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到底還有沒有前途？

一、焦慮的問題

最近筆者有點焦慮，作為銀行業的從業者，深切感受到充斥於媒體的關於銀行不行的消息越來越多。。。

宏觀層面，馬雲說「銀行不改變，我們就改變銀行」，還說「現有金融體系不足支撐30年」。這可是馬爸爸好幾年前說的！在過去的幾年，果然螞蟻金服等新金融對銀行產生了巨大的衝擊。

微觀層面，有PF銀行員工在網上曬出工資信息，吐槽年終獎只有48.5元；又有人發朋友圈說，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大銀行，都在大幅裁員，銀行業真的不行了，這是大勢所趨。

張泉靈說，歷史的車輪滾滾而來，越轉越快，你得斷臂求生，再不然就跳上去，看看它滾向何方。可惜，多少行業就是跳不上這車，最後被歷史的車輪壓的粉碎。中興員工的縱身一躍，又激起了多少夕陽行業人內心的悲傷。

銀行，也應屬於傳統行業，那麼，銀行是不是已走入夕陽，真的不行了呢？身在快速變革中的中國，相信這是400萬銀行從業人員都應認真思考的問題。

二、思考的角度

當然，關於銀行業未來幾何，這是一個宏大的課題，可以從很多角度來進行初步的探討：

例如，從貨幣來源角度看。所有金融機構的運作都依託於貨幣，但話說回來，現在市面上的貨幣怎麼來的呢？都是人民銀行發行基礎貨幣+商業銀行派生貨幣而來的！由此可見銀行在金融體系中的重要地位。那麼虛擬貨幣有沒有可能替代目前的貨幣呢？很遺憾，金融權和貨幣權直接和政權掛鉤，你想討論這個問題是很危險的哦。君不見我國政府直接全面禁止了境內虛擬貨幣交易。

又例如，從國際經驗來看。根據2017年財富世界500強排行榜，美國最大的金融機構是哪些？是摩根大通、富國銀行、美國銀行、花旗集團，都以經營銀行業務為主。法國巴黎銀行，法國農業信貸銀行，滙豐銀行，德意志銀行等大型銀行也佔據著歐洲金融的核心地位。這是歐美國家金融發展演化了上百年的結果，具有極大的參考價值。另外，從國家PK層面，貌似我們國家必然需要培養同等體量和實力的大型金融機構，與這些國際大鱷抗衡，大家覺得誰會挑大樑？

探討的角度可以很多，但總覺得不夠深入和過癮。或許從近幾次的金融危機中，我們能得到更深刻的答案。畢竟都脫光了，才能看出骨骼是否精奇，而後才能判斷是否能成大器。

三、三個故事

（一）LTCM：逝去的流星

LTCM的故事相信很多人耳熟能詳。LTCM是Long-Term Capital Management（美國長期資本管理公司）的簡稱，成立於1994年2月，一度是華爾街最閃亮的明星。公司創辦人麥利威瑟（John Meriwether）被譽為是華爾街債券套利之父，美國前財政部副部長、美聯儲前副主席、諾獎得主等大人物都在這家公司，他們組成了全球金融業有史以來最為耀眼的「夢幻團隊」。

LTCM的主要業務是債券套利交易。債券的價格波動很小，風險和回報也低，為了獲得更高的回報率，LTCM用大量財務槓桿將規模做到很大，通過電腦建立最精妙的數學模型分析價格波動，並從中發現與把握套利機會。1997年底，LTCM金融衍生工具的總規模已接近萬億美元之巨，公司合伙人的財富也迅速膨脹，由初始投入的1.5億美元上升到14億美元，收益率令人咋舌。

1998年，隨著俄羅斯債券危機的蔓延，國際大銀行開始大幅拋售他們手中的7大工業國債券，令全球主要債券價格發生有史以來最大的波動。而LTCM手中持有的大多數就是7大工業國債券。

槓桿是魔鬼，他能把你捧上天堂，也能把你打下地獄。不到10天，LTCM不僅虧掉了前期的盈利，還虧掉了90%以上的資本。最後，美聯儲出面，組織以高盛、美林、J.P摩根為首的15家機構注資37.25億美元，購買LTCM90%的股權，共同接管了LTCM。

LTCM，終如流星一般，消逝在金融歷史的天空中。

小結：金融機構是經營風險的企業，不管你的模式和實力看起來多麼強大，所運用的技術多麼先進，只有經歷過幾次經濟和金融危機的洗禮還能活下來才算數。

（二）韓國：外強中乾

韓國是亞洲奇蹟的最好例子。在亞洲金融危機前的30年里，韓國GDP由23億美元飛增到5580億美元，成為世界第十一大經濟體。當亞洲金融海嘯已經在東南亞國家肆虐時，很多人仍然沒有想到韓國會難逃此劫。因為韓國經濟增長仍然強勁，財政預算平衡，外債佔GDP的比例比很多經合組織成員國低。

