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智成：詩是與易感的靈魂打交道

最新 03-03

提到詩人羅智成，很多人的第一印象都是台灣文化圈有名的才子，他少年早慧，大學時代就在台灣大學創辦詩社，能畫、能編，20歲便出了自己的第一本詩集，做過編輯、媒體人、影視製作人……

更加可貴的是，這份早慧的光華在羅智成身上並非曇花一現。他對創作始終保持著一種充滿青春靈性的熱情。即便在中年有了幸福美滿的家庭後，他依然笑稱：自己偶爾還是會在後陽台對著月亮狼嚎幾聲。

彷彿擁有不逝青春的他，在創作上不斷開拓嘗試著新的領域。他樂於嘗試詩歌的不同體式，從長詩、詩劇到短詩都有涉獵。文字風格神秘、深邃、原創、多元。一方面以獨特的語法和驚人的想像力創造出各種文學勝境；一方面以精微的自省與洞察力從容出入於自我意識的邊陲與核心。此外，他還擁有文學創作者少有的知性能量與思維訓練，又能廣泛涉獵當代生活與文化議題，以進行他所謂「豐盛人格的自我創造。

書寫，是完成未完成的童年。

早先真正的書籍都藏有通往書中的密道

直抵文字背後的世界作者心靈的現場

那些沉迷的讀者忘情在彼閱讀造訪

成年後卻再沒有回來把童年的自己帶走

——羅智成《失落》

羅智成時常將自己的寫作動機闡釋為童年的易感，而今已年逾花甲的他講到自己的童年，帶著一臉真誠又乾淨的笑容。童年的他是一個極為易感的孩子，時常因為一件小事而感到莫大的幸福，也會因為老師的一句批評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恨不得在半夜裡跑下樓去和父親懺悔。

歲月流轉，而今再度想起這些童年往事，他亦會啞然失笑。雖然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如此誇張而敏銳的情緒體驗，但這份易感卻始終沒有在他的生命中喪失，並讓他時時震撼於它的強大。

也許閱讀無法讓我們洞悉每一首詩的秘密，但詩行中流露的善意與真誠是心與心可以觸碰的柔軟。在歷經這個世界的種種打磨後，還能夠溫柔地回望童年裡一個飽漲著羞愧、挫敗、憂鬱的夜晚的人，在心中的某個角落裡一定住著一個乾淨而羞澀的少年，有一種與這個世界近乎格格不入的可愛。

他曾在年幼時讀到一個句子：「在海邊的一個兒童樂園」這個句子像一個咒語的蠱惑般讓他念念不忘。在很多年中，這個海邊的樂園縈繞於他的腦海，讓他在詩劇《迷宮書店》中寫到：」那脆弱、易感的少年/充滿幻想而捨不得放棄孤獨/他曾帶我涉過陰暗積水的食道/去目擊鯨魚腹里獨居的老人/他曾帶我爬上海邊懸崖去瞻仰/為心懷愧疚的兒童打造的遊樂場」這書中脆弱、易感的少年又何嘗不是他自身的真實寫照，這讓人走不出去，也不想走出去的海濱遊樂園，對於他來講是一個詩的世界。

我著迷於文明初起的孤獨感

當我回到地球，你和他們都已遠離

我在無人的巨大球形島嶼獨行

聆聽這佔用太多空間的孤寂

空曠的宇宙像高八度的耳鳴

——《聲音》

這是羅智成詩集《地球之島》中的句子，在這本詩集中，他不斷以詩行探索著人類的文明前與後文明時代，在這其中一以貫之孤獨感令他著迷。

孤獨，是貫穿羅智成寫作的一個主題。這個辭彙在他的詩行中反覆出現著，它不是遠離人群、遠離喧囂的孤獨，而是一種持續不斷的心理感受，像梅雨天氣里的徘徊不去的氣旋在心中不斷製造著自己的場域，它可以勾連無限的時間與空間，可直抵人心深處的幽微，亦可窺見天地蒼茫的悵惘。

他喜歡與先秦、古希臘的學者對話，在那個天地蒼茫、生命短暫的時代，他們孤獨地衍生著人文與人性的豐富性，讓遂古之初的感性與理性並生，並從這裡走向後世愈加豐厚的人格與文明。

