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主講課錄：《林黛玉進賈府》
這是李後主的第159篇原創
今天有語文老師在備課，研讀《林黛玉進賈府》時問：林黛玉第一次進賈府，為嘛兩個舅舅都沒見到？這太不合常理了吧。
我說：這個問題我以前寫過。
她馬上過來，要我講為什麼。
我告訴她：我不想講，再講一遍太費神了。這樣吧，我找一找，如果能把那篇舊文找到，給你自己看。
我現在很討厭跟人一遍一遍地講什麼或者解釋什麼，再好的東西，也不值得一遍一遍地費口舌啊。
言語的喧鬧是一種消耗，有時很討人厭。
能用文字記錄和表達的東西，就盡量用文字吧，文字是靜默而長久的。
晚上把這篇舊文找到了，這是三年前我發在博客上的講課實錄，全文16523字，有些長，但對想深入了解《林黛玉進賈府》的人來說，肯定是有幫助的。
我曾經有過想法，打算把我還看得上的課文用這種形式做個實錄；或者就某部作品（如《紅樓夢》《魯迅小說》《莎士比亞戲劇》……）寫個讀書系列。
但因為懶，又得不到有效激勵，遂放棄。
如果公眾號關注的人過萬，才華可以變現，說不定寫了。但現在，實在沒動力。畢竟，時間也是昂貴的。
李後主
二月二十八日
講課實錄
林黛玉進賈府
李後主
1
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
解說：「三等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這是什麼概念？就是你哭爹叫娘好不容易用上了小米4，結果人家已經用蘋果6了，而且別人還只是「三等僕婦」。那二等呢，一等呢，主人呢？想想都要讓人抓狂、流汗，原來自己這麼多年就是個村姑啊。現在你到京城來了，到你外婆家來了，你還敢吭聲么？你大氣都不敢出！「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
最近很火的《五十層灰》里也有一個類似的情節：女主人公，叫安娜什麼什麼的，一個大四的學生，替代做校報編輯的室友去採訪男主人公格雷。格雷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跨國公司的CEO，他手下有超過5萬的員工。安娜穿上自己最漂亮的一條裙子，開著寶馬，自信滿滿地踏上了採訪之路。結果到了人家集團總部一看，倒吸一口涼氣，別人公司的清潔工、保安都穿得比她正式比她好，當時就悔青了腸子：為什麼要答應室友過來。這是什麼感覺？這就是林黛玉進賈府的感覺！
2
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角門。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後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抬起轎子。眾婆子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
解說：我們看賈府是怎樣接黛玉的？先是「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在岸邊「久候」。什麼叫「久候」？大家可以想一想，黛玉是坐船來的，走的水路，當時通訊手段不發達，榮國府的人只能知道黛玉大致抵達的時間。比如推算黛玉最早大概「三八」婦女節到，那你得天不亮就在那裡守著，中午就在岸邊吃盒飯。等到晚上還不來呢？支個帳篷在岸邊過夜！你不能走，你一走黛玉來了怎麼辦，你只能「久候」。我們只要把自己想像成轎夫和車夫，就不難明白「久候」是什麼感覺。盼星星盼月亮，盼啊盼……林姑娘你終於來了！這些「久候」在岸邊的轎夫和車夫們熱淚盈眶，如蒙大赦，高高興興地抬著黛玉和其他下人，用車拉著行李，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往榮國府走。
轎子進了榮國府的角門，轎夫們就撤退了。為什麼？因為這些轎夫是職業轎夫，典型的勞動人民形象，年歲不小，外表粗鄙，身上也不幹凈。——在外面滾風塵的人身上能幹凈么？這樣的人怎麼能進入賈府裡面呢？他們不夠格，他們連在裡面給黛玉抬轎子的資格都沒有！進了賈府，給黛玉抬轎子的人「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這些小廝，十七八歲，陽光帥氣，衣帽周全，還有肌肉，就是今天說的「小鮮肉」。你可以想像成鹿晗、李易峰這樣的人在給黛玉抬轎子。——大家不要笑，鹿晗、李易峰真要生活在《紅樓夢》裡面，也只能給黛玉抬抬轎子。但到了垂花門前，「小鮮肉」們也得退出了，因為再往裡走，就是賈府女眷們居住的地方了，「小鮮肉」們要迴避。
有一個細節，大家要注意：「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看了後文的人知道黛玉體弱多病，「嬌襲一身之病」「病如西子勝三分」。那是不是黛玉體弱到連「打起轎簾」「下轎」的力氣都沒有了呢？顯然不是！真要是這樣，黛玉坐的就不是轎子，而是救護車了。這是封建社會的一套讓人難以忍受的繁文縟節和矯揉造作的禮儀。有人說黛玉你自己打起轎簾，下轎不就得了，麻煩婆子們幹嘛。你是黛玉，你就會明白，不能這樣！真這樣你就不是大家閨秀了，也有失身份，招人非議。
3
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
