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專訪金庸:我在寫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

專訪金庸:我在寫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

澎湃新聞特約撰稿 宋元

今年95歲高齡的金庸先生,近幾年已經基本不接待訪客和媒體。目前金庸基本卧床休息,也會看佛經,看電視,但不再寫作,出門走動已不太方便。前幾年90大壽,沒擺宴席,僅小聚。去年香港「金庸館」開館,他也沒有出席。

而約在10年之前,金庸的社會活動還頗為活躍,筆者曾在香港、上海、杭州等地,多次專訪金大俠。

對於作品的修訂、翻譯、出版,金庸先生都非常重視,哭笑系之,是有話要說的。

金庸79歲那年,計劃修改出版他的全部武俠作品,筆者曾專程前往他位於香港島的書房訪問。記得他書房兼接待室的門口樸素乾淨,張貼著他自己手書的一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聯中的14個字,分別是他14部武俠小說書名的第一個字。

金庸先生站在門口迎接,穿著一身淺色西服,戴著金絲邊眼鏡,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笑容滿面,精神飽滿,氣度不凡。相比之下,因當時九月香港的暴熱,筆者穿著T恤衫,覺得頗不禮貌。

也就是在那次作品修改中,金庸把舊版《射鵰英雄傳》里黃蓉的年齡等「硬傷」修改掉了。他表示,在修訂作品時,還是經常為小說人物流淚。

近日英國麥克萊霍斯出版社面向全球發行《射鵰英雄傳》英文版第一卷,這是這部作品首次被譯成英文出版,引起了很大的關注。實際上,舊版《射鵰》是有很多「硬傷」的。筆者重新整理當年與金庸先生談及他的作品創作、修訂和出版的對話,與讀者分享。全文首發於澎湃新聞。

本文作者與金庸先生

「我的歷史觀有了些許進步」

宋元:在您門口,我看到您手書的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

金庸:為了使得讀者易於分辨,我把我14部長篇小說、中篇小說書名的第一個字,湊成一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我寫第一部小說時,根本不知道會不會寫第二部;寫第二部時,也沒有完全想到第三部小說用什麼選題,更加不知道用什麼書名。所以,這副對聯當然說不上工整,「飛雪」不能對「笑書」,「白」與「碧」都是仄聲。但如果出一個上聯征對,用字完全自由,總會選幾個比較有意義而合規律的字。

宋元:當年您在創作這14部小說時,如何避免情節和人物雷同?

金庸:我在創作這些人物時有一個願望:「不要重複已經寫過的人物、情節、感情甚至細節。」限於才能,這個願望不見得能達到,然而總是朝著這個方向努力。大致來說,這些小說是各不相同的,分別注入了我當時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愛每部小說中的正面人物,為他們的遭遇而快樂或悲傷,有時會非常悲傷。

宋元:和傳統的武俠小說比,現代武俠小說有什麼發展和推進?

金庸:武俠小說繼承中國最早的武俠小說,應該是唐人傳奇中的《虯髯客傳》、《紅線》、《聶隱娘》、《崑崙奴》等精彩的文學作品。其後是《水滸傳》、《三俠五義》、《兒女英雄傳》等等。現代比較認真的武俠小說,更加重視正義、氣節、捨己為人、鋤強扶弱、民族精神、中國傳統的倫理觀念。讀者不必過分推究其中某些誇張的武功描寫,有些事實上不可能,只不過是中國武俠小說的傳統。

宋元:一些讀者反映,讀您的武俠小說,發現您前後期的民族觀念略有不同?

金庸:我初期所寫的小說,漢人皇朝的正統觀念很強。到了後期,中國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那是我的歷史觀有了些許進步之故。這在《天龍八部》、《白馬嘯西風》、《鹿鼎記》中特別明顯。韋小寶的父親可能是漢、滿、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中,主角陳家洛後來也皈依回。和尚、道士、喇嘛、書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種各樣的個性和品格。有些讀者喜歡把人一分為二,好壞分明,同時由個體推論到整個群體,那絕不是作者本意。

「我在寫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宋元:聽說您在創作的時候,非常投入,常常進入角色,甚至於哭出聲來?

金庸:我正在寫的時候,以後重讀自己作品的時候,常常為書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淚。我寫楊過等不到小龍女而太陽下山時,哭出聲來,寫蕭峰因誤會而打死心愛的阿朱時哭得更傷心;我寫佛山鎮上窮人鍾阿四全家給惡霸鳳天南殺死時熱血沸騰,拍案而起,把手掌也打痛了。

宋元:您作品中的正面人物大都有兩種結局:郭靖、喬峰以天下為己任,寧死而不悔;而陳家洛、袁承志、張無忌則是功成名就,飄然隱退。哪位主人翁身上有您的影子?

