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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邱光平:跋涉者的浴火重生

原標題:跋涉者的浴火重生——油畫家邱光平成功啟示錄

「生活不止是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這一句話或許是新世紀以來最流行最不過時的文藝風之一

是的,詩和遠方誰人不曾憧憬和嚮往。只是,生活不易,孑然奔波,辛勤勞作,匆匆忙忙——詩和遠方,她在何方?

喔!觸摸畫家邱光平的藝術人生,我恍然覺得,原來,詩和遠方就在眼前,就在身邊,關鍵在於你怎樣去把握,怎樣去探索,怎樣去追求。

——作者雜記

邱光平:1975年6月生於四川榮縣。1996年畢業於四川美術學院。2003年至2006年就讀於四川大學藝術學院,獲碩士學位。現為四川大學錦城學院教授。作品曾被廣東美術館、西安美術館、溫州博物館、無錫運河博物館、成龍中國慈善基金會、上海原弓美術館等機構收藏。

2013年9月7日下午,廣東美術館舉辦大型藝術個展《天堂邱光平作品展》,展出了川籍著名油畫家邱光平新近創作的400多幅作品。邱光平的此次大型個展,是廣州三年展成功舉辦12年以來,首次以個人作品展作為特別項目。

在廣東美術館的展覽現場,數千平方米的展場面積完整呈現出邱光平心目中的天堂。現場最重要的一個廳留給了邱光平的《天堂一號》,這幅油畫20米長、2.8米高,艷麗色彩的外表之下是一個關於反思生命的宏大命題。

2011年,從四川藏區採風歸來後,邱光平租下大邑縣一處廢棄廠房,用了近兩年時間完成了這幅巨作。在這幅畫作中,密密麻麻的禿鷲讓人心驚肉跳,他說:「我喜歡禿鷲那凌厲的眼神,它們對藏民來說就像守護神一樣莊嚴。這幅作品是我對極致的精神追求的描述。」

《天堂一號》的背面還另有隱秘世界,這是一個裝置作品。這件名為《天堂B面》的作品真實再現了珠三角地區打工者的寢室和他們的生存環境,裡面陳設的每件傢具,都是邱光平的團隊從他們工棚中置換來的生活實物。「《天堂B面》里的那些農民工,他們用雙手創建了現代而繁華的天堂,但他們本身和這個高度繁榮的物質世界相距甚遠,他們的生活很艱苦。這就是中國改革開放30年經濟高度發展的真實縮影。」邱光平在解讀這件作品時如是說。

其實這件作品也來自於邱光平的真實經歷,上世紀90年代末期他在廣東、北京漂泊了兩年,「其實我那段時間的生活狀態,和這個作品裡表現出來的沒什麼太大差別。」

此外,由300多件小幅油畫組成的《天堂日記》也震撼人心,藝術家用繪畫日記的形式記錄了去年發生在全球的各大突發事件。

當日的展覽吸引了上千廣州藝術迷前來觀展,他們對這個來自四川的藝術家首先是充滿好奇,隨後充滿尊敬和佩服之情,現場找他簽名合影的人排成長隊。人群中,有一個鬚髮皆白的瘦小「老頭」也在仔細欣賞每幅畫作,他就是被譽為「中國當代藝術之父」的著名藝術評論家栗憲庭。他告訴周圍的觀眾:「今天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有很多讓人焦慮的地方,邱光平這些畫反映的都是現實,它們是邱光平在追問自己的內心,所以他的作品也充滿了焦慮和掙扎,我看了後很感動,他告訴我們每個人應該有所反思,這樣世界才會變得更好。」

《天堂邱光平作品展》展出一個月。期間,邱光平新作學術研討會也在廣州舉行。

邱光平是近年來國內當代藝術界異軍突起的一位青年藝術家,他憑藉敏銳而大膽的藝術創作,通過對那些富有英雄主義精神卻命運多舛的「馬」的形象描繪,揭示了人類文明在當下物質社會中的命運。

作為中國當代藝術家中極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邱光平也將自己細膩的藝術創作方式與獨特藝術理念帶到了歐美國家。2006年以來,作品不斷參加海內外各種展覽,如「亞洲國際當代藝術展」、「第55屆威尼斯雙年展特別邀請展」以及世界各地舉辦的藝術博覽會。

除了在學術上引得藝術界關注外,邱光平的作品近年來在拍賣市場上也表現不俗。在權威機構雅昌藝術網2014年發布的《「75後油畫、雕塑藝術家拍賣排行榜TOP10」》榜單中,邱光平以其連續兩年在北京保利拍賣上230萬的成交價名列前茅,2014年北京保利春拍當代藝術日場中,414萬元的成交價成為單場成交狀元,也因此成為拍賣會中的新焦點。

我與油畫家邱光平的對話,就從他的《天堂一號》延展開來——

你創作了《天堂》這樣的作品,我認為經歷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重要的,談談你的家景和成長經歷吧。

說來話長……我出生在四川自貢榮縣的一個小山村,上面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我排行老五,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我的父母都是農民,種莊稼的農民。從小在我們當地讀書我是拔尖的。今年回老家期間,我們初中的同學搞了一個聚會,去了有三分之二的同學,已經是20年沒見面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依然還是農民。大概我比較幸運吧,因為我們整個初中就我一個人考上大學走出來了。

的確很不容易,這說明你當時在他們中間是很優秀的。

是的。我們老家的電視台等媒體到我老家去採訪做節目,他們覺得這個小地方出了一個藝術家真是不容易。當然,一個人的成長和他的人生際遇也有關係,後來我到縣城讀書了,讀高中時就遇到了我的啟蒙老師,他叫黃永和。其實我學畫畫挺晚的,我是高中二年級才學畫畫的。

你熱衷於哪些體育項目?

我是我們縣高中組五項全能冠軍。我本來就是想考體育學院之類的,高二時第一次看到我的老師黃永和在教學生畫素描。那之前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去畫畫。但第一次看到素描之後我很驚嘆,鉛筆可以把靜物畫得那麼逼真,我的潛意識裡頓時萌生出我要畫畫的念頭。後來老師就教了我幾個月,很快就上手了。於是,初中的小孩就跟著我要學畫瓶瓶罐罐,我的老師覺得我有天賦,其實那時我只交了一次學費,20塊錢。後來老師倒給我錢,再後來,我的老師把我送到重慶,到四川美院培訓班學習。

那恐怕是你第一次遠出吧,去重慶肯定有很多感觸吧!