解說：大家先看課本13面，了解一下附錄中的賈府主要人物關係圖。賈老太太有兩兒一女，老大叫賈赦，官職是世襲一等大將軍。老二叫賈政，也就是寶玉他爹，官職是工部員外郎，相當於今天副部級官員。老三叫賈敏，老太太唯一的女兒，也是黛玉的母親。老太太的兩個兒子都在身邊，而且身居高位，風光無限；只有女兒嫁到外地了，平時見不到面，讓老太太牽腸掛肚；更凄涼的是，在黛玉5歲的時候賈敏竟病死了。你設身處地想一想，你如果是賈老太太，要不要想辦法把外孫女接過來，給她提供更好的條件，好好待她，讓這個沒娘的孩子過得不那麼凄惶？
明白這一層，就不難理解為何賈母一見黛玉，就把她「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每個外婆碰到這種事都會哭，大哭特哭，不哭的那是狼外婆！我的伢喲，幾造孽的伢喲，你娘年紀輕輕怎麼就把你丟下了……這是人性的自然流露。
問題是，賈母和黛玉哭，那是祖孫相逢，悲喜交加，很正常。那些「侍立之人」又是為何哭呢？不排除有些愛看韓劇的下人看到這一幕感動得淚眼汪汪，但總有人會例外吧？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會為別人而哭的。那「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又是什麼原因呢？有同學已經說出來了，「是為了討好賈母」。很好，賈府下人，個個都是久經考驗的忠誠僕人，人人都是演技派，他們緊密團結在賈母周圍，和賈母保持高度的一致，甚至情緒上也同步。賈母笑，她們就得賠笑；賈母哭，她們就得賠哭。那萬一你今天心情很好哭不出來呢？或者演員的自我修養還不夠呢？注意文中有「掩面」兩個字，用袖子把臉一遮，誰知道你是真哭還是假哭？下人有下人的悲哀，下人有下人的辦法。曹雪芹的筆細如牛毛，又那麼周到，讓人佩服，感嘆！
4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並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
解說：請位同學用自己的語言把賈氏三姊妹的外貌形容下。第一個稍微有些豐滿，中等個子，臉紅的像蘋果，鼻子光滑好看，恨不得去刮一下，看上去比較溫和，刮一下她應該不會說什麼。班上有沒有符合這種外貌特徵的同學？嗯，戴雨潔同學很像，特別是鼻子。第二個個子高，身材好，條子正，瓜子臉，眼睛眉毛都生的好看，重要的是，人很有神採氣質，一看就知道不是庸脂俗粉。這樣的女生要相當有內涵的人才可以跟她做朋友噢，你們不行，《紅樓夢》都看不懂，做不了她的朋友。我們班有沒有長得像這樣的人呢？有，姜文婧同學就和她長得蠻像。第三個，年齡太小，還屬於未成年人，小學生的樣子，不好談身材長相。這三個人穿戴都差不多，是三姐妹。
5
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蔘養榮丸。」
解說：大家還記不記得自己三歲時候的事？不記得了，所以只能用「聽得說」。不要這三個字當然也行，但文筆就沒這麼謹慎了。一流的作家落筆成文時，哪怕是極細微的地方，都在心裡反覆論證，像科學家做實驗，驗證沒問題才敢寫出來。我現在看一個人的作品，習慣從裡面隨便挑一段看，如果這一段禁不起細看，那我就不看了，因為作者寫這個東西一點誠意都沒有，那還不如看玄幻。
再說一個「癩頭和尚」。看過《紅樓夢》的人知道，開篇有兩個世外高人，一個是癩頭和尚，一個是跛足道人，賈寶玉這塊頑石就是他倆用神通把它帶到凡塵來歷練的。癩頭是什麼樣子？就是頭上長滿了廯，黃黃的，流了膿又枯乾的那種。癩頭長在和尚頭上，那就特別顯眼了。現在，你家裡突然闖進這麼一個癩頭和尚，他瘋瘋癲癲的，對你的生活指指點點，說你家裡有人活不長，教你怎樣怎樣才能活得長一點。你願意聽么？恐怕你只想把他胖揍一頓，當神經病轟出去。
林黛玉的父母不理會癩頭和尚，這是再正常不過的，誰叫他是「癩頭」的呢？在這個刷臉的時代，個人的外在形象還是很重要的。現在騙子行騙的時候都要先用名牌把自己包裝一番，就是這個道理。
癩頭和尚我們知道他的身份，他所說的話並不是「不經之談」，而是命運的預言。黛玉的病好起來要滿足兩個條件：一、從此以後不許見哭聲；二、凡有外姓親友，一概不見。現在，林黛玉進了賈府，每天專門見外姓親友，她一見賈母就大哭了一場，以後哭哭啼啼的日子還在後頭。活命的兩個條件都不成立了，這哪是進賈府？這是進陰曹地府！
6
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綉輝煌，恍若神仙妃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帶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裉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解說：王熙鳳出場，未聞其人，先聞其笑，笑聲是一絕。大家看看上世紀80年代拍的《紅樓夢》，鄧婕演的王熙鳳，出場的時候，笑得啊那個蕩氣迴腸，把王熙鳳演活了。鄧婕是誰？你們不知道？嗯，她是張國立的老婆。張國立是誰？張默的爸爸。張默又是誰？那個吸毒的！——哦，現在終於知道了！難怪明星要吸毒的，不吸毒就沒人知道他。
