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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姚宏偉詩集《倒飛的鴿子》的五種方式

讀姚宏偉詩集《倒飛的鴿子》的五種方式

韓玉光

▲《倒飛的鴿子》,姚宏偉著

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11月

1

普魯塔克說:「人們從人們學會說話,從神——學會沉默。」

詩人姚宏偉就是這樣一個例子,但他似乎不太善於或者是不太屑於學會說話,於是就學會了沉默。一個沉默的詩人並非無話可說,而是將沉默當成了一種自我言說的最好方式。他習慣於把沉默當作一棵樹,有葉子就盯著葉子看,有花就坐在光線中賞花,有果實就隨手摘下來,獨自品嘗。更重要的是,他一直覺得自己沉默的不夠,一直在諸神的面前保持一種謙遜好學的姿態,日省其身,孜孜不倦。

凡有神的地方,他都會行注目禮。

他寫詩,就是要通過沉默不語的漢字為神跡立字為據。

他想說的話,都在詩里;他不想說的話,也都在詩里。

他的詩,就像是一塊從天庭盜來的息壤,沉默有多少,詩就有多少。

2012年,出版《內心的江湖》。

2017年,出版《倒飛的鴿子》。

兩部詩集,似乎比他更懂得沉默,沉默久了,也成了兩棵樹,枝葉舒展,花團錦簇,果實累累。

看的人多了,葉子不是葉子,花不是花,果不是果。

看的久了,噫,葉子還是葉子,花還是花,果還是果。

沉默是金,該閃光的時候,自然會閃光。

在詩集《倒飛的鴿子》(2017年11月長江文藝出版社)第一頁,是詩人姚宏偉的一首同名詩:

▌倒飛的鴿子

高速列車追上了逆風趕路的鴿子

然後又遠遠甩開。從我座位上看去

那是一群鴿子倒著飛翔

彷彿獲得速度,就是為了

更快地遠離。「到達了遠方

還有更遠的遠方,我究竟需要什麼?」

停頓下來的時候,身體依然保持著

速度,心裡有一群倒飛的鴿子

距離故鄉越來越近了

「高速」二字讓時光都會汗顏。在一個活得匆忙的時代,什麼是遠方,什麼是遠方的遠方,詩人的詰問猶如逆風趕路的鴿子。飛,是一種姿態,不飛,也是一種姿態,而倒飛,顯然是詩人謹慎選擇的姿態,因為,「距離故鄉越來越近了」,因為一個詩人的天職是返鄉。

2

姚宏偉的出生地是山西省中部的太谷縣,是詩人白居易的祖籍地,而相鄰的祁縣又恰恰是詩人王維的祖籍地,千年之後,一個詩人在書房裡靜靜地讀兩位前輩詩人的詩,他一定想起過顧況之言:「長安米貴,居大不易。」也想起過「道得個語,居亦易矣。」