是的,那是1993年,到了重慶馬上就覺得不一樣了。但我是一個對環境適應能力很強的人。我一到重慶就覺得有陌生感和壓迫感,但很快就適應了。那時特別刻苦,因為家裡太窮,不敢支持、也承擔不起我學藝術,但家裡為了我學藝術,只好把糧食賣了湊了幾百塊錢。我是學院剛好開學時去的重慶。在那裡開始了我的學藝之路。我住在學校在外面統一租的房子。那會兒沒什麼學畫的人。我那時還是比較興奮,我意識到一定要牢牢地抓住這個興奮點,抓住這個機會。

從川南山鄉和縣城的學校到了重慶,到了著名的四川美術學院,那會兒你知道羅中立是誰嗎?

不知道,一點兒都不知道。當時我只是為了考大學,找出路。我後來知道羅中立還是通過書上印刷的他的作品《父親》,當時川美那些有影響的老師一個都不知道。只想學工藝設計,學一門技術出來。一直到快考專業時,我才第一次看到油畫,在四川美院的美術館裡第一次看到油畫作品。當時心裡就決定考這個。其實根本不知道油畫是川美的王牌系,是很難考的。我們班上90%都是考了三五年才考上的,還有考八年的。我運氣好,一次就考進去的,雖然是專科班。

你當時滿足學這個專科嗎?

那時的我雖然出生貧寒,但心氣挺大的,我想再複習一年。但是家庭條件不允許,我放棄了。我們專科班學制兩年,這期間除上課外,在重慶做過很多事情,就是想自己在外面攬點活養活自己,給家裡減輕一些負擔。一年級的第一學期之後,我還往家裡寄了點錢呢。做家教,黃桷坪那兒給別人畫速寫或頭像,一塊錢一張或兩塊錢一張。後來讀二年級時就知道去畫一些畫,拿到一些畫廊去賣,但是很難,那時沒有藝術市場的。一張很大的油畫能賣一百塊錢,那時一百塊錢可以生活一個月了。後來也教學生,可以收入好幾百塊錢,完全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

你當學生就能給家裡掙點錢了……

沒辦法,生活所迫。因為家裡的經濟條件特別不好,春耕時我要寄三百塊錢給家裡買肥料。那時候特別想畢業,就想著出去工作給家裡掙點錢。自己活得真他媽的那個窩囊……

根本的原因還是窮?

對。很多從農村出來的孩子讀大學都有這種自卑感。特別像我們70後農村出來的孩子,說白了學藝術是富家孩子的事情,一個窮孩子學什麼藝術。所以那種自卑感一直伴隨著我。我讀一年級時有一次餓肚子餓了兩天,其實那會兒同學跟我要好的很多,但我就是不說。我一定要等到我賣掉畫的錢拿到。所以真的是足足餓了兩天。一年級時家裡每個月還要寄一兩百塊錢,那時一下課就跑到傳達室門口看黑板上匯款單上的名字,總是沒有我的,後來就絕望了。二年級時我就沒有匯款單了,家裡基本不匯款了。那時候每一次回家都很辛酸……

那時候家裡窮到什麼程度?

你在高二以前畫過畫嗎?

其實,我在小學或初中時,就顯示出繪畫的天賦。我從來沒畫過兒童畫,一開始就是臨摹小人書。小時候,我們村裡的一群孩子在一個糧庫的院子里玩耍,那時一個很大的場子。因為沒有粉筆,我們就在磚柱上把石灰摳下來在上面畫,畫了很多,有人鼓勵我說畫得好。其實小時候我的美術啟蒙就是小人書。那時候小人書有限,搞來一本幾天就被撕光了。然後我就自己畫,畫完之後把它做舊,小夥伴都不知道是我畫的,那時我才讀小學。但是我們那個地方沒有什麼條件,也沒有人發現或注意我會這個東西。後來讀中學時遇到我的啟蒙老師,他是從外面分到我們縣中學的。於是把即將報考的國家二級運動員的考試都放棄了。每天中午去那兒畫畫,開始接觸到素描和色彩,到高二下學期,老師說我不能教你了,你到重慶去學吧。

可家裡並不支持你學畫畫呀?

當時家裡特別反對,同樣上大學,要花的錢完全不一樣了。其實我非常感謝我的父母。特別是我母親,她不知道畫畫有沒有成就,當我說我想去畫畫,不是說想去當畫家,我說我就是想考美術學院。母親也不知道畫畫有沒有出息,她也許還覺得這是不務正業。我在讀美院的時候,照理說也是一個大學生了,別人問我父母,說你兒子在哪兒讀大學呢?我父母說好像到重慶畫娃娃去了,他們搞不清楚我讀的是什麼大學,我學的是什麼專業。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們寫過字,但他們卻省吃儉用,含辛茹苦地要供我去讀書。

那一年自貢考到川美的多嗎?

整個自貢市考上油畫系的只有我一個人。其他人可能有學設計的,但油畫只有我一個人。

讓我刻骨銘心的是我上大學一年級時,有一次冬天回家,其實家裡都知道我要回來。一是看看家裡,二是回來拿點錢。我回來第一眼看到我父親變老了,頭髮白了很多。我父親坐在那裡一顆一顆剝毛豆,然後出去賣。一籮筐一籮筐的出去賣,賣了錢給我上學。我看父親不停地剝,指甲都翻出來了……就是指甲和肉都分離了!當時我那種辛酸啊,眼淚一下子就來了。我走的時候,父親把一袋子錢用紙包包好,都是零零碎碎的錢,都是他不停地賣毛豆換來的錢……給我的時候,我父親一句話沒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啊。那天送我趕長途汽車的時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我父親掉淚。我去上大學應該是個好事情,但是因為我學畫畫,家裡已經變得非常緊張了,而且是非常難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幾乎沒向家裡要過任何費用了。

在重慶讀書你怎麼養活自己呢?

其實,最難的還是剛剛到重慶那會兒,人首先要學會生存。我剛到重慶時做過很多事情。農村孩子都比較勤快,幫著房東扛氣罐,夏天背冰塊等等,房東可以不收你的房租了。就是幫房東干點雜活。那時候一個月是25塊錢的房租,我就不用交了。下午放學之後,我就把一些紅薯弄回來加工煮熟,我的房東特別好,他幫我弄好,第二天早上端到小學校的門口去賣,一天能掙十塊錢。後來慢慢有膽量了,敢大聲叫賣了。煮熟了的加了紅糖的紅薯一毛錢一個。我這個人的性格很容易與人相處,首先是真誠,農村的孩子出來畫畫本來就很艱難。我跟重慶一個退休領導相處得非常好,後來我們成了忘年之交。我讀書時每個禮拜天他都要讓我去他家裡改善伙食,叫保姆弄兩個大燒白,吃了再回學校。

其實,很多東西都是逼出來的。小時候學畫畫,就是由著性子去的,根本沒有思考過這條路會有多麼艱難。我記得我的啟蒙老師說,你可以考一下當地的師專,應該一點問題沒有的。那時候我知道有一個四川美術學院,所以我一定要去考,再苦再難也要去。正如我後來一定要去中央美院一樣。所以我始終覺得我當年的那種小孩式的思考和莽撞,改變和決定了我的一生。

你走出山村到重慶求學,又南下廣東,再後來到了成都,是大學畢業轉了一大圈後又考上研究生的嗎?