熙鳳是被「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前呼後擁進來的，見過大明星被粉絲圍擁的場面么？這就是。你見不到她的人，只聽到她在叢中咯咯地笑，「我得意地笑，我得意地笑……」等她到你面前了，你細看——都已經先聲奪人了，你能不細看么？發現「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渾身珠光寶氣，這裡作者有詳細的描述：頭上戴著什麼，綰著什麼，項上帶著什麼，裙邊系著什麼，佩著什麼，還有穿著什麼襖子，罩著什麼褂子，下面穿著什麼裙子。詳細到你難以忍受的地步，跟親眼見過一樣，歷歷在目。
曹雪芹很瞧不起前人寫的才子佳人小說，覺得太淫濫了，到了下三濫的地步。男的總是潘安、子建，女的都是西子、文君，千人一面，都是一個屌樣！那些男女豬腳像活在真空中，一見面就吟風弄月，專業煽情談戀愛，父母阻擋就私奔。至於吃什麼，穿什麼，怎麼生活，完全不提。曹雪芹覺得，沒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沒吃過豬肉的人不配談青椒肉絲和東坡肉。以前的那些作者，沒有在大戶人家生活的體驗，卻總是盯著大戶人家子弟不放，專寫裡面的事，這不是胡編亂造秀下限么？你現在生活在武漢，連北京都沒去過，我讓你寫中南海秘聞，你怎麼寫？所以，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決心要給那些人一個下馬威，把「家庭閨閣中的一飲一食」如實寫出來，亮瞎他們的狗眼，讓人們知道，什麼是大戶人家，什麼是皇親國戚。
這一段中，熙鳳的外貌也描述了：丹鳳三角眼，漂亮而有心機；柳葉吊梢眉，美麗而帶霸氣，身材火辣勁爆。——哈，有人說sexy，可以這樣形容，性感大方完全可以用在她身上。但是，她再sexy你也不能對她有幻想，更不能行動，因為她「粉面含春威不露」，身上帶有一股威嚴。賈府里有個不信邪的人，叫賈瑞，就是賈府私立子弟學校校長賈代儒的孫子，他對熙鳳有了幻想，行動了，最後死了，而且死得很難看。怎麼死的？感興趣的人自己去看《紅樓夢》。
7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諒了一回，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競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葯？在這裡不要想家，想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
解說：熙鳳一見黛玉就「攜手」，後來跟她說話也攜著手。這種肢體語言是屬於女人間的小動作。大家觀察過身邊的女人沒有？不管是小女生還是女漢子，總喜歡手挽手捆綁式的走路，一起挽著去吃飯，一起挽著上廁所，一起挽著逛商場，有的走路時都恨不得摟住對方的腰。有些女人，平時關係其實很一般，有時背後還免不了說說對方的壞話，但她們一走路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挽在了一起，像兩塊吸鐵石自然地吸在了一起。這種行為，我只能解釋為女人的天性。
熙鳳再強也是女人，她的肢體語言流露出了她柔和軟的一面。她誇黛玉「標緻」「氣派」，又拿出賈母的嫡親孫女和黛玉進行比較：迎春惜春這些賈母的嫡親孫女，從小在賈府中長大，有貴族氣派那是正常的。黛玉這個從小地方來的外孫女，通身的氣派竟不輸於迎春等人，這說明什麼？這說明黛玉氣質是天生的！容貌標緻天下少有，氣質高貴天然生成，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這樣的人誰看了不喜歡？難怪老祖宗天天念叨的。你看這話說的，誇得人心花怒放！可問題是，賈母這回才第一次見到黛玉，之前黛玉長什麼樣，氣質如何，賈母根本不知道。王熙鳳能在誇黛玉的時候抱住賈母的大腿，順藤摸瓜大拍賈母的馬屁，這叫本事。
熙鳳的這記馬屁，輻射面廣，環環相扣：一誇黛玉「標緻」「氣派」，二誇迎春等人有「氣派」，三誇賈母關心黛玉。然後話鋒一轉，開始憐惜林妹妹命苦，死了母親。說到動情處，用手帕拭淚，弄得賈母反過來倒要安慰她。——賈敏去世，最傷心的人莫過於賈母，現在連賈母都要安慰熙鳳了，可見熙鳳的手段。
再看熙鳳的表情。誇獎黛玉的時候笑，提到姑媽的時候哭，當賈母勸她不要傷心時，她「忙轉悲為喜」，隨即對黛玉噓寒問暖。動作行雲流水，收發自如，起承轉合，自然貼切。先前那些掩面涕泣的侍立之人，跟鳳姐一比，簡直弱爆了。
熙鳳是個半文盲，識字不多，會寫的字更少。她一輩子沒寫過文章，可「人情練達即文章」，她的言行舉止就是講究布局謀篇、花團錦簇的絕妙好文！
8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過了不曾？」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並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熙鳳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解說：帶人去找緞子，這是王熙鳳出場「來遲了」的原因，到這裡才看似漫不經心地說出來，曹雪芹的敘述真是嚴絲合縫、滴水不漏。