有趣的是這種文明初期的孤獨與文明荒蕪後的寂靜總是在實現著某種神秘的互文，他在一首叫做《還原》的短詩中寫到：

泡爛的圖書館裡堆積如山泡爛的書籍

糾黏在一起的紙張發脹發黃知識滿溢

密密麻麻的文字溶解脫落無從辨識

還原為還沒被人類想出來之前的思想

當知識與文化脫落、溶解，回歸到最為原始的狀態。在信息爆炸崩塌之後，在一片混沌中再次飽含著新生的衝動與力量。這看似像一個輪迴的過程，其中又積蓄著無數新的可能。毀滅與新生、絕望與希望，它們在這樣的狀態中相依相偎、此消彼長。這包蘊著巨大未知能量的孤獨，成為他對自己知性與感性共生人格塑造的源泉，也一直在他的詩歌中延伸發展著，形成一種神秘、深邃、而又多元的文字風格。

他詩歌中的孤獨感，像是來自於童年裡一顆易感之心的迴響，也像是來自文明初起的悵惘，更像是一個人向內審視自己的片刻寧靜與豐盈。於是他在自己的最新詩劇《迷宮書店》的序言中寫到：

請輕聲推門進來

握著僅有的孤獨

誰都知道

孤獨是閱讀的鑰匙

孤獨是打開閱讀的鑰匙，也是打開羅智成寫作的鑰匙，他在這本書中設置了一個隔離了閱讀與現實的書房，相較於失意無奈的現實，每一次迷宮書店的旅程都如此神奇絢麗，每一行文字都打開一重新的世界，也像打開自己層層疊疊的心事。在這個迷宮書店中，閱讀的強大力量塑造出了一道實體空間，可以與孤獨的靈魂對話。

詩是與易感的靈魂打交道

年少時，羅智成住在台北的重慶南路，沿路有很多書店，書店打樣的時間很晚，他曾經一次次穿梭於這些書屋，那一方小小的閱讀天地就是他奇幻旅程的起點。從福爾摩斯、徐志摩到李清照、李後主，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令他著迷。

他在古典文學的熏陶中感到能夠和那些偉大的靈魂一起脆弱是一件十分偉大的事；在古希臘文明和星座神話的故事中幻想自己的前世是一個古希臘人；在《小王子》的世界裡暢想人類出生時的第一感覺……他說：「我很幸運，很早就發現閱讀是可以從地球上逃學的方法之一。」通過生活經驗、閱讀和想像，他安置著自己喜愛的情緒、感覺和意涵，尋找著自己的精神家園。

羅智成認為這是一個令人不適的時代，很多人每天都是帶著內傷入睡的，有太多人們已經習以為常甚至是麻木的事情正一天天的消耗著我們的生命。在這個信息化的時代，那些不適卻無力反駁的字眼正在我們的靈魂中累積成層疊的內傷，我們需要療愈，也渴望療愈，而每一次的閱讀就是他尋找的療愈方式。

在《迷宮書店》中，羅智成以詩劇的形式展開了自己的閱讀旅程，從小王子孤獨的沙漠到易安居士的詩魂再到孔乙己的悲哀，從希臘的黃金時代到浮士德與梅菲斯特的靈魂交易……羅智成第一次將那些他難以忘懷的美好閱讀體驗完整地拼成了一次次美妙絕倫的閱讀之旅，相比較長詩的跳躍性，這本書更加註重詩的敘事性，將詩的元素或者某種詩想與戲劇的表現形式融合為一體。用詩劇講述一次次的閱讀旅行，也用長詩的體式完成了一次詩歌的迷宮之旅，它完整、流暢，像是一次順流而下的文字探險。

而每一次的閱讀旅行都成為了一次與文本的雙向互動，他的閱讀是在場的在參與、甚至改寫著作品，讓閱讀的世界越發充滿個人化的趣味。羅智成曾說，詩是他與易感的靈魂打交道的方式，《迷宮書店》的趣味就在於它不僅是為書中的主人公打造出的一個閱讀空間，而且是可以延展到我們每個人生活中的閱讀體驗，這一次跟隨羅智成進入閱讀城堡的趣味旅程在文本之外不斷提醒著讀者打開自己手中那本書的多重可能性，並藉由此生髮出無限的閱讀樂趣。

給我一個安靜的空間

我將好好地讀一本書

我最珍貴的夢想

就在裡頭

——《迷宮書店》

這是《迷宮書店》的最後一節詩行，也是每一個愛書人最樸素、最真摯的心聲。也許此刻，你早已遠離自己的童年，你用一次次慘淡的失敗回應著生活的鋒芒，你在一座又一座的城市中迷失了自己……那麼可不可以先停下來，打開一本書的迷宮世界，尋找那些易感的靈魂，完成一次未完成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