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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契約》、《泥土這東西》

大地契約

劉星元

大地若要養活一個人,勢必要吞噬另一個人。這是土地和祖先簽下的契約。

與大地簽訂契約,是祖先和大地彼此的信任和妥協。我們有著大智慧的祖先,憑藉此為我們在大地上生活爭取到最嚴絲合縫的理由。作為簽約者的子孫,我們背負著神聖的契約,像背負著祖宗,虔誠而有序地活著。

我們從大地上搬來石頭、扛來木材和氈草,築成房屋,馴養從大地上搜刮來的牲畜和禽類,在房子里安放下自己的靈魂和祖先的牌位。我們藉助鐵木之器,撕開大地厚重的皮膚,藉助它的血肉,豢養自己賴以生存的草木。小麥、大豆、高粱、稻子、花生、穀子……我們按照大地的吩咐,為這些高貴的草木命名,所有的草木都在大地上落地生根,並將延續大地賜予的姓氏。我們由來已久的對草木的虔誠,就是我們對於土地的虔誠。

土地從來都不辜負我們的敬畏,它用最肥沃的肉來培植草木,用最純粹的血來滋潤草木,以恰到好處的力氣,抬高這些被我們稱之為糧食的草木。草木們每高一截,我們的虔誠也跟著高一截;草木們每壯一分,我們的虔誠也跟著壯一分。

遵照約定,我們等待大地賜予的豐收,兼帶著在村莊生兒育女。

莊稼成熟的季節,我們的道路鋪了起來,我們的木排車造了起來,我們的牛馬也肥了起來。我們駕著車撲向大地深處,又駕著車從大地深處慢吞吞地向著村莊走來。馬車之上,是莊稼們構成的緩緩移動的山丘。

房屋與房屋之間,村莊的空地上,被高高地壘起來的莊稼們,它們的呼吸此起彼伏,顯得生機勃勃。我們多想在此刻深情地感激大地,感謝大地給予我們的慷慨饋贈,但我們內心的甜蜜已經疲憊得說不出話來。但我們相信,我們內心的感激,大地一定會一一記錄在案。因為,大地有靈。

大地有靈。那些湖泊就是大地的眼睛。湖泊安穩如鏡,與天空構成不朽的對峙,對峙之間,是花鳥魚蟲肆意的存在。風是大地的耳朵。風躲在草木之下,躲在天空之上,躲在房梁之間,伺機而動,夜幕降臨之後,眾生各自歸位,大地總是會藉助各式各樣的風,巡視自己的領地。鳥是大地的嘴巴。鳥翼擦過天空,就是大地對天空的親吻。鳥兒跳在植物上,就是對植物的撫慰。鳥兒與我們對視,必是大地有什麼要緊的話想要告誡我們,只是,我們很少去認真聆聽。

生物學告訴我們,萬物源自水。祖先們卻告訴我們,人類來自大地。我們的母胎就是大地,我們的顏色就是大地的顏色。因此,人類的每一種宗教,它們信仰的核心,最終都必定指向大地。而巫師,似乎就是大地在人世間的代言人。

祭司與巫者隨意地散落在各個村落,行使著村莊實際管理者的職責。他們幾乎是清一色的老人,每一個都行將就木的樣子。但是,他們一旦扣上了具有象徵性的面具,整個人就活了。播種或豐收之際,災難或歡悅之際,他們都會在大地上跳起粗獷的祭祀之舞,他們像一支支遠古的鼓槌,敲打大地這一面神聖之鼓。他們強壯而有力的步伐,把我們的心肺都快要踏出來了。

大地一定感知到了我們的虔誠。原野之上,大地養育的一場火正在地下向上探頭,它將隨著鼓聲躥上來,燒紅遠處的天空,以為回應。在此之前,我的祖先相信,那代表人類文明的第一把火,就是來自大地。就像我們來自大地一樣。

然後,我們終究會成為人世間的一杴土,這將是我們活著的證據。並且,我們還將以土的形式和大地一起繼續存活。

化為土,是一件莊重的事。這也正是死亡的儀式遠比新生要繁瑣而肅穆的理由。那些與大地完成契約的祖先,他們畢生圓滿,他們心無掛礙,他們已把吃過的糧食還給大地,已把走過的路還給大地,他們還要把自己還給大地,完成一個誠信的守約人應當完成的約定。