是的,大學畢業後在廣東工作了很多年,又求學,然後又考上研究生的。我是1996年畢業的。2003年考上四川美院研究生 。我從大學一畢業就到廣東漂泊去了 。那個時候很多人都南下,到深圳廣州等沿海城市打工掙錢,那些城市的快節奏讓我們這些剛剛從美院走出來的學生感到很不適應,生存很困難。那時候,我在廣東待了三年多,攢了一點錢,中間我又去中央美院進修。剛開始在東莞一家台資企業做設計。我是學油畫的,設計能行嗎?為了生存,就說自己能行。就是設計花布的圖案。我在那個廠里待了八個月,覺得生存很困難,說好的工資到時候老闆會扣一些,有好幾百。

大學畢業時沒想過在體制內找一個工作嗎?

我們畢業時是分配工作的,那時候大學生找工作還不是特別難。找個教師、文化館幹部之類的還是不難的,而且也挺舒服的。我當時被分到到我們自貢市文化局,然後文化局又把我分到下面一個部門。那個部門我一看我知道自己做不了,所以我就沒有去報到,同學說有一個台資到學校來招人了,於是一幫學生扛著行李就南下了。

這說明你是一個不滿足於現狀的人,談談你的南漂經歷吧。

我記得是在重慶坐的火車,就是那種悶罐車。兩天三夜到了廣州。下火車時推開車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空氣裡面夾雜著火車站裡亂七八糟的味道。那時我就想,以後我將在這樣的環境里生存了。

我後來的有些作品可能是跟廣東經驗有關,因為它是我畢業後第一次面對社會時的印象。在東莞待了八個月,後來去了深圳,畫廣告牌,跑銷售等,因為普通話不行,所以造成溝通上的障礙。後來在深圳畫廊里畫畫,就是臨摹。我就覺得這個工作還可以,一個月掙好幾千塊錢,那時候已經是很高的工資了,突然覺得生存有保障了,而且就是一支畫筆,這支畫筆可以讓我生存下來,這個很重要。那時我一天要工作14個小時,手上被磨出一個大繭子,就是為了掙錢。我在深圳大概畫了兩年的時間。臨摹的全是古典的作品。

在深圳的大芬村呆過嗎?

大芬村我也待過,我工作的是香港一家文化公司,。其實我的生存能力特彆強,剛開始很陌生,也不習慣。剛進去時讓你畫一張畫,看你的手藝行不行,你拿作品集呀、學歷呀他們看都不看,就看你的業務能力。我們那裡的員工都是中國八大美院的畢業生。我去應聘畫的第一件作品畫是德加的一張畫,上面是一群人跳舞,下面是穿黑衣服的樂手,畫面上幾十個人。我畫了差不多三天,畫的很精細,用盡了我最大的能力,可以說是將在學校里學到的技術全部用在畫面上。因為我的模仿能力很強,後來那張臨摹作品就掛在老闆的辦公室里。

其實,我畫的每一張臨摹品都不是純粹的商品畫,我在每一件作品上都加了自己的感受,添加了自己的思考。比如色彩的變化和肌理處理等,半年之後我就成業務主管了,那兩年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雖然我在大學讀的是專科,但那兩年我相當於讀了兩個本科。天天都在畫,非常非常好的圖片,讓人特別激動。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很想再看一看當年畫的那些畫。

還在嗎?早就被老闆賣了吧?

我們每次畫完就賣到國外去了。當時我想法非常簡單,就是想賺了錢去中央美院讀書,這是我最大的願望。好的時候每個月可以拿到一萬塊錢的工資。我們老闆是香港人,我要離開的時候他對我說,本來讓我去美國的,我說我一定要去中央美院進修,那是我的一個願望。什麼東西都不能阻止我去中央美院學習。

你是99年到中央美院進修的吧?

好像是兩年制的,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去了就交了一年的學費。還得在外面租房子住。當時中央美院已經到了花家地了。其實,我學了一個多月就想走。我特別不習慣,從一個很熱的地方突然跑到很冷的地方,這種氣候的反差讓我很不適應。吃的也不適應。畫畫的那種環境和氛圍也不適應。

我們一進去就畫人體,當時教我們的老師是施本銘和洪凌等人,進修班大部分是北方人,大都是北方一些文化館、師專的老師,我是班上年齡最小的,我記得當時他們都是三四十、四五十歲的人。而且我是班上畫得最好的。每次完成作業之後,老師只對我說兩個字:不錯。我突然間有一種失落感,那時候特別懷念我的母校,就是四川美院。四川美院的氛圍不一樣。所以就想念四川美院,四川美院的氛圍很自由,老師跟學生之間像哥們兒似的。尤其是黃桷坪那個地方,那時是冬天,我特別想回去,但是學費已經交了,當時我去退學費時老師很客氣。

你在中央美院總共學習了多長時間?

有兩個月。最讓我感覺不好的是,下午的光線很快就暗了,這時老師就走了,光線暗了學生也不能畫了,於是我就到中國美術館看展覽去。

我記得有一次去看展覽,很快就開始清場,說有一個開幕式。於是就把我們都清出去了,我們就被攔在外面不能進去。當時看著中國美術館那個黃色的大樓,顯得非常高大、莊嚴而神聖。我當時就在想,我一定會再來的,我會帶著我的作品回來。兩個月之後,我就回到四川美院。當年,我從這個地方畢業出去工作,現在又回來了,而且是回來繼續讀書,那種感覺真的是很舒服。我記得就在學校外面租一個房子,報了一個進修班,我知道我內心還是喜歡校園的生活。

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呢?

