靠人撐起來的,沒有人,哪來年味?我記憶中最濃厚的年味,是小時候每到年前個把月,本家妯娌們便開始忙活起來,開始自製各種好吃的零食。或許是那個時候的零食特別好吃,或者把年前零食做了年後的乾糧,總之,那時每家都要做很多,所以,單打獨鬥是不行的,必須好幾家聯合起來。事先講好日子,今天妯娌們到我家,明天都到你家,一天內幫一家做完所有過年需要的零嘴美食,包括麻葉子(麥芽糖加炒米)、活葉(即蝦片)、餅子、餃子(一種油炸的麵食,非好吃不過餃子的餃子)、麻花等。由於種類多、數量大,所以每一次都是大興土木,甚至要挑一個稍微乾淨點的門板,卸下來,里里外外仔仔細細洗乾淨了當案板。還要把所有筲箕、篩子、簸箕都洗乾淨了備用。

(炒米)

妯娌們過完早就都來了,能幹的,負責有技術含量的和面、調味、拿捏比例火候等工序,其他人打下手,小孩們除了吃,也沒閑著,要幫忙翻餃子、搓麻花,農村的「燒火屋」(即廚房)那麼大,這一天也會顯得小,因為聚滿了人,更放滿了桌椅板凳案板,及筲箕、篩子、簸箕……,加上所有人你一言我一語,有說有笑,狹小的空間里,更顯親昵、熱鬧,就算平時有點齟齬矛盾的,這時候也恩仇盡泯,親如一家。小孩子當然是最開心的,因為熱鬧,因為小孩都聚在了一起,一起饒有興味地幹活、玩鬧,一起看電視,等第一鍋美食出爐,就算燙手燙嘴也要搶著吃。而內心深處,小孩更開心的是:我們知道年要來了,這只是開始,還有更多好吃的,好玩的等著我們呢。

(餃子)

還有哪些好吃的呢,那時候,每家每戶還要打豆腐、熬麥芽糖、打糍粑……每一種都是工序複雜,費時費力,平時都忙著呢,哪有時間做這些?但正因為如此,才更顯其難能可貴,近乎成為一種「儀式」,和「年」深深連接在一起。現在,因為美食帶來的年味早已不復存在。至少十幾年前,一年一度的年前零食大作戰就已消失,除了人聚不齊,還因為所有這些美食,市場上都能買到了,家家戶戶手頭也寬裕了,就不願麻煩,想吃就去買。

(麻葉子)

現在想來,小時候的年味大多和「吃」有關,除了上面說的那些好吃的,我記憶中還有一樣印象最深的年味食品:糖果。那時候,最早考出去的那批大學生,每次回家過年,都會帶回各式各樣口味繁多的糖果,然後給每家都分一點。對農村的小孩而言,那時候的糖果還是非常稀罕的,所以印象深刻。除了糖果,我至今仍然熱愛的極少數零食之一,就是葡萄乾。因為有一年,我在外打工的爸媽,過年時帶回來一小袋葡萄乾,那是我第一次吃到葡萄乾,也是我有生以來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儘管我對葡萄乾的愛也逐年遞減,但對我而言,葡萄乾仍然是最有年味的食物。

因為物質貧乏,「吃」成了記憶最深刻的年味。如今物質豐富了,人卻少了,「吃」的年味沒了,於是直到大年三十之前,村裡基本都是冷冷清清的,雖然一天一天漸漸有人回來了,但見個面打完招呼,就直奔牌桌上去了,熱鬧的只有那一兩桌麻將,過年跡象仍然渺不可尋。

如今在老家,「吃」能帶來的年味,只集中在大年三十這一天,因為這一天,要吃最有儀式感、一年到頭最隆重的一餐,而這一餐也是大動干戈,往年都是伯母一個人從早忙到晚。今年,因為伯母風濕嚴重已不能做飯,只能從旁指導,我哥負責掌勺,我負責打下手,難得三個人一起做一件事,於是從清早開始,廚房就頗為熱鬧——或許是此前一年內,最熱鬧的一天,這才讓人感覺到一點點年的味道。可是,將來,「吃」可能就永遠與年味脫鉤了。小時候,那些期盼一整年的自製美食們,如今一年四季都能買到,我卻不愛吃了。小時候,最愛吃的大魚大肉,只有在過年才能吃到的大魚大肉,現在也膩了,過年能吃到一盤清炒蒜薹,幾乎要感動流淚。而我們的下一輩,比如我的侄子,他們未來能想起來覺得懷念的年味——如果有的話,大概也和吃無關了。因為,我們小時候平常想吃而吃不到、只能在過年才能一飽口福的,比如糖果、比如各種零食、比如大魚大肉,他們現在天天能吃到了,但是大人卻堅決不讓他們吃了,因為「健康」已經成為第一優先。我哥在家,就這也不讓我侄子吃,那也不讓他吃。