這些完成契約的人,他們的一生伴隨著棺木,被高高地抬起。在長跪於地的子孫們的仰望里,他們從村莊出發,穿過河流、跨過山岡、途經草木,去往大地的腹心,最終與大地融為一體,抬高大地,並成為大地。

活著的人從墓地前轉回村莊,繼續生兒育女,恪守著祖先和大地的契約。

我們翻耕大地的時候,偶爾會翻出一些骨頭的碎屑,再過些年,它們將會腐爛,最終無跡可尋,而新的骨頭碎屑,將會在同一個地方出現。我們整理草木的時候,也總是會握到死去的祖先們的呼吸,那些悠長而安穩的呼吸,比他們生前還要和緩,這往往會讓我們陷入欣慰和思念中。

我們活得豐盈而滋潤,這是祖先們的庇護。在一場農事收割之後,在下一場農事到來之前,我們總要懷揣著敬畏之心,祭拜與大地長存的祖先。

祭拜祖先,其實就是祭拜大地。

當我們虔誠地祭拜祖先的時候,是大地接受了我們的膜拜。

來源:2015年10月5日《人民日報》

泥土這東西

林那北

|從鄉下回去,我以前每次會假裝詩意地采幾束野花野草帶上,這一次我只帶土,整整三大袋黑土。一路上心裡非常充實,覺得土們擠在後車廂里必定也是「幸甚至哉歌以詠志」的樣子。

哪怕三十年前,泥土們都不會想到會有今天。往前推,三千、三萬、三億年前,天地混沌,洪荒一片,蒼穹之下唯有泥土單調而絕望地無邊無際,那一刻它們心生凄涼過嗎?可曾孤獨求敗,渴望過其他兄弟的降生以圖世俗的熱鬧?它們肯定沒有料到,轉眼間節節敗退的日子說來就來了,一個叫水泥的東西橫空出世,終於擠垮它們統領了地球。

其實二者區別有多大呢?一字之差而已,可是攪了水和沙子之後水泥霎時不是泥,不是水,也不是沙,它孫猴子般變身,滴水不漏,堅硬似鐵,刀槍不入。而泥土能嗎?泥土不能,沙摻進去它更稀疏,水澆之下它更松垮,凝結也是一種能力啊,它沒有。那就只能認命了,如同一個人,明明和另一個人同姓或者同名,可人家吃香喝辣當著總經理董事長,你的草根日子卻一成不變並且萬古沒有變的可能。有時候我看到哪座城哪條街道忽然路面塌陷的新聞報道,會覺得應該就是泥土對水泥的反擊,可這又算什麼?最多和阿Q摸小尼姑臉一樣不成器,水泥呵呵一笑,重新與水、沙子聯手攪拌幾下,覆蓋上去輕鬆如囊中取物。

但樹與菜種在水泥上能活嗎?不能。這就是植物們的堅貞之處。風水輪流轉了,可植物根須卻始終不肯屈服強者,它們保持古風,維護傳統,只願與越來越羸弱瘦小的泥土唇齒相依。這其中隱約有某種與愛情接近的眷戀,非你不可,離了你就氣絕身亡。泥土倒沒心沒肺地恬淡,是植物執意如痴情女子,一生一世只肯活在愛人懷裡。

市場上不是已經有大量營養土出售了嗎?網上也有,很方便,點下滑鼠就送貨上門了。但它們只是一堆假土罷了,鬆鬆垮垮地擺出土的面目,卻沒有黏性,也不能化為泥漿,連一絲土腥氣都弄不出來。假花也是花,但與真花哪裡能在一個檔次上?