是一種非常踏實的感覺。這次回到川美和在川美讀書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是一顆真正對待藝術很虔誠的心,正是從那時開始,想以畫畫為職業、以畫畫為生了。我相信我的畫筆是可以養活我自己的。回到黃桷坪來,每天就是畫畫、喝茶、遛狗、玩兒,那時一種既快樂又簡單的生活。到2000年的時候,這種生活就結束了。

你早年對中央美院的那種美好印象,在你進修了兩個月後全被打破,然後又選擇回到母校川美。

對,完全是這樣的。再返回川美的時候是插到專門的進修班。但是我基本上是插到本科班裡去了,進修班畫的東西比較簡單,本科班高年級畫雙人體,跟川美的老師本來就熟,龐茂堒老師也教過我,油畫系的老師基本都教過我。進修期間開始參加展覽,比如重慶首屆人體作品展,我的作品凸顯出來。人家覺得我的作品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和我幾年前讀專科時也不一樣了。那時候,四川美院的專科生就像棄嬰一樣,對於我這個農村的孩子而言,就是學一門技術,這個技術可以養活我,就那麼簡單。但當我再一次進到川美時,作品開始發生了變化。我就萌生出一種想做職業藝術家的願望。但還是有些困惑,於是就開始一邊畫畫,一邊做零工養活自己。回到川美之後既輕鬆又自在,但是幾乎沒有收入。那時候有一個機會,就是成都有一個中學來川美招美術老師,學校就把我推薦過去。2001年快春節時我到了成都,那是我第一次來成都,其實那時積攢的錢已經花完了,在重慶租套房,抽好煙,加上朋友又多,三下五除二就沒錢了。

生活又把你逼仄到了起點。

對,我又回到一個窮光蛋的狀態上。但這時的心態不一樣了,就是想找一個地方能夠畫畫就可以了。那時我在成都每個月的工資是1200塊錢。那是2001年,加上一些補課費我能達到1500塊錢,一千多塊錢,能夠把自己養活,但只能養活自己。但我一到成都感覺就變了,我漂泊了那麼多城市,轉了一大圈,包括後來又回到重慶。但是成都給我的感覺真的是不一樣,我一來就感覺找到了家。我不會再走了,這個城市的生活節奏,這個城市給人的親切感,包括它的文化等許多東西。我覺得這就是我要生活的城市。那時候成都藝術圈已經是有規模了,也有藝術家聚集的地方,比如小酒館、白夜酒吧等。我覺得這個環境才適合我的工作和生活,只要有空,每個禮拜都會跑過去跟成都的藝術家們聚集,聊天。

印象最深的是2001年第一屆成都雙年展,在成都的老會展中心舉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大型展覽,我記得我是下課後去看的,開幕式是晚上六七點鐘,在展廳看到很多以前在書上看到的作品。那次展覽對我觸動很大,我就是在展覽上看到了程叢林老師的原作和他本人。心中就埋下一顆種子,或者說一個願望,我要考程叢林的研究生。決心已定,於是開始重新學習英語,重新燃燒起讀書的強烈願望。

為什麼還要去考研究生呢?

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藝術感染了我。雙年展那個大場面讓我無比激動,我記得那一年的展覽特別好,印象特別深。雖然我沒跟程叢林老師有直接的交流,僅僅是合了個影,但是沒想到他對我這麼重要。從雙年展回來之後就開始複習,在以後的幾月中我就把自己關在學校里,在一個辦公室里開始全面複習。當時我在成都的一所中學任外聘老師,對於我來說,有了一個正兒八經的職業了,不再漂泊了,那就不一樣了。我就開始複習英語和畫畫。那一年我似乎完全變了另一個人一樣,可以說除了睡覺以外全部都在學英語,學文化課,又報了各種補習班,我的那點工資都交了學費。考下來之後,專業課是四川省第一名,文化課很差。英語29分,文化課成績倒數第一。

這個成績學校怎麼錄取你的嗎?

我就是一個特例。考試之後我覺得我肯定考不上了,我就把那些畫筆扔了,準備徹底放棄了。反正我是絕對不會再去考研究生的,也不會畫畫了,那時候就想去經商,還跟朋友借了兩三萬塊錢。做點小買賣,小商品什麼的都可以。大概是當時的想法比較簡單,覺得考上研究生之後會有一個平台。那麼多年在外面摸爬滾打也沒弄出個樣子來,可能當時是情緒上的因素,回來後把那些筆都扔了,不再畫畫了。你想,你複習了整整一年,就是為了一個夢想,然後夢突然破滅了,怎麼會沒有情緒呢。不過,當時成都的藝術生態很好,很多人在畫畫,當代藝術的整體氣氛也很好。這些東西都給我很多的精神支撐。後來讀了三年的研究生,那時我跟社會完全是脫離的。

後來學校為什麼錄取了你?

2003年有一天我接到四川大學一個朋友的電話,他說:「程叢林老師想見你」。當時我真的很激動。我記得我過去的時候他們正在上課,研究生班在畫人體,我就在教室外面等著。我想了很多,是不是要把我招進去呢?心情很激動,也很複雜。後來我才知道,我考試時畫的那張畫,程老師很喜歡。就想跟我聊一下。後來在他的辦公室聊了一個多小時。走的時候他說你想不想當我的學生?我不知道是哪一種學生,於是模糊地說:做您的私人學生也可以的,只要能夠跟著老師學畫就行。那時候突然燃起了一點希望。後來程老師回德國了,有一天川大讓我去拿錄取通知書,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年整個川大的研究生招生,只有我一個是特招。所以我就被神化了,蒙上很多神秘色彩。那一年,老天爺特別眷顧我,我被四川大學研究生特別錄取,作品入選第三屆中國油畫展,人生在那一年開始發生轉變。

就是2003年吧?

是的。那時我已28歲。在成都這個城市待了兩三年了。然後就覺得在這個城市生活非常順利,也不那麼心慌了。就準備一步一步地、扎紮實實地做事,畫畫。這個時候,成都的當代藝術已經非常活躍了,有各種各樣的展覽,藝術家聚集也很多。04年的時候就有藝術區出現了,最早的時候周春芽老師他們就在我們這邊弄了一個藍頂。我們現在這個地方叫「濃園藝術區」,就是最早的老「籃頂」。當年何多苓老師也在這兒,我經常跑到他們工作室去,那時我已經是研究生了,但是對當代藝術這個概念還是比較模糊。我們在教室里畫人體,也畫一些實驗性的作品,出來之後看到的藝術卻是花花綠綠的,各式各樣的,所以不知道怎麼選擇。看到張曉剛的《家庭系列》就研究張曉剛,看到周春芽的《綠狗》也開始研究,何多苓的冷灰調子等等,開始做很多的個案研究。從研究生二年級開始,我就找到了「馬」這個題材了。

成都的文化氛圍非常好,它是一個很包容和寬厚的城市,特別是藝術圈,有一個很好的傳承,就是老一輩的藝術家,像何多苓、周春芽包括程叢林老師他們,對下一代年輕人的幫扶,那時一種沒有任何回報的不遺餘力。成都有一個特點,就是藝術家喜歡抱團,也沒有特別多的矛盾,只要有展覽大家都去捧場,那種感覺讓人特別舒服。首先,四川的藝術家生活的比較舒適,對物質的慾望沒有像北京或上海那麼強大,畫家能有一間房子畫畫就行了,今天也一樣。

成都被稱為「天府之國」之都。有大批藝術家聚集於此,構成了一種特殊的藝術氛圍和文化風景。

是的,我在外面跑了很多地方,後來我也去了北京,還租有一個工作室。首先它是一個環境,包括你的身體對環境的適應感。比如你把身體扔在北京,環境、氣侯、飲食和人際關係等你不太適應,那麼你就難受,那時候肯定就做不出好作品來,可是我回到成都一下子就熟悉。熟悉的人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氣候等,這種環境讓你的身體特別舒適。藝術家的慾望本來就沒有那麼強大,很多東西靠他自己去感受。比如我去了西藏,但是真正做作品還得要回到你熟悉的環境中,成都正好給了我這樣一個舒適的環境。

成都這座城市,聚集著很多本土藝術家,很少有人出去,這是為什麼?