太谷非長安,卻是民國時期的「華爾街」。

詩人姚宏偉不僅自己「居亦易」,而且讓一群鴿子「居亦易」。

他詩中的鴿子,有時候就棲落在他家的屋頂上,整日「咕咕,咕咕」地讀他的詩;有時候,又突作飛行狀,飛離屋宇,飛出太谷,在碧藍的天空一行一行替他寫詩。

他自己則飲茶,抽煙,讀白居易,讀王維。

偶爾,也讀自己的詩:一場好雪就是一副濟世大葯……

有人信,有人不信。

但他自己相信,特別是冬天,窗外白雪茫茫,那份凈,那份靜,那份境……儼然是王維的一幅畫(好像有點偏差,應該是一副濟世大葯)。

於是,他繼續讀自己的詩:曾經的苦痛比羽毛還輕\睡著了的空氣一樣……

他養鴿子,或許只是為了親自掂量一下苦痛與羽毛,哪個更輕。

又或許,是為了區分白塔與黑鳥:「一隻疾飛的黑鳥\突然停在了空中」「白塔還在哪兒,像是時光的白骨……」

他讀到:「大雪也是白對白的皈依」時,又迅速寫下——

▌兩隻鴿子

兩個月後,家裡的鴿子少了一隻

接著又一隻也不見了

男人的鴿子只剩下兩隻雌的,天蒙亮

就在房檐下咕咕叫個不停

女人醒了正好給孩子做飯,餵豬

去忙地里的活兒。天越亮越早

女人聽著鴿子的叫聲一會在前

一會在後,就像打呼嚕的男人

有時覺得聲音是自己心裡發出的

那些長著翅膀的東西

撲棱撲棱在體內亂飛。那天

兩隻雌鴿咀對咀換氣

親熱得就像天生的一對

女人愣了一下,然後又嘆氣又搖頭

女人打電話說,兩隻鴿子給那誰了

男人說該要一隻公的回來

女人的淚水,搶在電話放下之前

涌了出來

一個不善說話的詩人,有時候是將話當成淚水流了。

嚴羽說:「詩者,吟詠性情也。」坦而言之,姚宏偉的詩正是得益於這份性情,他的詩就像琥珀一樣,透明到可以看見靈魂的纖毫。從《內心的江湖》開始,他就在以拙致巧,以跬步致千里。他的詩,每一個詞語、每一個句子都時時處處像一面鏡子一樣,忠實地照見了他的本心與本相,一個寄身於詞語,託命於詩歌的人,他寫下的每一首詩其實都是他的一部分,我們只需用心拼接,就可以用詩來還原一個詩人。

3

從不惑到漸知天命,詩人姚宏偉終於從內心的江湖找到了自己,一隻倒飛的鴿子,僅僅是他在高處的命運,而在生活的低處,他誠懇地說出了生活的真相:微微的苦,還有小小的毒……

這就是在鄉下扯著嗓子喊他諢名的「灰條」。

「不在畦不佔壟\風把它們種到哪裡\就在哪裡把自己養大」這種平靜的口吻里似乎藏著一千個願意或一萬個不願意,然而,正如一首詩一樣,在有用與無用之間,始終保持著深度的沉默。當一個人認領了屬於自己的生活,當一首詩認領了一個屬於自己的詩人,世間的所有躁動不安都恢復了天空般的寧靜。

儘管那裡有太陽,帶來了白天。

儘管那裡有月亮,帶來了夜晚。

一個知白守黑的人,一個和光同塵的詩人,某一時刻也會覺得「再白一點就撐不住了」,「彷彿,與命運爭鬥了一生的人們\紛紛藏進了石頭,為了\不被再一次捉弄\索性連姓名也丟在了外面」。

詩人姚宏偉寫到他的父親:「腦萎縮多年的老父親\傻獃獃地看著我叫,爸爸吧吧\好像我站在祖父的軀殼裡」。

就像一出荒誕劇,又像一次苦痛相依的人間輪迴。

兒子,父親,祖父。在這兒彷彿三位一體,沒有人可以分清,是誰在呼喊,是誰在應答,又是誰,默默無聲。

一個人的悲劇在於永遠以為知道自己是誰,一個詩人的不幸在於永遠在質疑自己是誰。

博爾赫斯也曾不無傷感地嘆息:不幸的是,世界是真實的;不幸的是,我是博爾赫斯。

在《環形廢墟》中,博爾赫斯這樣寫著:「在那做夢人的夢中,被夢見的人醒了。」誰是做夢人,誰是被夢見的人,誰醒了,誰還在夢中……這樣的迷惑,即使是語言的黃金分割也難以企及最後的完美。

就像詩人姚宏偉繼續寫下《父親的右腳》、《放手吧,父親》《夢見》《相認》……也不過是「聽見了時光背面傳來的腳步聲」,不過是看見了「此岸的孤淚,彼岸的螢火」。

不過是,在一個主動搭訕人的面前,做一個掙扎的絕望的冒名頂替者。

4

在《說出》一詩中,姚宏偉說出了愛的滋味:「倘若再次得到命名,蟬蛻\作為一味清咽透瘮的中藥\或許有幸讓你知道我的愛是苦的」。在《蟬蛻》一詩中,他卻說:「這些蟬蛻,只是一把空空的軀殼\和一條條永不痊癒的傷口,就像\過客遺棄在今世的睡袋,裝滿清風」。 作為一個與中藥材打交道多年的從業者,對於體輕、中空、易碎的蟬蛻,早已深諳其藥理藥性,姚宏偉想要說出的,實際上是一種無葯可治的疼。他找到了過客一詞,在一個人的一生中,有多少人成為自己的過客,而自己又成為多少人的過客。白駒過隙,有些疼,是無法說出的。

無法說出,也許正是沉默最合理的理由。

但,任何理由都無法安慰一隻蟬蛻。

特別是當一個人將自己逼到命運的牛角尖里,甘心成為一隻蟬蛻的時候。

可是,他只是一個詩人。

唯有寫詩,才是他唯一的療傷方法。

他突然看到:「疼痛是這麼明亮」,「一盞燈,找到了遺失的光芒\還有屬於自己的黑暗\看見了黑夜裡的掙扎」。

波蘭女詩人安娜·卡米恩斯卡說:我的詩彷彿給死者點的蠟燭。她又說:我們抓住詞語彷彿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但我們還是溺死,溺死。

一個人為什麼寫詩,安娜·卡米恩斯卡前面一句話自然可以作為一個自信的理由,她的後面一句卻直接讓寫作進入了黑洞之中。

究竟是什麼,讓一個人用一生將自己送往成為詩人的途中?