我開車到處轉悠,我需要找到一批土。

車輪碾壓過一條條柏油或水泥馬路時,發出微弱的吱吱聲響,呢呢喃喃,類似耳語。我想輪子們是喜歡這種質地的路,它們相信這才是所謂的高大上。作為工業製品,橡膠在機器里轉過幾圈之後,就霎時以為自己出身高貴了幾分,骨子裡對古樸的泥土路就有著天然而徹底的鄙視。泥土也從來沒與它們化敵為友,一發現有車到來,便不約而同拿臉色給它們看,坑與窪都是投槍匕首,造出的顛箥程度得視心情好壞而定。

似乎有點像逛街——有逛街的耐心和左顧右盼的眼神,卻又比以往挑衣服買食物有著更精準低矮的目標。繁華的商業區是不去的,越繁華必須繞開越遠。只是一直繞到城鄉結合部了,那裡仍然是一個接一個簇新的樓房和正在架設中的鋼筋水泥。土們到底犯了什麼錯,需要被這樣斬盡殺絕?

終於在一個工地旁發現幾堆土,似已被甩棄,又似只是閑置待用。管他哩,還沒來得及過個腦,就忙不迭停車,提桶握鏟奔去,宛若奔向富饒美麗的金礦。

但把土卸到院子里時,鄰居過來一看,馬上呵呵笑起說,這是沙土,沒有營養,根本種不了東西。

居然土還有優劣之分,這完全在我的認知範圍之外。抬眼茫然四望,那一瞬心底明明有幾股無助翻滾而過。如何是好呢?其實即使是沒有營養的沙土,也找不到太多了,一幢幢樓房取代了一棵棵樹,鋼筋水泥就是我們的森林。鄰居以過來人的口氣又說,小區門口有人賣土。出去一看,果真有,看上去不像是原址出品的,而是用大卡車從別處運來,然後囤在那裡奇貨可居。問了價格,說是一立方一百三十元,一拖拉機可裝兩立方,也就是兩百六十元。

我臉上肯定漫上一層驚愕之色,長時間回不過神來。賤如土,這話好像還沒從人們嘴邊褪盡,原來它卻已經有了身價。以後還會行情看漲嗎?水泥地必將越來越多,土地則隨之越來越少,所有東西但凡稀缺,就有升值空間,難道終有一天泥土也能成收藏品?細想極恐,到處都是水泥的堅硬之後,這個世界還能剩多少柔軟?

幾乎所有小孩都對玩泥巴興趣盎然,從雙手沾滿泥巴的童年開始,有一天我們又終將歸於泥土,人與土的感情原來就源自這樣一個隱秘的關聯。輕飄飄的營養土哪裡能擔起如此重任呢?我以前愛惜自己雙手幾近病態,每天護手霜反覆抹了又抹,仍然對上面擋不住浮現的條條皺紋暗自神傷。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這話是誰說的?其實手比臉更率真坦白地透露出生活品質與心境,再優質豪華的化妝品都無法掩飾上面每一絲遊動的衰跡。一個女人的好日子總是從滿足胃開始的,之後轉戰臉蛋和身材,但只要還未把金錢與智慧投注到呵護自己一雙手上,她的日子就還遠未抵達雅緻從容的層面。

可是種植這件事,手怎麼能夠高高在上漠然旁觀呢?沖在第一線的必須是手,細長的胳膊和更細長的十指都有著與樹榦類似的長姿,這一定讓植物們有充分的信賴與認同,恍惚間以為正與自己的同志戰友意外相逢。

特地購買回十幾雙橡膠手套,分放各處時刻候著,結果卻總是不戴。不是故意拒絕,忘了,又忘了,還是忘了。所有會輕易忘記的事,都是下意識里排斥的事。無論樹或菜,都是我與泥土之間的關係,指尖有心意和囑咐要傳達給泥土,拜託它們多多關照,橡膠來隔一層插上一腳又算什麼?誠意明顯就不夠,那怎麼能行,我還指望豐收哩,不能得罪泥土。

常常勞作一番之後洗盡了手,心裡才猛然毛了一下。我想起土的歷史了,它們已經活在世上幾億幾萬幾千年,掩埋過難以計數的屍體,屍體化了,融為土……如果手上恰好有小傷口,恐懼與後怕就會成百倍地膨脹開。不由得擰開水龍頭再洗,三洗,反覆洗,一邊悔恨,一邊痛下決心今後不再重犯。