金庸:藝術作品總有些誇張,我在寫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比如喬峰酒量很好,而我喝一點就不行了。郭靖努力奮鬥,不怕困難;喬峰顧全大局,具有犧牲精神;段譽從不生氣,即使在困難的情況下,仍然對每個人很好;令狐沖對什麼都無所謂。在現實生活中,這些我都做不到,但希望做到。

宋元:您覺得您的作品最大價值在哪裡?

金庸:我的小說價值在於強調是非觀念,做人強調要有俠義精神,看到不公平的事情要站出來,同情弱者,見義勇為,不該做的事情不做。

宋元:您最喜歡您哪一部作品?

金庸:這個問題很難答覆,所以常常不答。單就「自己喜歡」而論,我比較喜歡感情比較強烈的,如《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飛狐外傳》、《笑傲江湖》。如果問哪一部作品最好,我相信自己在寫作過程中有所進步:長篇的比短篇的好些,後期的比前期的好些。不過很多讀者不同意,我很喜歡他們的不同意。

宋元:您希望讀者從什麼角度去讀您的武俠小說?

金庸:讀者可以從故事性的角度,可以從文學性的角度,也可以從小說人物的角度。

以金庸為主題的常設展館「金庸館」,展出金庸手稿、照片、早期小說版本以及各類水墨畫等

「電影中的韋小寶太無賴」

宋元:您的作品一改編成影視劇,往往會引來非議。聽說您也不喜歡自己的小說改編成電視劇,但為什麼還賣版權?

金庸:沒辦法。就好像如果我生了15個小孩,自己照顧不到只好交給幼兒園一樣,他們虐待我的孩子,我很生氣,也只好與校長交涉。他們把我的小說改得不好,我以後就再不賣了,就像知道這家託兒所不好,下次再不送孩子進去了。

寫小說時,會把感情放進去,這很難拍出來。我現在看到《天龍八部》阿朱死的那段,還會哭呢。別人自己創造一個故事,我當然更不喜歡。

宋元:您的最後一部作品《鹿鼎記》,自問世以來,議論紛紛,褒貶不一,請問您對它的評價如何?也有人說,人們喜歡韋小寶,恐怕倒不是他特講義氣什麼的,倒是他運氣奇好,艷福齊天,又不用學習,滿足了很多人的幻想,對此您怎麼看?

金庸:我撰寫的習慣向來是每天寫一段,第二日刊出,所以這部小說也是連續寫了2年又11個月。《鹿鼎記》和我以前寫的武俠小說完全不同,那是我故意的。一個作者不應該總是重複自己的風格與形式,要儘可能地嘗試一些新的創造。

因為主角韋小寶的性格,有些讀者不滿《鹿鼎記》。小說的讀者喜歡自己代入書中的主角,而韋小寶是不能代入的。

小說的主要任務之一是創造人物。好人、壞人、有缺點的好人、有優點的壞人等等,都可以寫。魯迅寫阿Q,並不是鼓吹精神勝利法;作者只是描寫有那樣的人物,並不是鼓勵讀者模仿他的行為。

讀我小說的很多是少男少女,那麼應當向這些小朋友提醒一句,韋小寶重視義氣,那是好的品德,至於其餘的各種行為,千萬不要學。

宋元:您覺得韋小寶和阿Q這兩個人物有什麼異同?

金庸:這個比法我不敢當,我是在學魯迅的筆法。韋小寶是封建社會的一個小人物,他身上有很多缺點;阿Q則是近代社會的一個人物典型,魯迅先生藉此深刻地揭露了國民性。

宋元:您覺得周星馳演的韋小寶怎麼樣?

金庸:周星馳是我的朋友,他演的韋小寶裡面,有很多是編輯和導演的意思。其實小說中的韋小寶也有正經的一面,而影片中的韋小寶太無賴了,一味取鬧。

周星馳主演的電影《鹿鼎記》

「改到關於喬峰的情節,還是忍不住流淚」

宋元:查先生,您的武俠小說已經廣受好評,但您仍下決心對作品進行二度修改,是出於什麼考慮?

金庸:一般許多作家到了晚年,都會「悔少作」的。我寫武俠小說的時候,還要寫社評,辦報紙,時間非常緊湊。那時,我的寫作經常會被突發事件打斷。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大陸發生的事情比較多,變化複雜,我必須花很多時間去關注研究,寫時評,所以武俠小說的寫作有時就很匆忙。

文學作品反覆修改是常事,如宋詩「春風又綠江南岸」,作者原來用的不是「綠」字,曾用過「到」、「滿」等。

宋元:您的作品繁複龐雜,修改起來,就不像修改詩句那麼簡單了。

金庸:是的,改小說比較困難,牽一髮而動全身,像曹雪芹改《紅樓夢》,披瀝十載。

宋元:也有人說,無論金大俠修改得如何完美,但盜版書中的錯別字就足以抵消修改所帶來的文學價值。

金庸:我的小說的出版過程都很奇怪,不論在海外、香港、台灣,還是大陸,都是先出各種翻版盜印本,經我修訂授權的正版經常出得晚。對此,我只能說,大家不要去買盜版本。在香港,買盜版本也是非法行為。

宋元:您修改自己的作品時,會不會再次被自己的文字感動?