拿緞子給林黛玉裁衣裳的事，是王夫人臨時起意提起的，沒有先兆。要是我們，只會回：「好的，晚上就叫人去拿，一定不會忘。」可王熙鳳卻說自己早料到，已預備下了，並底氣十足地說「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這就好比老師問你作業完成情況，隨口說了句：「最近新聞比較多，你在完成作業之外，應該看看新聞，積累下素材。」你馬上回：「我已經積累了，素材本在家裡，明天帶過來給你看。」然後，你回家開始連夜趕工……
王夫人是王熙鳳的親姑媽，胳膊朝里拐，自然不會當眾戳穿熙鳳，因此「一笑，點頭不語」。她心中說不定在暗暗點贊：嘿，不愧是我的親侄女，就是比別個賊些，頗有幾分我當年的風采。
知道了王熙鳳的玲瓏和狡猾，再回味第一句話：「月錢放過了不曾？」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我們可以這樣追問：熙鳳，每個人的月錢真的都放完了嗎？你真的沒有拖欠和剋扣農民工工資？
9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時賈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過去，倒也便宜。」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邢夫人答頭了一聲「是」字，遂帶了黛玉與王夫人作辭，……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書房去請賈赦。一時人來回話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裡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
一時黛玉進了榮府，下了車。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彎……正房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磊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攜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是偶一頑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裡還願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了。你只以後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解說：我們回顧一下，到這個時候為止，黛玉進賈府後見了哪些人。賈母，大舅母，二舅母，李紈，迎春，探春，惜春，王熙鳳，一共八個人。這些人中長輩你要「一一拜見」，平輩你要「陪笑見禮」，你要接受採訪，回答一些沒營養的問題——
「妹妹幾歲了？」「剛剛11歲。」「可也上過學？」「上過一年學。」「念的是何書？」「只剛念了《四書》。」「現吃什麼葯？」「人蔘養榮丸。」「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
這一問一答，多無聊啊！大家過年剛剛走親戚了的，一下子見八個親友，個個都問你問題，傷不起啊。你只想快點搞到別個屋裡的WIFI密碼，找個安靜的角落上網對不對？站在黛玉的角度，這恐怕也是件很無奈的事。我們青少年讀者就更厭煩了：還有完沒完？見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幹嘛，我都不認識！你快點見寶玉唦！
現在，賈母又讓黛玉去見兩個舅舅。讀者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了，恨不得把書摔了，再把賈母從書中揪出來打一頓。
賈母讓黛玉去見兩個舅舅，這是必須的，外甥女來了，肯定要見舅舅的。讀者對黛玉見舅舅的期望值是零，這也是正常的，今天見的人已經太多了，寶玉還沒出來呢。
如何解決這個矛盾？站在作者構思的角度想一想。剛才有人說乾脆讓黛玉的舅舅不見她。這個主意好，但外甥女第一次上門，有什麼合理的理由不見呢？
我們看曹雪芹是怎麼處理這個問題的：大舅在家養病，怕「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二舅「齋戒去了」。怎麼樣？兩個舅舅都沒見到吧。
曹雪芹找的理由好不好，還能不能找出更好的理由？我們比較一下就知道了。大家想一想，要是黛玉去見大舅，大舅在家，說我病了，不見；去見二舅，二舅也在家，說我人不舒服，不見。那別個會怎麼想？你賈府的男人怎麼都病歪歪啊，哎，賈府沒希望了！好，要是黛玉去見大舅，大舅不在家；去見二舅，二舅又不在家。那別人會說：你賈府的男人怎麼老在外面野啊，一個個的都有家不回，哎，賈府沒希望了！好，我們再換一種假設，要是黛玉去見大舅，大舅不在家；去見二舅，二舅在家說我病了不見你，那行不行呢？那更不行！因為黛玉是由大舅母邢夫人親自帶著去拜訪賈赦的，要是邢夫人連自己老公在不在家都不知道，那他們夫妻間還有溝通么，夫妻關係就太不和諧了。所以，你在心裡論證一番，發現最好的理由就是曹雪芹寫的：大舅病了，二舅不在家。
