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我的自學
至於治學經驗,我則沒有多少經驗好談。我最強調自學,幾十年前就曾說過(曾應《自學》雜誌主編之邀寫了《我的自學小史》一長文),而自學就要自主自動地學,不能被動地讀死書、死讀書,別人的經驗,也是不能照搬的。
我強調自學,是從自身的經歷體會到的。我自幼呆笨,幾乎全部小學時期皆不如人,自十四歲起雖變得好些,也不怎樣聰明。講學問,又全無根底。而後來也居然濫廁學者之林,終幸未至於庸劣下愚,倒反受到社會的過獎過愛。究其原因,不外於:一、由於向上心,自知好學;雖沒有用過苦功,也從不偷惰。二、環境好,機緣巧,總由我自主自動地去學,從沒有被動或讀過死書,或死讀書。換句話說,無論舊教育(老式的書房教育),或新教育(歐美傳來的學校教育),其毒害只有我受得最少。
促成我自學的,是我的父親。父親對我是完全放寬的,他很少正言厲色地教訓過我們,經常是給一些暗示。如我十四歲以後,胸中漸漸自有思想見解,或發於言論,或見於行事。先父認為好的就明示或暗示鼓勵;他不同意的,讓我知道他不同意而止,卻從不干涉。就在他不干涉之中,促成我的自學。
我的自學,最得力於報紙雜誌。許多專門書或重要典籍的閱讀,常是從報紙雜誌先引起興趣和注意,然後才覓來讀的,即如中國的經書以至佛典,也都是如此。其他社會科學各門的書,更不待言,因為我所受的正規教育(小學、中學)中,這些書籍,都是課程里沒有的。同時我又從來不勉強自己去求學問,作學問家;所以非到引起興趣和注意,我不去讀它。我的好學,是到真「好」才去學的。面對某方面學問的興趣和注意,總是先借報紙雜誌引起來。
我的自學,開始於小學時代,那時最喜歡的課外讀物,是彭翼仲先生辦的《啟蒙畫報》。它的內容主要是科學知識,其次是歷史掌故,名人軼事,再則如伊索寓言一類的東西也有。全有圖畫,而且常常將科學撰成小故事來說明。畫報的出版前後有兩年之久,我從那裡不但得了許多常識,而且啟發我胸中很多道理,一直影響到我後來。
我幼年的家庭環境和最切近的社會環境,給我種下了自學的根本:一片向上心。特別是自十三四歲開始,由於這向上心,我常有自課於自己的責任:不論何事很少需要人督迫。並且有時某些事,覺得不合我意見,雖旁人要我做,我也不做。固然十歲時愛看《啟蒙畫報》、《京華日報》,幾乎成癮,已算是自學;但真的自學,則是從這裡做起。
自學就是一個人整個生命的向上自強,要緊的是在生活中有自覺。我的真的自學,是由於向上心驅使我在兩個問題上追求不已:一是人生問題,二是社會問題,也可說是中國問題。從人生問題的追求,使我出入於歐洲哲學、印度宗教和中國周秦宋明諸學派間,而被人看作是哲學家;從社會問題的追求,使我參加了中國革命。
我從自身的經歷中體會到:學問必經自己求得者,方才切實有用。反之,未曾自求者就不切實,就不會有受用。俗話說「學來的曲兒唱不得」,是說隨著師傅一板一眼地模仿著唱,是不中聽的。必須將所唱曲調吸收融會在自家生命中,而後自由自在地唱出來,才中聽。學問和藝術是一理,知識技能未到融於自家生命而打成一片的地步,知非真知,能非真能。真不真,全看是不是自己求得的,一分自求,一分真得;十分自求,十分真得。「自學」這話,並非為少數未得師承的人而說,一切有師傅教導的人,也都非自學不可。不過比較地說,沒有師承者好象「自學」意味更多就是了。
象我這樣,以一個中學生而後來任大學教授,雖曾受過大學專門教育,而以興趣轉移及機緣湊巧,卻不在其所學本行上發揮,偏喜任教其他學科者,多有其人,當然也都是出於自學。就是大多數始終不離其本行的學者,也沒有人只守著當初學來那一些,而不是得力於自己進修的。我們相信,任何一個人的學問成就,都是出於自學,學校教育不過給學生開一個端,使他更容易自學而已。俗話說:師傅引進門,修行在個人。青年於此,不可不勉。
(節選自中華書局《文史知識》)
(文中圖片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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