成都的藝術家都是慢慢生長起來的,所以本土意識比較強。還有一個就是老一輩的帶頭作用,就是我開始時說的像周春芽、何多苓等人的引領,還有如小酒館、白夜酒吧等,成為藝術家集中的點兒。這些內部和外部的條件對一個成長中的藝術家非常重要。就有了一種找到組織的感覺,大家在一起交流,那種氛圍特別好。藝術與城市總是有著一種特殊的關係,這些年成都的許多藝術活動,政府直接參与進來,這是一種支持。對於打造成中國的藝術之都群毆會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一個城市跟藝術的關係,會使這座城市出現另外的感覺。在成都,政府真的是花了很多的精力在扶持藝術,將藝術家挽留下來,要不然真的是跑光了。如果連人都留不住,那麼這座城市的文化就斷了。成都的藝術區就是一個自然生態。我在濃園這個地方生活快10年了,我跟濃園藝術村、還有這個城市已經是緊緊地連在一起了。

2006年你完成了研究生的學業,人生都發生了哪些轉折?

畢業之後我先留在四川音樂學院。體制內正式的人民教師 ?終於如願以償了。我一直有一個夢想,就是想當一名大學教師,說白了就是不想繼續漂泊,有一個固定的工作,就那麼簡單。讀研究生時,其實是很正規的,按照學校和老師的那種教學思路和方法進行。我們重新梳理,包括建立自己創作的方法論,相當正統。那時候,四川已經很熱鬧了,展覽很多,外面的人經常來,出出進進的,影響很大。所以你就要去選擇,你用什麼方式去呈現你自己。那時候我們自己挺害怕把畫拿給別人看的,有些膽怯。讀研究生二年級時,老師就帶著我們做一些小型的沙龍活動,就是成都的春季沙龍。

直到2006年剛畢業,我就接到一個展覽的邀請函,是上海舉辦一個叫「新動力」的展覽。是上海當代藝術雙年展吧。那是在全國的高校裡面選了121個青年藝術家參展,而我那一次畫的作品是一個巨大的改變。跟學校的面貌完全不一樣了。

我畫的是馬,而且是把馬頭畫的巨大。因為已經畫了兩年馬的形象,那次突然畫了五張,全部是誇張的,把馬頭畫得巨大,周圍是空空蕩蕩的。我是第一次到上海,也是第一次參加當代藝術的展覽。在121個年輕藝術家中,我拿到了頭牌,於是有人跟我簽約了。且金額較大,我回來之後,這個機構就把10萬塊錢打在我的卡上,突然有一種被認可的感覺和心態。

整個人一下就自信了。

是的。之後我的作品就發生了變化。我自由了,我覺得對於我這種性格的人來講,肯定不是拿出產品的,而是表達自己內心深處感受的。我對馬的研究已經很多年,我要把馬的那種精神上的東西呈現出來,而不僅僅是一個圖式。如果沒有把精神上的東西提煉出來,我想很多人也不會被打動。我認為我是一個注重精神層面的藝術家,我一直想在我的作品中注入特別打動人內心的元素。

一個藝術家通過視覺的方式可以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那他的精神壓力通過視覺的方式也可以釋放出來嗎?

我覺得是可以的,至少我是能夠釋放出來的。一個藝術家把內心的感受和精神壓力,或者是思考很深的東西通過作品呈現出來,還要找到準確的語言,這一點是非常不容易的。你看張曉剛的作品,你就會感受到他的內心壓力,那個時代他的生存體驗。於是他找到了一種語言,像老照片一樣的視覺表達方式,然後觀眾閱讀起來就會非常通暢。一下就可以感受到張曉剛內心深層的東西,所以他的作品是一個時代性象徵,這才是一個優秀藝術家的智慧。

其實,每個優秀的藝術家,不是說他找到了一個好題材、一個好想法好觀念就成功了,絕對不是的!是他的語言跟他的內心世界是否一致。如果符合了,會很順暢地把心裡的東西說出來。再者,心裡說出來的東西有沒有深度,還得靠他的經歷和思考,以及思想和態度。

我其實一直都在尋找一種語言方式,以前靠近我的老師程叢林,他的那種語言方式如果拿過來,我會用的很順手。但它不屬於我的,還是老師的。我是說,藝術家必須通過自己的語言方式很順暢地把自己內心的東西表達出來,這個藝術家就是成功的。

有人說畫家是一個工匠,是一個手藝人,就是用身體畫畫。我覺得你是用腦子畫畫的人。

在我看來,畫畫是一個腦力活,你要思考的東西太多。有時候的作品都是憑空想像的。上次我的廣東個展研討會上,深圳的孫振華老師說:邱光平作品最突出的特點就是給觀眾提供了超強的想像力。我覺得這是對我的工作的肯定。很多時候我在想,一個白色的畫布擺在那兒,我要表達的東西,畫面的感覺,我要閉上眼睛去想,想好了就直接表達出來。

一個藝術家的自由和想像力,是他存在的前提。就是說,一個藝術家的創造性必須具備自由和想像力。

我們今天面臨著一個資訊非常發達的時代,你能夠想像得到的,可能別人都會想到,很容易「撞車」。就像西方的後現代藝術,你想到的東西,別人都已經做了。

有時候有一個好想法,自己特別興奮,但是後來發現西方已經有了。這就是資訊發達的原因。

一個真正尊重藝術的藝術家,首先應尊重的是自己的內心。作品是一面透明的鏡子,什麼也遮掩不了。

對,前提是必須尊重內心。如果不尊重自己的內心,也許我早就放棄藝術而選擇別的了。所以,你的作品和你的內心是一致的,你能很真實的把內心的東西呈現出來,可謂表裡如一。

比如一個時期會關心一些社會的新聞頭條問題,也有一些作品會關注某一個群體,像農民工這種弱勢群體。但想的特別多的時候就沒有辦法去做了,最後覺得還是要回到藝術本身來。你作品裡面有很多情緒,比如對社會的看法等等。我還是比較敏感的,這種敏感在今天這個體制裡面不可能像某些藝術家那麼直接,要麼對抗要麼自殘,我不是!我是在作品裡注入一些想法,然後把它提純了。甚至我會選擇一個終極題材,我關注人類本身可以嗎?人類的命運何去何從這些大話題,而且一旦做的時候,儘可能用藝術語言去表達,有死亡的東西就把死亡的氣氛做出來,這種視覺傳遞給人的內心,你就有一種被撕裂的感覺。