韓國是銀行主導的金融體系，但韓國政府基本上將銀行當作工業的僕人。作為韓國經濟活動的主要資金來源，韓國的銀行系統在政府的深入干預下，實際上極為虛弱，主要表現在：信貸評估和管理技能不足，缺少產品和服務創新等。這是明顯的金融壓制的徵兆，但在韓國，人們認為為了國家的發展必須如此。

在韓國的經濟發展模式中，指導性信貸或政策貸款居功至偉。在政府的許可和暗中支持下，銀行對大型工業項目的資助不遺餘力，在此情況下，其國內銀行的資產收益率只有0.16%，另一方面，有了銀行的支持，韓國各大財團做了很多本來不能做的項目和業務，承擔了本來承擔不起的金融風險。不少大賭注贏了，因此，韓國經濟就快速增長，但這些做法也讓韓國成了高度槓桿化的國家。韓國最大的30家公司，負債權益比例平均高達519%。

1997年，隨著東南亞金融危機以及匯率變動，韓國出口增長銳減。對很多大財團來說，收入減少但同時還要償還高額債務利息，必然逐漸走向倒閉。這給韓國銀行業帶來很大麻煩，因為所有的大銀行過於集中地貸款給個別公司。例如，1997年起亞倒閉的時候，三家商業銀行向起亞集團的貸款金額超過其自有資本的120%。最終，銀行危機拉開了韓國危機的大幕，在一年時間內，韓元貶值50%，韓國股市市值蒸發972億美元，約佔總市值的70%和GDP的18%。韓國GDP萎縮了1800億美元，人均GDP減少約3900億美元。

小結：銀行在經濟發展和金融危機中都扮演著重要角色。此外，實體經濟和金融部門（銀行部門）相互依賴：再健康的實體經濟，如果缺少堅實金融/銀行基礎的支持，則難以長久；反之亦然，再強大的金融/銀行體系，如果缺少紮實的實體經濟支持，也難以維持。實體經濟和金融/銀行部門之間要取得平衡，太過偏向任何一方都有極大的問題，終將釀成大禍。

（三）美國：破滅的神話

如果說LTCM是單一公司運用高技術的典型，那麼美國則是系統性運用高技術的典型；如果說韓國是金融體系太弱，那麼美國恰恰相反，是金融體系太強！

20世紀70年代，組合投資和風險管理的需求催生了金融工程，並促進了大型金融集團的形成。一大批科學家、物理學家和電腦工程師轉行成為金融工程師，將計算機技術、數據挖掘和統計技能應用於金融市場。

依靠超速計算機和全球網路，量化交易員能夠開發出動態的交易策略，交易速度要比傳統的購買然後持有的散戶投資者和基金經理更快捷。2007年，全球金融衍生品的名義價值達到596億美元，大致相當於全球GDP（55萬億美元）的11倍。

同時期，美國的銀行業務模式從「借貸和持有」轉變為「發起分散」。即，傳統上，銀行吸收存款並發放貸款，而後持有貸款資產。但由於資產證券化和金融衍生品市場的快速發展，銀行可以將表內發放的貸款通過資產證券化賣給二級市場，從而將貸款資產從表內移出，騰挪出新的額度發放貸款。在這過程中銀行收取高額發行費，同時投資銀行和評級機構等大發其財。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金融體系的效率貌似都大大提高。金融資產通過嚴格數據分析和金融模型的計算，給予了不同的風險評價和市場價格；風險不再集中於一個或一類金融機構，而是被分散到金融市場的不同參與方身上，不同風險偏好的投資人持有不同風險的資產，並享有不同的資產收益等等。

從1980年到2007年，全球金融資產從佔全球GDP的109%增長到了佔全球GDP的421%。2007年底，美國最大的五家華爾街投行的總資產達到了4.3萬億美元，其在全球金融市場所向披靡，甚至能與一個中等發達國家相抗衡！

但是，看起來太好的事情往往是不真實的。風險是分散了，但金融監管部門卻很難識別風險分布在何處、風險具體在各參與方之間是如何分配的以及金融體系真實的槓桿率水平。當市場掉頭向下，所有的投資人都打算賣出資產時，踩踏發生，系統崩塌，無一倖免。人們錯誤地以為只有那些非投資級的資產才有風險，然而當市場崩盤時，即使AAA的資產同樣轟然倒塌。