二舅賈政不在家，好處很明顯，便於王夫人和黛玉單獨談自己的「孽根禍胎」賈寶玉，還打好了節目預告：寶玉到廟裡還原去了哦，晚間你就可以看見他了。
寫到這裡，寶玉已經呼之欲出。現在我們明白了，寫兩個舅舅是假，寫寶玉才是真，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引出超級無敵男一號寶玉同學。
10
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如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豈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同姊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姊妹們有日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縱然他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地裡拿著他兩個小幺兒出氣，咕唧一會子就完了。若這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裡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睬他。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
解說：賈敏嫁給林如海之後，住在揚州一帶，遠離京城。她心系娘家，經常給黛玉講賈府中的事。黛玉童年的睡前故事裡，少不了一個賈府，少不了一個寶玉。賈府就是黛玉的《格林童話》和《安徒生童話》，寶玉就是童話里頑劣不堪的小王子。當然，你也可以把寶玉當成灰太狼、懶羊羊。總之，黛玉從小就和寶玉產生了某種聯繫。你看，黛玉和寶玉前世有一段夙緣，這一世從小就聽他的故事長大，現在又來到了他的家裡，馬上要見到他，和他生活在一起。從此之後，和他不死不休。
看過《紅樓夢》的同學知道，上一世，黛玉本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一顆無人知道的小草，——嗯，這顆草有名字，叫絳珠草。寶玉是赤瑕宮神瑛侍者，這個神瑛侍者每天用甘露澆灌這顆草，久而久之，這棵草有了靈氣，有了意識，開始了漫漫修真之途，最後修鍊成功，變成了美女一枚，——這就是黛玉的前生。黛玉知道神瑛侍者投胎轉世入了凡塵，也跟著投胎轉世。所以，黛玉的這一世，就是為了寶玉而來。一個女人的一輩子，就是為了一個男人，這肯定就是一個悲劇了嘛。
三年前我編過《微博·書》，裡面有很多讀書方面的東西，我網站上有，大家有空可以看一看。《微博·書》裡面收錄了一首唐人的詩，用在這裡形容寶玉和黛玉的關係是再恰當不過了的——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詩人拜倫也曾寫過一首詩：「多年以後如若相逢，何以賀汝？以沉默，以眼淚！」這一世，黛玉來找寶玉，就是「以眼淚」來還債，她要把這一輩子的眼淚流干，還上一世寶玉澆灌她的甘露。
現在我們歸納一下，黛玉聽的睡前故事裡，寶玉是個什麼樣子？寶玉，賈府一號紈絝子弟，性別男，愛好女，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有同學笑了，我知道你們在笑什麼？你們在想，這哪是寶玉，這不就是我么！別笑，這真的不是你們，你們比寶玉差遠了，還沒到極得賈母溺愛，無人敢管的地步！注意王夫人形容寶玉的一段話：「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這個狀態你們達不到。因為「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這是普通人熱戀的狀態，而對寶玉來說，這是常態。也就是說，寶玉的常態就是熱戀的狀態，他是天生的情種。這種程度，你們遠遠達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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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後院了。於是，進入後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們不在這裡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於案旁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身，雲飯後務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裡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方引鳳、李二人去了。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解說：這是黛玉在賈府吃的第一頓飯，賈母設宴親自接待，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作陪。