我們不缺乏有才華的藝術家。作家也好,畫家也好,這兩個領域我認識很多非常有才華的人,而且這些藝術家比前一代藝術家來講,才華上毫不遜色,缺的還是靈魂的純粹性。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知識分子(包括畫家家)不能迷失。在一個市場經濟的、利益的、功利的陷阱面前,知識分子應該在外面站著不能掉進去,如果知識分子先掉進去,什麼好作品也出不來。你看呢——

一個有良知的文化人,不管你是作家也好、藝術家也好,但凡有良知的文化人,可能到最後都會拒絕這些東西。但它需要一個過程,我也經歷過最初對物質的那種慾望,都會有。因為你想改變家庭,改善自身的狀況。我為什麼工作幾年之後要去讀書?因為你要讀書的候就要捨得放下手中的那份工作。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我已經懂得了放下某些東西。後來又趕上當代藝術那麼火爆,你被一個東西砸中了,我選擇的是把它接住。

今天的社會中,很多人由於自己的慾望泛濫,最後被社會拋棄了。

你應該是一個非常有才智的藝術家。

怎麼講呢,才智就是才華和智力吧。我突然間覺得才華和智力可能都有一點。我很清楚自己的優勢在哪兒,做藝術一定要有才華。才是指你內心最真實的東西,而華是要表達出來的東西,你要把這個東西表達出來才叫才華。至於智慧,智慧就是將才華運用的很得體,很舒服。

大膽行動,無所顧忌。

對。只有無所顧忌的時候才會出現奇蹟。都已經思考好了,成熟了,框框架架都設定好了,那還需要什麼呢?!也許,當代藝術的驚喜就是在我的蠻幹當中突然產生一種效果,那個效果太神奇了。你的作品給觀眾一種視覺的衝擊和壓迫,它不一定是畫面大小的因素,而是從精神到肉身,都是這樣。

可能跟我的性格有關係。我早前畫過一些唯美的、古典的,還有一些冷調的,現在想起來,它或多或少限制了我的自由度,限制了我的想像力。把我框死了。突然有一天,我的畫面變得很狂野很奔放,很有衝擊力。別人覺得不舒服了,觀眾覺得很有壓迫感,但是我舒服了,因為我找到了自由。把我的想像力充分地在畫面里揮灑出來,表達出來。

你的性格里,有一種非常固執的東西?

應該說很強烈。它不是針對某件事情或某種信念。其實每隔一段時間,我要給自己弄一個點設置在那裡,也許那個點是遙不可及的,但是它像一盞燈照著我,如果我人生軌跡上沒有這樣一點一點的燈的話,我一定走岔路了。它會讓我不停地在每個時期設立另外一個點,就這樣一直往前走。

你上大學時,正趕上中國社會轉型,藝術界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在經歷了80年代的現代藝術之後,當代藝術以本土化的語言方式開始出現,你當時受到哪些影響?

1994年剛剛進校時有一個展覽,第九屆還是第十屆全國美展,那時候大批量地看到包括四川美院的老師,還有整個重慶藝術圈的作品,那算是比較正規地看一個展覽和作品了。還看到龐茂堒老師得了獎的作品,是《一個滿地金黃的夏天》,當時印象最深的就是這件作品,特別美。當時還聽到一個消息,說張曉剛的作品參加威尼斯雙年展了。其實,所謂的影響就是真正看到了一些優秀的作品。它們在精神上給我一個刺激。記得當時學校有很多講座,那種氛圍給我們創造了很好的環境,講座的時候人很多,都擠不進去。對於外界的思潮,外面的信息大家有一種強烈的渴望,特別是張曉剛、周春芽等中國最早的一幫先鋒藝術家到學校來,他們一幫人在茶館喝茶聊天,我們在旁邊聽著,覺得能聽這些前衛藝術家們聊天談藝術,簡直太榮幸了,所以我認為我們趕上了一個好時代。

馬成為你作品中的主題,你是怎麼選擇了馬?

那還是讀研究生的時候,老師規定了一個課題,叫做「唯美一把」。2004年開始研究,那時候中國當代藝術已經很火了,其實有很多醜的畫面。怎麼樣把這種丑的東西讓觀眾能夠接受?這是我們研究的問題。比如最早看到方力鈞的作品,首先是丑嘛,跟傳統的審美完全不一樣。程叢林老師就跟我們說,不管怎麼樣,我們今天來做一個「唯美一把」,就是把內心最想表達的東西,從唯美的角度去表現它,但一定要做的唯美。給了我們兩周時間。其實,一個藝術家最想表達的,還是自己內心的東西。而在我們同學中,有的畫人物,有的畫風景,可以說畫什麼的都有。兩周後我沒有交出作業。但我一直在想,我內心最想表達的到底是什麼!

小時候畫小人書,騎馬戰將對我肯定是有影響的,於是用油畫畫了小時的記憶,灰濛濛的一群戰馬衝過去,一種古戰場的感覺,一共完成了兩幅,後來這兩件作品得到程叢林老師的充分肯定,他說畫面很高級,還沒有看見過誰這樣畫過……程老師是一位看遍全世界各地美術館的藝術家。他說我的這兩件作品放在全世界的任何一個展覽上,都會有人說好,有人喜歡。

2006年快畢業是時,我們都找到了工作,我的單位是四川音樂學院。學校派我去西安招生,那是我第一次去西安,西安這座十三朝古都、尤其是古城牆,對我有極大的吸引力。晚上我就貼著古城牆走,躺在城牆那兒用心靈去感受它的歷史。聆聽跟馬或人有關係的聲音,於是真的就有感受了。

我在寫論文的過程中也開始對我的畫面進行調整,我覺得在人類的文明史上,馬這樣一個動物特別值得研究。為什麼古今中外歷朝歷代那麼多畫家都在描繪馬。除了馬的體態美之外,其實人對於馬寄託了太多的情感。我是從人類發展的角度,馬見證了人類的發展,跟人類的文明息息相關。馬永遠跟速度有關,所以我就把馬背上的人去掉了。戰將跟馬比起來不再重要了,我直接瞄準了馬本身。之後發現整個美術史中關於描繪馬的作品太多了,近代的徐悲鴻、唐代畫馬的傑出大師韓干、西方的魯本斯等等。

藝術發展到今天與審美有關,也是一種革命,一種反抗意識形態的手段。那麼,除此之外藝術還有其他的意義嗎?