可是下一次仍然赤手上陣,手套呢?手套又被丟到了腦後。

院子里這些地需要多少土?地以外還需幾個盆來裝土?我原先小看了這些問題,根本不過腦,結果土就來了。兩立方的土從拖拉機上卸下來時,堆在地上是一座小山,它們不能紙一樣摺疊,也不能衣服般逐一掛起,我繞著小山轉幾圈,暗暗倒抽了好幾十口冷氣,恐怖感汩汩冒出。難道從此要愚公似的每天生活在山前?怎麼處置它們居然需要考驗智慧了。

樓上有個露台,本來可以用來賞月賞星,如今只好也辟出來供種菜。

試著裝半袋子土往上提,登幾個台階就敗下陣來了,主要是手,手吃不消。肩周炎、網球肘,這兩個頑症來襲多時,一直沒法根治,而土,看著無助地散落那裡,長得又黑乎乎的醜陋不堪,誰知道竟是如此有分量。

只好到小區外僱人。來了一對夫妻,四川人,三十多歲的模樣,挑一半土上露台開價三百元。女的負責裝土,男的一趟趟往上挑擔子。大熱天的,看他渾身大汗淋漓步履越來越沉重,為減輕剝削人家的罪惡感,又加了五十元。結果他一來勁,賣力過度,竟挑多了,眨眼間小山就從樓下移到樓上。露台不大,幾乎稱得上狹窄,土山攤在那裡,就顯得更為陡峭刺眼,宛若一位不期而至的怪獸。在露台走動,每一步似都有顫動感。水泥樓板哪見過這陣勢?它會不會被嚇著了?會不會不堪重負,然後忽然卟咚一聲,裂了,塌了?崩潰了?不安了幾天——何止不安,簡直心驚了,越想越怕,午夜夢回,都一層冷汗。但既已如此了,也只能面對。先是弄幾個陶瓷盆子裝上土,盆滿了,土卻還沒消化掉十分之一。也許應該啟用數學求體積的運算公式,精確計算X–Y等於多少,X+Y又等於多少,只是先別說以前我根本沒學好這門課,就是學好了,現在又怎麼測量盆子和土的體積?陳景潤復活了也無能為力。

只好用塑料桶把土再一點點提下去。下樓沒上樓那麼吃力,扶著欄杆靠慣性也能把桶甩出幾步遠,遇平地時還能擱下用腳推挪幾步,但終究成效甚微。當然還可以再僱人挑,可是怎麼覺得開不了口呢?即使雇的是另外一個工人,可是我自己是知道底細的,自己也會嘲笑自己啊。

我先生插過隊,他對泥土的全部記憶與挑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擔子、在滿是水蝗的田裡彎腰耘草連在一起,泥土濃縮了他青春期無法排泄的全部苦痛,看我忽然瘋子般奮戰於土中,既不滿又吃驚。不過吃驚與不滿都擋不住我,有這麼多泥土做後盾,我好像也不那麼怕他了。他苦笑地搖頭,然後出於人道,幫我把土一次次往樓下提。放下桶拍拍手,他強忍怒火告誡道:差不多啊,別再弄了。我裝溫柔連聲答好好好,一定不弄了。心裡知道這個態度很虛假,只是報答他為提土做出的貢獻。事實上哪能不弄?不弄從樓上提下來的土怎麼辦?總不能攤在院子里任風刮任雨水沖,那不是沒有給土應有的尊重嗎?

只好又去買盆子,行動不是大張旗鼓,通常號稱去上班或者去超市,然後多踩幾腳油門,車開進花鳥市場。店主已經認熟了面孔,見到我很喜悅,二話不說就往後車廂里搬盆子。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我也不知道到底該多少個,運回去,搬下來,土裝進去,結果土又不夠了。

清明節到鄉下掃墓,看到路邊菜地里土黑黝黝的,我兩眼頓時噴出只有在大百貨看到心愛的名牌服裝鞋包才有的賊光。從鄉下回去,我以前每次會假裝詩意地采幾束野花野草帶上,這一次我只帶土,整整三大袋黑土。一路上心裡非常充實,覺得土們擠在後車廂里必定也是「幸甚至哉歌以詠志」的樣子。

本文刊於2015年1月4日文匯報·筆會

本刊刊訓:

在這裡,激情碰撞文化,詩意表述法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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