這是一次不大正式的家宴，吃飯的只有五人，但哪個人坐哪個位置，都有嚴格講究。「伺候之媳婦丫鬟」也有一大堆：李紈捧飯，熙鳳放筷子、王夫人進羹，「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提供五星級服務。吃飯時，只有王夫人被特許坐下，李紈、熙鳳這兩個媳婦得站著給吃飯的夾菜——大家可以想見桌上有多少菜。我們再來看一看這頓飯用了多少服務人員？李紈、熙鳳、王夫人，三個。每個人身旁站著個執拂塵的丫鬟，用了五個；吃完飯，上漱口茶、捧漱盂、上茶，又用了五個丫鬟。這頓飯，伺候的媳婦丫鬟至少有十三人。有人說，沒有這麼多吧，上茶的時候難道不能讓一個丫鬟用盤子裝五個茶碗么？我們看這一句：「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人家用的是小茶盤，每個吃飯的人旁邊「各有丫鬟」伺候。賈府有的是丫鬟，他們要的就是這個排場！一頓飯，伺候的媳婦丫鬟達十幾人，「卻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賈府的規矩、排場，還有森嚴的等級觀念，都在這一頓飯里體現出來。
上世紀八十年代拍的《紅樓夢》，這個場面沒拍好。書中明確說了「賈母正面榻上獨坐」，電視劇裡面賈母卻坐在椅子上；另外，丫鬟也用得太少，群眾演員的投入遠遠不夠，皇親國戚家的奢華場面沒有拍出來。但是，電視把黛玉喝茶的場面拍得很生動。大家知道，上的第一道茶是漱口用的，黛玉並不知道，但她並沒有端起來就喝，而是偷偷觀察賈氏三姐妹的動作，然後照著做，沒有當眾出醜。這一方面體現了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的謹慎，也說明了她的冰雪聰明。要知道，黛玉初進賈府時年齡是很小的，沒有人教她，能夠做到這個地步，這個沒娘的孩子小心得讓人心疼。
黛玉喝茶這件事，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個反面例子：東晉時的王敦被晉武帝司馬炎招為駙馬，王敦在公主府上廁所時，看到蹲坑旁邊有個箱子，裡面盛著干棗。這本來是塞鼻孔用的，但王敦不知道，以為廁所里也有零食，於是毫不客氣把棗子吃完。上完廁所回來，婢女端來一盤水，還有幾顆澡豆，——澡豆是用豌豆和香料製成的，類似於香皂。這本來是給王敦洗手用的，但王敦以為吃了干棗要再喝點飲料，於是把澡豆倒進水裡一飲而盡。王敦這件事被婢女們私下裡嘲笑了一輩子，後來被劉義慶寫進了《世說新語》，流傳至今，後果是相當嚴重的。
黛玉如果不小心仔細些，誤把漱口茶喝了，那黛玉以後再也做不了女神了。估計在賈府中，她會淪為劉姥姥那樣的笑柄。不要小看下人們，也不要小看輿論的力量，女人的八卦本能再加上一些派系鬥爭，會把這件事炒作成賈府的熱門娛樂新聞，而且這個新聞沒有時效性，只要黛玉在賈府一天，就有人會講「黛玉喝茶」的故事。
12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系著一塊美玉。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寶玉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解說：寶玉出場，丫鬟們是進來笑著報告賈母的，比起熙鳳自己笑著進來，場面又是不同。丫鬟們知道，寶玉一來，老祖宗必定會眉開眼笑，這是不需要言語的，看著他就高興。黛玉的心理活動中有一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俞平伯認為這一句是混入正文的批語，這是很有道理的。前一句「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黛玉對寶玉分明有一種好奇，想看看他到底是什麼樣子，這與接下來的「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自相矛盾。所以，後一句極可能是讀者加的批語，混入到了正文中。
《紅樓夢》最初問世，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傳播的。大家抄來抄去，在一些地方加上自己的批註，隨後批註又被下一個人抄成正文，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為一本書，爭相抄錄，用的還是毛筆，一個字一個字的品讀，如痴如狂，欲罷不能。這是我很嚮往的一個時代，——可惜，我們再也沒有這樣的時代了！
熙鳳出場時，曹雪芹對她的穿著打扮描述已經非常詳細，從頭上戴的東西一直寫到穿的什麼裙子，但比起寶玉，那還是太弱太弱了。真正的豬腳，應該從頭敘述到腳，包括他穿的什麼襪子和鞋子都要不厭其煩地提到，而且要讓他像春晚的主持人一樣，找機會離開一會再露面，換一套屌爆天的衣服在聚光燈下再炫一次。寶玉就是這樣的豬腳。
寶玉去見他娘後，換衣服回來，「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王夫人覺得寶玉穿得太新了，特地要人給他換上件「半舊大襖」。大家回顧一下黛玉拜見二舅時，到寶玉家裡看到的景象：「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一連用了三個「半舊」，再加上寶玉身上的這件「半舊大襖」，我們可以看出王夫人的品味：低調奢華有內涵，高端大氣上檔次。王夫人是一個惜福之人，一個合格的官太太。