我覺得藝術除了批判、革命以外,最重要的是藝術家內心的一種表達方式。一個通道或一個載體。以前從美術的概念到現在變成裝置、行為等等,表達方式非常豐富,而且所承載的內容也非常豐富。從開始唯美的東西到後來對丑的東西感興趣,這個丑的東西中又承載了一種象徵或隱喻在裡面。我是覺得藝術真正的價值是它起到了預言的作用。它能提出問題,雖然它解決不了問題,這是藝術在當下很重要的功能。

今天,藝術的標準已經不是藝術了,而是能否獲得成功。換句話說成功與否成了當代藝術的標準,與藝術家的個人經驗、創造力和心靈世界沒有任何關係,你如何看?

什麼叫成功呢?是金錢、物質嗎?這是一個大眾普遍關注的話題。今天,當代藝術的標準到底是用金錢去衡量呢還是用什麼去衡量?!中國可能有95%的畫家還是像傳統的畫家那樣默默無聞,最多有5%的藝術家,不管他通過什麼方式使社會認識了他,通過各種傳播渠道告訴你,他是一位藝術家。藝術本身還是跟他的才情和智慧有關係的,有的畫家做的很好,但是真的沒有人知道他。我身邊也有很多藝術家,他們沒有通過各種渠道去傳播。當然還有機遇和個人性格等因素。

今天是一個數字的時代,很多藝術家都願意營銷自己,迅速把自己的藝術觀點傳播出去,而有的藝術家的價值,要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之後才能凸顯出來。任何一個時代,一個真正的好藝術家是埋沒不了的。因為今天的人不可能再做隱士了,如果你真是個好藝術家,即使在深山老林里,也有人把你拽出來。

有批評家說你內心充滿著一種撕裂式的情緒張力,那是一種呼喚激情、渴望崇高的英雄主義情緒與現實的平庸糾結在一起,人文主義的理想與現實的物質社會碰撞在一起。你說是嗎的?

跟我從小長大的經歷有關係,我們70年代出生的這些人,在成長才過程中和所受的教育中,有很強烈的英雄主義情結。其實50年代出生的人更有。從小看的電影、接受的教育都是這樣,是一種正能量,我身上也體現這種氣質。那麼我的作品中為什麼有這種撕裂感呢?因為這種英雄情節找不到出口,現實世界又這麼平庸,如何實現內心的那種英雄主義的東西,又不能真的衝上去跟人去打架。所以我只能在作品中面呈現出來。比如我作品中的《稻草人》,就是把人類自身抽空了。《縱火者》系列中舉著火把,你可以把它視為英雄,也可以說是一個行為醜陋的人,他要去幹壞事或者怎麼樣,又把自身引燃了,這是一個悖論關係。所以我的作品中呈現出的痛感,其實就是現實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社會的痛。

今天的發展太快了,很多事情成了一種過眼雲煙,堅守內心的獨特與純凈,既能延續一個藝術家的藝術生命。你是一個認真畫畫的人,在今天這個物慾滔天的時代,你內心的純凈是如何堅守的?

是啊,社會發展的速度讓你來不及看清這個世界,甚至看不清自己。所以在這個社會中要生存,首先要看清自己,如果連自己都看不清,那真是成了問題,包括藝術家本身。而藝術家在創作時,他會是另外一種狀態。把所有的感知、感悟到的東西進行重新組合,然後放到作品中。但作為一個藝術家,還應該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和思想的敏感度。我要不停地改造我的作品中的對象,以及作品和這個社會的關係。無論如何,它都是一個藝術家的思考,因為,藝術家永遠是在用作品說話。

你的創作,在每一個不同階段都保持著非常清醒的自我警覺意識。

我是一個沒有興奮點就沒法工作的人, 2011年我去了一趟川藏區,想換一個環境感受一些新的東西。那次旅行我看到了天葬,十幾具屍體被禿鷲一會兒就吃光了,那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對我自己的肉身刺激太大了。然後就開始思考關於人的生命問題。從精神層面又往前推了一步。回來之後就趕緊著手,自己知道要有新作品出來了。後來再看時,感覺跟前面的作品還是一脈相承的,有一個上下文的關係。可能市場不認同,合作的機構也會遇到一些麻煩。但這個跟我沒關係,我只尊重我的內心感受。

大概是2011年到2013年,我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里折騰《天堂》系列,直到2013年把《天堂》系列呈現出來,才感覺到它終於完成了。但我覺得還沒有畫夠、沒有畫足。這次走西藏到了阿里,整個行程33天,一萬多公里。我親自駕車穿越,還有徒步,轉了一大圈之後,我又有感覺了,接下來我的創作可能會發生變化。其實我每個階段的自我警覺都來自我內心的變化。再者就是由著自己的性子去做。我始終覺得內心有一個聲音在呼喚,一旦我做出決定,我不會回頭的,繼續往前走。

對於任何藝術家來說,個性永遠是最重要的,其中包含著對生命的體驗和對世界的認識。

一個沒有個性的藝術家很難讓人去理解他的那個沒有個性的作品。所以保持自己的秉性,保持自己性格裡面最特別的那一部分當然很重要。

首先就是立場和態度。我學過古典藝術、印象派、抽象表現主義,幾乎所有的流派都試了一下,最後發現自己沒有個性了,自己消減的什麼都沒有了。在研究生二年級時,我覺得不管學誰都沒有你自己。所以,你只有把你自己找到之後,你的個性才能凸顯出來。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要走自己的路?

走自己的路,對藝術創作來說非常重要。我明確的選擇應該是在研究生畢業時。那時候我就開始很自由地創作了,而且是沒有任何的束縛。那時候我就告誡我自己,一定要堅持自己的內心,走一條屬於自己的藝術之路。這其中,信心和信念非常重要。時至今天,我依然在堅定地走屬於自己的藝術之路。而且將來也不會改變。80年代有很多藝術家、詩人、作家、音樂家和電影人等都往西藏跑,大概是去尋找靈感。最有名的是陳丹青的《西藏組畫》,也包括艾軒的油畫作品。我的老師也畫了很多關於西藏的作品。因為西藏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西藏有神秘的宗教,特殊的地域和特殊的文化背景讓人產生好奇。

直到今天,西藏依然是很多高藝術的人夢想的地方,包括我在內。我2007年去過一次,在珠峰大本營做了一個行為作品,光著上身,在海拔5200米的高原做了一個《克斯的馬車》的行為作品,用一種朝拜的方式去體驗高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是什麼樣的精神力量讓這一群人在空氣稀薄的地方世世代代生存下來。這是我去西藏的第一印象。我想研究的是西藏人的精神力量。其實,就是宗教的力量。他們有信仰。

07年回來之後,這種想法一直在我內心延伸,種種追問一直纏繞在我心中。

我一直想把我的廣東經驗,就是早年我在廣東打工時的經歷,與高原上的西藏人產生某種內在的聯繫。是什麼樣的精神力量支撐著那些打工仔繼續在那個地方生存。他們已經是第二代或第三代打工仔了,他們再也回不到故鄉了,他們之間有沒有什麼暗線,這才是我要思考的問題。

今天這個時代是一個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徹底淪喪的時代。這一切是否因為缺少信仰而導致的?