金庸:當然會。拿目前正在修改的《天龍八部》來說,情節上不會有大的改動,但改到關於喬峰的一些情節,感慨於他的命運,還是忍不住會流淚。

宋元:某種程度上,您的名字成了巨額利潤的代名詞,所以曾有一些人盜用您的名字出版武俠小說,對此您如何看?

金庸:寫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於充滿無聊打鬥、色情描寫的,就不免令人不快了。

1997版電視劇《天龍八部》中的喬峰與阿朱

「我沒有俠氣,但古龍有」

宋元:您如何評價另一位武俠小說大師古龍?

金庸:古龍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和他都是寫武俠小說的,我沒有俠氣,但古龍有,他很會喝酒,很有俠氣。有一次,他和倪匡喝酒,旁邊有一個日本人要和他們比試,結果古龍叫人把酒倒進了面盆里,要這樣比試。這個氣勢把日本人嚇跑了。

宋元:除了「紅學」,現在既有專門研究您作品的「金學」,也有專門研究錢鍾書作品的「錢學」,對此您怎麼看?您認識錢鍾書先生嗎?

金庸:「金學」的說法不敢當,「金學」不值得研究。不如大家有興趣談,不如說「金庸茶館」比較隨意,大家聊天。錢鍾書先生的學問很廣博,我萬萬及不上她,我有他一半學問就很好了。以前錢先生曾送我一套他簽名的《管錐編》,我非常感激;後來我也送給他一套書,是《鹿鼎記》。

宋元:請問您如何評價陳寅恪、胡適兩位先生?

金庸:他們兩位都是學問很好的人、陳寅恪歷史修養高,功底深,是學界模範,品格也高;胡適在西方受教育,他用西方觀點研究文學,提倡白話文,有一定創見,提倡科學民主,引進現代思想。他們對社會都有很大貢獻。陳先生是我最佩服的一位學者,學問那麼好,我就是學一生一世也來不及了。

「有十分的力氣,絕不使九分」

宋元:您自己如何評價您武俠小說家、學者和報人三種不同的身份?

金庸:這三者當中,我學者做得最差,以後多研究學問是我的選擇。以前寫小說,辦報紙,覺得自己的學問還應付得過來;後來當了大學教授,跟其他教授相比,自己的學問就不夠了。之前有個朋友送了本講解梵文的書給我,我讀起來,覺得太難了,讀不下去。

辦報紙是身不由己的事。以前辦報紙,看大樣,常常搞得很晚,一般要到凌晨4點才入睡。直到現在,我也沒有把這個習慣改過來,就連太太也陪著我到凌晨才休息。所以現在出去旅行,上午的活動我沒辦法參加的。

宋元:您一手創辦《明報》,又一手把它辦成一張大報,有什麼「秘訣」嗎?

金庸:也沒什麼「秘訣」,就是要努力和投入。比如晚一分鐘截稿,就多一分競爭力。像美國發生「9?11」事件,他們的時間是早晨,我們這兒就是晚上。如果白天截稿,就會漏了大新聞。

宋元:您寫武俠小說、辦《明報》、寫社評,都是十分耗費精力的事,但給人的感覺,您一直遊刃有餘,您如何保養身體的?

金庸:我年輕時,身體支付得太多。現在我會在跑步機上走路,一邊走一邊看電視,休息完再走15分鐘。因為那部機器會越來越快,走著走著就會覺得很疲倦。以前少林寺曾請我去參加一座佛像的開光儀式,那裡有個高僧教我練氣功,但我很懶,回家後就沒再練了。

《明報》創刊號

宋元:回顧您走過的歲月,您覺得實現了您的人生理想嗎?

金庸:對於我而言,第一個理想是,少年和青年時期努力學習,得到相當的知識和技能;第二個理想是,進入社會後辛勤發奮,做幾件對自己、對別人、對社會都有利的事情;第三個理想是,衰老時不必再工作,能有適當物質條件、健康、平靜愉快的心情和餘暇來安度晚年,逍遙自在;第四個理想是,我創辦了《明報》,確信這事業對社會有益,希望它今後能夠長期存在,繼續發展,為大眾作貢獻。

宋元:回顧您的人生理想,您覺得是如何去實現的?

金庸: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全力以赴。有十分的力氣,絕不使九分。即便是小事情,也要認真對待。總之要不怕失敗,不氣餒,做事情要堅持到底。

本期編輯 酈曉君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澎湃新聞 的精彩文章:

「超人」周洋這四年:隊里的年輕人都被她的訓練強度震驚了
蘋果股東大會召開,庫克稱要成為醫療健康領域遊戲規則改變者

TAG:澎湃新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