也是因為我伯母的病,我哥和我侄子克服困難,終於在臘月二十七回到了家。才到家,我哥對我說的第一件事就是:他還有一些寒假作業沒做完,你幫忙輔導一下。其中一項是寫作文,作文題目就是「過春節」,要求是寫出年味。我侄子還沒有滿9歲,還不能理解何謂「年味」。可是,作文還是要寫,只有我替他想一些「年味」來寫。我只能陳詞濫調地讓他仔細觀察貼春聯(雖然現在春聯基本上是買的塑料味春聯,貼春聯都是透明膠,但我家的春聯至今仍然是大伯手寫,用自製的小麥粉漿糊粘貼,希望這能成為我家一直傳承下去的年味)、吃團年飯、去給我和他爸的奶奶、他的曾奶奶上墳,並教他在作文結尾寫「千里迢迢的返鄉路,開開心心的團年飯,原來一家人聚在一起就是年味」。如果站在我侄子的角度,他以後記憶中的老家的年味,恐怕只有燃放各種煙花鞭炮了。可是,就連這小小的快樂,他可能也玩不了幾次了,因為他很快就將進入對鞭炮煙花沒有興趣的年齡,更因為,農村這個老家,他恐怕也回不了幾次了。

至於一家人聚在一起真的開心,真的就是年味嗎?答案可能不那麼理所當然。生活環境對一個人的訓練、塑造是無法想像的。小時候,一個星期洗一次澡不覺得什麼。現在,兩天不洗澡就渾身不舒服。小時候,用盆洗澡不覺得不方便,現在沒有熱水器簡直沒法洗澡。可是,我伯伯伯母仍然習慣用盆,用不慣熱水器。除了洗澡,你已經與至親分道揚鑣的生活習慣還有太多太多。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更是如此。

對我來說,現在過年的味道就是催婚的味道,是焦慮的味道。年過而立,仍沒結婚,即便我伯伯伯母都礙於我是過繼的,沒有大肆催婚,但是,他們畢竟還是愛我的,他們越是「欲說還休」地極力隱忍,他們不經意間流露的自憐自哀的悲苦眼神,掩藏不住對左右鄰里兒孫滿堂的同輩的羨慕,以及逗弄別人小孩時、發自內心的歡笑,都讓我無比自責,感知到他們的痛苦後,我的痛苦也不比他們少。個人層面上家人之間關係變化,存在著諸多秘不可宣的隱情。可是宏觀上,鄉村人情關係也漸漸發生著變化。

婚喪喜慶是鄉村人情最重要的載體。以前,一戶人家辦酒席,通常只請一個大廚,然後請所有本家的妯娌兄弟幫忙,帶有濃重的宗族色彩。可是現在,由於我們祖輩逐漸凋零,我們的父輩要麼年邁,要麼離家照顧兒孫或打工,有時候只請本家妯娌兄弟幫忙,人手竟已不夠,必須請外族關係好的村人幫忙才行。我小時候,還常常發生異姓甚至同姓不同族的兩族人之間激烈打群架。可是,近幾十年來,這種現象幾乎已經絕跡,相反,整個村子,只要留守在家的長輩,無論是否同族,關係都更為緊密。這次回家,有一個趨勢越來越明顯:未來農村辦酒,肯定會整體承包出去,不再需要本家們幫忙。

與留守長輩關係更緊密截然相反,我們這一輩,雖然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已經越來越疏遠,甚至於完全陌生。就算本家兄弟姐妹,照理說從小應該特別親密,可是只要隔了一兩歲,初中或高中就會分開,就算同歲,也很難求學、生活軌跡相近,所以,疏遠是難免的。疏遠的程度同時也是驚人的:甚至於,小時候關係很好的,現在卻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沒有他的微信,關於我們同輩的近況,他們在幹什麼、在哪裡安家,所有這些信息,竟然很多都是通過父輩之間的傳話和互通有無。關於村裡婚喪嫁娶的所有消息、新聞,我們也都是通過父母來了解只鱗片甲。

就算過年期間碰到小時候的死黨,有機會交流聊聊天,也大多是極粗淺的點到即止。我和一個小我幾歲、小時候關係還不錯、已經找到工作、即將畢業的本家弟弟,就有這樣一個機會坐下來聊天,可是聊了將近一小時,我們談的話題竟然全是他大學期間的旅遊、我的旅遊經歷、他專業的前景等等,絲毫沒有觸碰對方的工資情況,他沒催我婚,我沒問他有沒有女朋友,總之,現在社交網路上列為禁忌、列為尷尬,西方禮儀中覺得不適宜的所有話題,我們統統默契十足地自覺避開了。這種保持距離是禮貌,也是生分,與我們父輩之間、父輩對待我們時的不顧隱私以及界限不清,形成鮮明對比,或者說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

親戚之間的關係,也在發生著變化,同輩之間就不說了,除非關係特別好的同輩親戚,否則也會自覺地你好我好,嘻嘻哈哈聊幾句,大家誰都不要尷尬。長輩對晚輩,以我的個人經歷來看,雖然也有被催了幾次,但是比起前幾年,似乎強度和密度都有所降低,難道是我已經到了所有人都放棄的年紀?還是說經過這幾年的反催婚社會運動,所以親戚們也變自覺了?不過,我覺得親戚之間,最可喜的變化是:勸酒的少了,原因很多,包括:開車的越來越多,飲料品種越來越豐富。以及,這次我一個姨媽家辦酒,一個親戚講了一個事例:說哪個村哪家人辦酒時,因為同桌勸酒,把一個人喝死了,最後同桌人都賠了錢。這就是絕佳的社會教育。

因為伯母風濕越來越嚴重,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在家這一個月,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我伯母去世了,未來我伯伯再去世了,我跟老家間的關係是不是就要徹底斷了?那一點點殘留在記憶中的「年味」,是不是也會因為遠離故鄉而逐漸淡忘,以至於徹底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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