我不敢保證一定是因為沒有信仰,但是我們所面對的現實社會,特別是年輕人,他們的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跟我們完全不同。我覺得沒那麼悲觀。我們都在談論80後、90後如何如何,我們總是對他們失望,甚至直言他們沒有前輩那麼優秀了等等。我不這麼看,我反而覺得90後是在多種文化的教育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新一代人。我們不能片面地看待這個社會和看待他們,至少我認為90後還是比較新潮,他們對互聯網時代的理解和社會結構的理解,遠遠超過了我們。

從你的作品中看,感覺你是一位坦誠而心胸開闊的人,我想知道馬和禿鷲在你的作品中是如何形成的?

關於馬,是從小對我影響比較大的一個圖像,後來讀研究生時對它作了深入的研究,在我的心中它不再是馬,而是成為藝術家表達內心的一個載體。2011年去了甘孜州五明佛學院,就是川西高原藏區那一帶,見到了修行人的真實狀態,也見到了天葬的現場。這時候就有一個動物跳出來,它的氣質感染了我,它就是禿鷲,就是後來被我命名為「天堂鳥」的禿鷲。禿鷲是一個很神奇也很神秘的動物,對現代都市人來說非常陌生,甚至說是一種兇猛的動物。它吃人的屍體,吃所有動物的屍體。這樣一個動物在藝術家的眼裡,充滿了一種要表達的慾望。換句話說,我想藉助禿鷲來說點事情。全世界的生物學家已經開始對它作研究了,從生物鏈的角度看禿鷲,它就是人類社會的清道夫,自然界動物的腐屍基本上被它吃掉了。由於環境惡化和氣候的變化,動物在逐漸減少,它們的屍體也在減少。而禿鷲的食量非常大,每天至少要吃一斤腐肉才能維持生命。全世界禿鷲的數量也在急劇下降。有生物學家預言,如果有一天禿鷲滅絕了,地球上很多地方就會發生疾病,而且沒有辦法避免,人類將面臨一次災難。

你似乎在禿鷲和馬的身上,找到了人類的某種命運?

這批作品出來之後,幾年前在廣東美術館做了一個展覽。再來看它和馬的關係,其實都是一脈相承的。如果說馬承載了我的一些想法,那麼天堂鳥——禿鷲也承載了我的一些想法。我所選擇的馬和禿鷲,永遠是我表達的一種載體。很多批評家在做理論分析時,說馬是我精神的自畫像。其實,也是他們的精神的自畫像。如果這個作品能打動觀眾,其實就是精神層面的。

對於你作品中不斷出現的馬的形象,你是在以人類的危機、生命的空洞和生活的荒誕來襯托出馬對人類的忠誠。

這個東西在作品裡面肯定會有的。馬有很多特質,比如說忠誠、無私奉獻,包括跟人類的終極命運等。我是把所有的情緒都發泄在到畫面上去了!畫面上有燃燒,有人類垮塌,有一種痛感在其中。所不同的是,我能把馬的那種痛感,其實就是人類與馬那種關係的痛感表現出來,所以我的畫面中充滿了一種荒誕和死亡的氣息。如果它只是一張唯美的畫面,就失去了本身的意義。我想要的是,置於死地而後生的馬。所以,馬所承載的精神和內涵並不是馬本身,而是我個人的一種情緒反應。或者說是我個人對社會的情緒反應。2008年5月汶川大地震之後,我的作品立刻就跟生命有了某種關係。我在現場見到那麼多小孩的屍體,那一瞬間感覺生命太脆弱了。包括我後來的《爭渡》和《四面楚歌》,都有一種潛在的危機四伏的感覺,其實很多危機至今也沒有解決。這種手術式的移植,就是我接下來要研究和嘗試的工作。

你的作品中反映出了某種糾結、緊張和矛盾等。這個東西是怎麼形成的?

這些東西確實有,它是我內心思考的一個層面。一個藝術家的作品所呈現出來的東西,一定和他的性格有關。其實,生活中我不是一個糾結、焦慮和煩燥的人。我是一個有啥說啥,內心從不裝事的人。可以說,做事的方式跟畫面的氣質是一樣的。但畫面中所流露出來的焦躁和煩惱,又是我內心最真實的寫照。

在你看來,藝術能解決問題嗎?

藝術永遠解決不了問題。但是很多藝術家能夠把思考和情緒在作品中流露出來,給觀眾以啟示。雖然藝術解決不了問題,但藝術家永遠走在時代的最前沿。擔憂與焦慮,只能說明藝術家的良知和社會責任感。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和藝術就是先行者,就是先驅,就是黎明前的曙光。但我們必須承認,藝術解決不了實際問題。

藝術只能提出問題,呈現問題和表現問題,所以它成為你永不休止的動力,也給你的創作提供很大的自由空間。也許,這才是你的作品最打動人的地方。

我永遠相信手上的這支筆,相信藝術家的本能,拿起筆就會興奮。我喜歡筆和畫布之間摩擦的感覺,會在筆觸與畫布感受到那種快樂。有時候,在布上塗抹的過程中同樣可以找到心靈上的慰藉。我希望以後不管畫什麼,別人都知道是我畫的,我試圖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在你的一生中,如果讓你嘲弄一件事情,你最想嘲弄的是什麼?

我最想嘲弄的就是那些貪官和污吏。那些平時看起來道貌岸然的傢伙,公然干著見不得人的勾當,台上大講道理並教育人民。突然有一天把他翻過來,其實已經爛完了,我想嘲諷這個現象。

你的經歷和你的藝術實踐告訴我們一個事實,一個藝術家最後還得靠作品說話。

對啊。無論你講了多少道理、編了多少故事,最後大家還是要看你的作品。作品好與不好,每個人都會有他的判斷和定論,現在下任何結論都為時過早,歷史需要時間的積累和沉澱。

能說一下你下一步的工作計劃嗎?

西藏之行的「轉轉轉」,呈現過程有三個部分,一個是我的關於馬的題材,我還要繼續做;第二就是關於西藏高原和沿海城市的對應,這是作品的一個部分;另外是禿鷲,關於人的生命與靈魂的作品。最後是天堂山水,這幾個部分怎麼樣把它弄成一個展覽,需要花很長時間。

-自2017-12-16以來第

65篇文章-

題圖:邱光平油畫作品,取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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