姚宏偉在《麥收之後》里有一句詩:麥收之後,田野空空蕩蕩。詩人海子也曾在《麥地》一詩中寫下:「麥浪——天堂的桌子擺在田野上……」如此說來,詩人姚宏偉在麥收之後看到田野空空蕩蕩,就彷彿有人將天堂的桌子從田野上拿走了。這樣的時刻,詩人所感受到的疼痛是遼闊的,一望無際的……

唯有接著寫詩,才是他療傷的第二種方法。

但疼痛,依然會加倍的找到他。

5

▌琢玉師

追著一塊在人間成玉的石頭

他山之石轉世而來

飄泊在人玉之間

不知不覺人成了玉的一件藏品

最終被琢磨下來的雜質永遠收藏

在這首五行短詩里,詩人有著容留整個塵世的企圖。

對於虛無的無限迷戀,使得每一個詩人都寧願投身在一項充滿了冒險的事業之中。

無論是琢玉師、石頭,還是玉,都在不斷地命名中變幻著自我的模糊身份。誰能說一個琢玉師不是期待著從一塊石頭裡找到自己,誰又能說一塊玉沒有夢到自己從一塊石頭裡來到了有光的世界。每個人自身的光芒都不足以養活自己,就像每一個詞語無法獨立完成一首詩。一個詩人會不會最後成為了一首詩的藏品?而更多沒有在詩歌里涅槃的詞語,會不會永無止境地加入收藏詩人的行列當中去?

荷爾德林在哀歌里如是說:

「有一件事堅定不移:

無論是在正午還是到夜半,

永遠有一個尺度適用眾生。

而每個人也被各各指定,

我們每個人走向和到達

我們所能到達之所。」

而所有人在荷爾德林1802年12月2日寫給波林多夫的信中還可以讀到這樣的文字:「縈繞在我窗口的哲學之光,眼下就是我的歡樂,但願我能夠保持它,一如既往!」

這樣的話,每一個詩人都深信不疑。

不管姚宏偉因為什麼開始寫詩,也不管他因為什麼還要繼續寫詩,有一點可以相信,那些縈繞在他窗口的光芒,那些他始終不肯放棄的歡樂,那些令他一如既往渴望獲得對抗疼痛良藥的樸素的念頭,都像神一樣教會了他沉默的本領。

他會暗自給仰望加上刻度,給遠眺標上里程,他還會繼續尋血,繼續看潮,詞語所能給予他的,也恰恰是他所能給予詞語的力量。

詩人姚宏偉已經用自己的詩將詞與物、身與心、時間與空間安放在了一本沙之書中,但所有的開始與結束都只是鏡里鏡外,對他而言,一隻倒飛的鴿子距離故鄉的尺度,才是他真正關心的事情。

接下來,他會在故鄉與老白、老王泡一杯茶,飲幾杯酒,以無言之語交談,以無用之用寫詩。

此情此景,不亦詩人乎!

姚宏偉

山西太谷縣人,1964年生人,三十歲前工農商學兵幹了一遍。2009年起有詩歌、詩歌評論見於《解放軍報》《十月》《詩刊》《中國新詩》《詩選刊》《農家書屋》《詩林》《中國詩歌》《詩潮》《詩歌月刊》《詩歌周刊》《天津詩人》、美國《休斯頓詩苑》等國內外多家詩歌專業雜誌。曾獲得「上官軍樂」全國詩歌獎提名獎、趙樹理文學獎提名獎、太原·晉中2012——2013年度詩人、晉中文學獎,玉泉山徵文詩歌一等獎,晉中市總工會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徵文一等獎,雲南寧洱普洱茶全國徵文一等獎等國內詩歌獎若干,有作品入選《2016中國詩歌年選》《山西詩歌年選》《中國詩歌2013民刊選》《詩刊》博客詩選等多種詩歌選本。2012年出版個人詩集《內心的江湖》(山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出版詩歌集《倒飛的鴿子》(長江文藝出版社)。現為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晉中市詩歌協會副主席,太陽谷詩社社長。

作者簡介

韓玉光,男,1970年生於山西原平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獲《詩選刊》2008年度十佳詩人獎、中國詩歌學會首屆屈原詩歌獎、趙樹理文學獎等,出版個人詩集《1970年的月亮》(2008年,北嶽文藝出版社)《捕光者》(2012年,長江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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