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順：「南漢國」與歷史小說的寫作
寫歷史小說就和我們做學問一樣，需要考證，需要分析，需要做案頭工作，去認真找資料，更需要對那一個時期的人以及他們的精神活動做必要的還原——這種對人心的考證有時比對材料的考證還要難。有些人，以為有了材料就行，其實沒那麼簡單。牟宗三說：有一些人他了解歷史，但是他不懂得歷史。我未必記住了歷史，但我懂得歷史。確實，理解歷史，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by-謝有順
「南漢國」與歷史小說的寫作
文 | 謝有順
祝賀《南漢國傳奇》的出版，向作者謝友祥教授致敬。
我和友祥教授真是有一點淵源，我有一個堂弟和他同名，所以他把第一部小說《血日蒼茫》送給我的時候，我感覺特別親切。但我並沒有馬上去讀這本書，因為我對廣東的歷史小說印象不深，我甚至並不怎麼看好廣東的歷史小說。
廣東沒有好的歷史小說的寫作傳統。
並非每個人都能寫好歷史小說的，很多人都流於演繹，流於自己的胡編亂造，看起來在寫歷史，其實不過是借用了一個歷史的殼。他們不是在求真，而是在造假。
但我讀完《血日蒼茫》之後，卻有不少驚喜，我發現，學者如果沉潛下來，是能寫出好的歷史小說的，因為寫歷史小說和做學問有相似之處。一個作者，如果對自己所寫的那段歷史、那些人物和生活沒有研究，不做艱苦的案頭工作，不花笨功夫，是寫不好它的。
很多人缺少這種「笨拙」的實證精神，不了解他要寫的那段歷史，只好編造一些誇張離奇的情節，尤其是一落實到細節上，馬上露餡。有時，一個細節就能看出作者了解不了解他所寫的那段歷史。二月河曾講過，有些歷史小說的作者，動不動讓他的主人公帶一千兩銀子上路，他根本不懂一千兩銀子有多重，他背不背得起，他也不知道這個人的職位一年的俸祿是多少，不知道吃一餐飯要多少錢，買一匹馬要多少錢，買一個丫鬟要多少錢，他完全對當時的銀兩、用度、交易一無所知，怎麼可能寫好歷史小說呢？
所以，寫歷史小說就和我們做學問一樣，需要考證，需要分析，需要做案頭工作，去認真找資料，更需要對那一個時期的人以及他們的精神活動做必要的還原——這種對人心的考證有時比對材料的考證還要難。
有些人，以為有了材料就行，其實沒那麼簡單。大學者牟宗三說：有一些人他了解歷史，但是他不懂得歷史。我未必記住了歷史，但我懂得歷史。確實，理解歷史，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所以，我特別留意到友祥教授的歷史小說總有一個具體的原型，比如太平天國在廣東這一段，梅州這一段，他寫成了《血日蒼茫》。
讀他的《南漢國傳奇》之前，我對這一個短暫存在了五六十年的南漢國所知甚少，而這部小說給我補了這一課。我發現，友祥教授找到了自己進入歷史的方式：以實事證史，以實人寫心。
南漢國這段歷史沒有多少人研究過，資料不一定好找。要在這個基礎上做想像、做挖掘是很難的。假如沒有作者學者式的沉潛功夫，去勤耕這段歷史，去發現這段歷史內在的東西，可能這段歷史就在我們視野里消失了。
讀了《血色蒼茫》，對太平天國的那一些人、那一些事會有新的理解。讀了《南漢國傳奇》，我不但知道了廣東歷史上曾經存在過這樣一個小國，對其存在所體現的歷史文化內涵也有了認識。作者把人們不熟知而又是廣東歷史不能忽略的部分，通過小說進行了成功的藝術還原，這是這部小說一個很大的貢獻。對這段歷史的書寫，本來是廣東其他作家要做的，但沒人去做，友祥教授做了，很有價值。
包括他接下來要寫的《粵人抗清傳奇》，我也非常期待。
這就是一個學者寫歷史小說的優長，他能夠找到一個點，通過他的考證、挖掘、辨析，把它變得壯闊，變得非常重要。
我比較了他的《南漢國傳奇》和 《血日蒼茫》兩部小說，我發現，從文學性和藝術性來說，他後面寫的《南漢國傳奇》要好很多，這也表明，友祥教授初入小說之門的時候，未必對這樣一種文體能夠嫻熟掌握，而在寫《南漢國傳奇》的時候，他已經掌握了小說這門藝術。當然這可能與南漢國留給他的資料少有關係，可以充分發揮想像，前面寫的太平天國，資料較多，反而會受局限。
南漢國的史料少，可以更多借力於他的虛構，為他提供充分的想像空間。這樣一個題材，這種對歷史的重新發現，對於廣東文學，甚至對於整個廣東的歷史研究，都有特別的意義。尤其《南漢國傳奇》所寫到的早期嶺南的風俗民情，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由此知道了，當時這片土地上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作者通過虛構和想像，讓我們看到了歷史的肉身部分。
小說為什麼有它的意義和價值？歷史學家只是在考證史料，在概括歷史演變的規律，假如沒有小說，我們是無法得知那個年代的人是如何吃飯、如何穿衣服、怎樣娶妻、怎麼舉辦婚禮葬禮的。這些日常生活細節是通過小說來保存的。
小說是活著的歷史。如果只有歷史學家的歷史，那可能只剩下規律和材料；有了小說的歷史，歷史就會變得更豐盈，就像在骨架外面補上了血肉，補上了肌理。我們有時追溯一個地方的人是怎麼演進、怎麼生活的，要借力於小說家的記錄和書寫。當然，小說家的想像也不是完全憑空亂想的，它也要有它的歷史依據。
《南漢國傳奇》的另外一個成功，在於它塑造了一批個性鮮明的人物，如胡璉、古仔、素馨、陳延壽、高節、郭崇岳等。我稍微查了一下，很多人物實有其人。一部小說寫得好不好，首先看有沒有豐滿的人物形象，因為人物和人物的命運是一部長篇小說的命脈。
《南漢國傳奇》抓住了幾個重要的人物關係，從而把握住了歷史小說重要的側面，這樣一部小說，寫的是宮廷鬥爭，但是它沒有落入現在宮廷鬥爭戲的那些套路，堅持寫人物在歷史情境中的表現，包括作為一個文人要堅守的一點什麼，等等。這些都證明友祥教授確實是花了功夫，而且確實是照著小說的藝術邏輯來展開想像的。
我為廣東出現這樣一部小說，這樣一個新的小說家而感到高興。
（根據作者在《南漢國傳奇》新書發布會上的現場發言錄音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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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詩人 文君
謝有順
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
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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