寶玉的兩段外貌描寫我們拎出來讀一讀：「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這是一個比女人還漂亮的公子哥，一顰一笑、一怒一嗔都透露著「有情」「多情」「情思」，他是天生的情種，必然為情所困。
兩首《西江月》表面上在痛批寶玉，實際上是在說反話，透露著作者的得意。「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我老曹要寫的這個豬腳，是「天下第一」「古今無雙」的個性人物，一個新的文學形象，保證你們做夢都想不到的。你們，就等著膜拜吧！
13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解說：這一段中一連用了八個「笑」。自寶玉進來，賈母就笑得沒合攏過嘴；寶玉看到黛玉就笑，還杜撰「顰顰」二字的出處撩她，被探春笑著戳穿後，寶玉自己也笑了。賈母笑，寶玉笑，探春笑，那麼黛玉笑了沒有呢？文中沒描述，但我們可以想見：當探春把寶玉戳穿時，黛玉只要不是面癱，肯定也會笑。還有旁邊的那些丫鬟，那就更不用說，寶玉還沒進來她們就開始笑，從頭到尾，笑個不停。最難得的是，這些笑都是自然而然的，不勉強，不做作，賠笑的成分很少。
寶玉是一個叫女人看了歡喜的人，老少通吃。他一進門，隨便說了幾句話，滿屋的女眷都笑了，屋裡春光融融，一派和諧景象。這種天生的本領，試問有幾個男人能做到？大家都知道他「頑劣異常」，是「孽根禍胎」，是「混世魔王」，可看見他來還是這麼高興，願意跟他親近。這種人，你學不來，也沒法嫉妒，人家是天生情種，自然風流！
我們看看寶玉初見黛玉妹妹時是多麼大方：先是「細看形容」，之後又「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然後主動搭訕。這一套對待美女的態度和方法值得我們男生虛心學習。為什麼我們很多男生看到美女，——還遠遠不是林黛玉那個級別的美女，就不敢直視，就目光閃爍，就面紅心跳，就語無倫次、結結巴巴？新聞里經常有這樣的報道，某青年坐高鐵或者飛機，遇到了男神女神，一見鍾情為之痴迷，但心生膽怯不敢要聯繫方式，等到神下車走了自己還在走神。然後就後悔莫及，呼天搶地痛哭流涕，最後登報尋人微博求助。這是轟轟烈烈的膽怯，徹徹底底的窩囊！這樣的人，還有所有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女朋友的人，應該多看看《紅樓夢》，多學學賈寶玉。
在寶玉眼裡，黛玉是什麼樣子呢？雙目含情，面帶愁容，體弱多病，冰雪聰明。寶玉一見黛玉就生親近憐惜之情，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何止見過，上一世還用甘露澆過。黛玉見寶玉也有類似感覺，「吃一大驚」。《一代宗師》裡面的宮二是怎麼說的？「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說的就是這種情景。這種情景比一見鍾情可怕多了，它是宿命，沒法抵禦。所以批註裡面有「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見了就再也逃不掉了，這是讀者的嘆息。
寶玉極惡讀書，但和黛玉搭訕時卻偏偏問黛玉讀的是什麼書？黛玉明明念了《四書》，卻回答「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有很多人，包括編教參的人都說黛玉是看到賈母不喜歡女孩讀書，所以改口說自己沒有讀過書，把小小年紀的黛玉說得心機深重、會逢迎人。寶黛二人初見雙方時的震驚與恍惚，以及這種狀態下為照顧對方喜好一反常態所作的讓步他們沒感受到。要不是因為黛玉，寶玉才懶得提什麼書不書呢。要不是因為寶玉，黛玉才不願把自己說成文盲呢。
寶玉對書的態度也值得人玩味。「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在寶玉眼裡，天底下的書，除《四書》外，都是瞎編的，但《四書》本少也懶得讀。《西江月》里批寶玉「愚頑怕讀文章」，其實應該是「怕讀文章愚頑」，寶玉很清楚這些書是什麼貨色！寶玉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讓我想起了錢鍾書。錢鍾書晚年參觀美國國會圖書館，看到嚇死人的書，輕輕地說了句：想不到這世上還有那麼多我不願讀的書。——有時候，不讀書比讀書好，它是一種境界。
14
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痴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的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誇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戴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戴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