金融危機後，具有百年歷史的華爾街五大投行的結局是什麼？全軍覆沒！！高盛和摩根士丹利轉型為銀行控股公司，美林被收購，雷曼兄弟和貝爾斯登倒閉！

小結：金融市場不是穩定的、回復均衡的系統，而是一個動態的、變化的、不斷調整的生態系統，有著周期性的不穩定性。金融體系是脆弱的，就算一個公司和一個模式具有十足的效率，不代表它帶給整個金融體系的也是同樣的效率。另外，金融監管和金融體系之間需要長期的磨合，最後才能達到一個效率和安全的均衡。

四、我們的反思

舉了這麼多例子，無非想說明金融體系的脆弱性和複雜性，以及它與實體經濟及金融監管之間的高難度平衡。對一個公司來說，再先進也需要經歷幾輪金融危機的考驗才算過關；對一個模式來說，再先進也需要與實體經濟以及金融監管的反覆磨合，並同樣需要金融危機的反覆洗禮。單純一個公司和一個模式的先進性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華爾街兩大投行轉型為銀行控股公司對我們有重大的參考意義。全球目前的銀行體系是經過幾百年經濟和金融周期反覆考驗而留下的；歷史上倒閉的大銀行不在少數，有英國的巴林銀行，美國的華盛頓互惠銀行等等，每一次銀行的倒閉都讓我們有機會不斷修補銀行體系的漏洞；巴塞爾協議1、2、3更是凝結了全人類的智慧，讓我們能不斷打造更穩健的銀行和金融體系。

在脆弱的金融體系和可怕的經濟周期面前，強大銀行體系佔主導的格局已經很難改變，在可預見的未來，不應該也不會被改變。

金融危機之後，2010年1月諾獎獲得者，保羅?克魯格曼曾撰文指出：美國應當向其鄰居加拿大學習。加拿大適度地限制了金融體系和證券化進程。毫無疑問，近年來加拿大的這些約束，使人們失去了許多提出聰明想法的機會，但事實證明，這些限制都是正確的。

前財政部部長樓繼偉說：就國際比較觀察而言，加拿大的金融市場被認為是最「枯燥乏味」的，金融當局嚴格規範控制混業，限制衍生品產生和交易，防範金融風險傳染，著力保護金融消費者，實現了金融與實體經濟的協調發展。即便全球金融危機後，加拿大的銀行系統仍被標普和IMF評為世界上最健康的銀行體系。其經驗值得我們研究借鑒和深刻反思。

前香港證監會主席和中國銀監會首席顧問沈聯濤說：貨幣不同於其他商品、產品和服務，那些支持自由市場的經濟或政治觀點並不適用於貨幣。企業家應該完全自由地創新iPad、新的餐廳格調、新的汽車設計以及無數超出我們想像的商品和服務，這不僅因為自由創新將創造經濟收益，而且它本身就是可取的。但是信貸和貨幣的創造有所不同，它會創造出購買力，從而產生有益或有害的宏觀經濟及分配效應。如果將適用於商品和服務市場的自由市場原則同樣應用於金融，將導致另一種錯誤。

以上觀點來自於金融學者、政府官員和金融監管高層，他們對我們的經濟和金融體系有最為全面和深刻的認識。在他們看來，我們的金融體系不是不夠先進，而是太先進了，進而產生了一系列的問題！！

在這些人的推動下，是否傳統的銀行有可能在金融體系裡面佔據更為重要的地位？

面對我的上述答案，或許很多人，尤其是新金融的從業者，會跳出來說，你這井底之蛙，怎麼沒看到歷史的滾滾車輪。對此，我要說，如果金融創新能夠敬畏金融，敬畏市場，敬畏人性，有可能可以走得更遠。

五、後記

上文說明的是銀行業整體在未來的前景，第一、這些結論並不表明，未來銀行業不需要任何改變。事實上，所有的銀行都在根據市場變化主動調整自己的規劃和策略，並積極採納有益的科學創新，提高自己的實力；第二、這些結論並不表明，銀行業里的每個銀行未來都會越來越好。在筆者看來，大銀行的優勢會越來越明顯，中小銀行除非取得差異化核心競爭力，否者終將被市場淘汰，另外，銀行業也並不能實現通吃，在銀行業無法實現效率的地方，其他金融業態將有很好的機會，從而形成與銀行體系的良好互補；第三、這些結論同樣不表明，銀行業裡面的每個人會越來越好。在不同的經濟周期，銀行員工會受到不同的衝擊，其他行業一樣。此外，銀行是大平台，有很多的崗位，不同的崗位有不同的能力要求和發展前景。在可預見的將來，中大型銀行的高管仍然會是金融市場上最有權勢的群體之一，問題是，400萬銀行從業人員，有幾個能爬到這個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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