解說：寶玉摔玉，一般的解讀是體現了寶玉「渴求男女平等、個性解放的思想」。這種貼標籤式的解讀法太惡劣，簡直就是在糟蹋《紅樓夢》！如果寶玉是因為「渴求男女平等」而摔玉，那這塊玉早被摔得連渣都不剩了，因為「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另外，「男女平等」在中國本來就是個偽命題，男女從來就沒有平等過。在《紅樓夢》里，寶玉的名言是：「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得濁臭逼人。」——寶玉從來就沒有「渴求男女平等」，他一直是尊女輕男。
至於摔玉體現「個性解放的思想」，那就更扯了。如果發一下「痴狂病」就是所謂的「個性解放」，那六角亭要被個性解放的先鋒塞滿。
寶玉摔玉，是太在意黛玉所致。黛玉黛玉，你叫黛玉，那戴了玉沒有？啊，你居然沒有玉，那我還要這勞什子幹嘛，摔了！——寶玉的想法很簡單：好的東西，我要和你一起擁有；如果你沒有，單我有，那再好的東西我也不要了。
我們看這一句：「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當寶玉滿面淚痕說出這話的時候，多愁善感的黛玉肯定也是哭成淚人。
寶玉一見黛玉就逗她笑，引她哭，這都是不寫而寫，需要想像力才能體會。看小說的時候要注意調動想像力。
賈母在這一段里表現出了超強的應變能力，在黛玉已經說了自己沒有玉的前提下，賈母哄寶玉時卻說黛玉本來有玉，只因賈敏去世，黛玉為了盡孝心，將那塊玉「殉葬」了。這個謊言合情合理，寶玉推敲了半天，硬是找不到半點破綻，也就相信了。
賈母作為賈代善的夫人，榮國府第二代唯一健在者，賈家金字塔頂端的一號人物，一生不知道經歷過多少風雨，她早就活成人精了，撒個謊都撒得像真理，哄孫子簡直是大材小用。王熙鳳的道行和她相比，相當於鍊氣期的小輩和元嬰期的老怪在比。
賈母在寶玉摔玉後說的兩句話：「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仔細你娘知道了」，對寶玉的溺愛護短之情溢於言表。
15
當下，奶娘來請問黛玉之房舍。賈母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里，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里。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廚外的床上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
解說：黛玉到賈府後住在哪裡很重要。賈府那麼大，分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如果黛玉住進女生宿舍，寶玉又在男生宿舍，那以後見面就難了。在黛玉見寶玉之前，王夫人給黛玉打過預防針，黛玉說：「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豈得去沾惹之理？」如果真是如黛玉所言，兩人被隔離起來，那還怎麼培養感情？怎麼展開後面的情節？
我們看曹雪芹的安排。賈母宣布：一、寶玉將自己的碧紗櫥讓出來，給黛玉住；二、寶玉搬到跟賈母一起住，接受賈母的監管。這時寶玉提出抗議，在賈母面前撒嬌：「好祖宗，我就在碧紗廚外的床上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你是寶玉，讓你選擇跟賈母住還是跟黛玉住，你會怎麼選？
賈母為什麼會同意寶玉的這個要求呢？一是寶黛兩人還小，不用考慮男女之大防；二是寶玉剛發過「痴狂病」，摔了玉的，要是不同意，又把寶玉的「痴狂病」引發了怎麼辦？
所以，寶玉終於跟黛玉住在了一起。寶玉摔玉摔得好，為自己爭取到了黛玉。
再有人跟你探究寶玉摔玉的意義，你可以告訴對方：寶玉摔玉最大的意義就是和黛玉住在了一起。
16
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作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洒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
解說：最後我們看一看黛玉搬到碧紗櫥後享受的待遇：一、賈母將自己的二等丫頭鸚哥賜給了黛玉。二、此外，享受迎春等親孫女的所有待遇。這樣一算，進賈府後，專職服侍黛玉的人多達十四五個。這是黛玉以前在揚州沒法比的。
最重要的是，黛玉跟寶玉住在了一起。以賈母對寶玉的溺愛程度，生活方面的供給肯定是大大超標，供給寶玉的時候，少得了黛玉的一份么？真要少了寶玉鬧起來怎麼辦？
所以，黛玉住進碧紗櫥後，在賈府中的實際地位已經超過了賈氏三姐妹。《紅樓夢》第五回有明確的描述：「 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
可是，離寶玉太近，享受這樣的待遇慣了，真的就是好事么？
李後主
二〇一五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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