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怎樣一步一步廢掉的？

去年我去了趟美國，從機場打了輛華人開的車回酒店。上了車司機剛和我沒攀談幾句，就覺得口音特別熟悉，仔細一看，竟然是我剛到美國時，曾經在機場接過我的一個專職司機，叫老趙。

那時候我人生地不熟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就感受到了老趙的熱心腸，一路給我介紹在哪個超市買菜折扣優惠多，哪家餐廳的中餐做得地道，哪個地方可以方便寄東西回國內等等諸如此類……

後來聊得熟了，才知道老趙以前也是跟我一樣在國內做工程師的，出國後也在當地一家電力設備製造公司上班，後來被裁員了之後，很長時間找不到其他工作，迫於生計，就到這個華人開的旅行社當司機。頭次聽說他的這些經歷時，我還覺得挺遺憾的，好好的一個技術骨幹，有點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覺。

在車上我尋思了下，不知不覺竟然過去八年多了，於是就好奇問了句：這麼些年，老趙你一直干這個呢啊？

他說：是啊這行老不景氣，找正經工作也沒機會，就這麼混著干唄。

再接下來直到送到酒店的一路上，老趙止不住地大吐苦水，說干這行也不容易云云，起早貪黑的，不但要接機，還要兼職負責送外賣之類，忙一天卻又掙不到幾個錢，自己回趟國看看父母花的錢，就把一年攢下來的錢都交待了……

雖然按照他的說法，在這個美國城市干司機這行簡直有數不清的各種痛苦，各種辛酸，但我卻意識到，他很可能繼續干這行很久，至少三五年內不會換。

我這可不是瞎推測。因為路上我聊了幾句當地的關於當地智能電網升級的相關消息，發現他基本上對此已經一竅不通了。更重要的是，行業內新的趨勢發展，技術變革之內，他也完全不了解。以他目前的狀態，基本上不太可能再找到一份過去的那種技術工作了。

說殘忍一些的話，在專業領域內，老趙已經被淘汰。

顯然老趙自己也明白自己那些舊知識已經忘差不多了，所以一聊到這些曾經的專業，他就會隨便說幾句敷衍過去，迅速轉移到一些家長里短的話題上，比如，家裡前不久出生的二兒子，老婆怎麼辛苦，剛做完月子就去兼職賺點奶粉錢，怎麼也交不完的房貸之類……

那天晚上在酒店的房間里，老趙的事情令我覺得感慨萬千。誠然，他是當之無愧的一位的好丈夫、好父親，他的子女在這個國度里，可能會過得比他這代人幸福得多，但是，老趙自己的人生，就這樣蹉跎了。

不僅是我覺得挺可惜，看得出來老趙自己也是心有不甘。想打破這種困境？非常難。

為什麼這樣說？是因為類似的遭遇，我自己也遇到過。

當初我剛剛從美國去到加拿大不久，就遭遇到了幾十年一遇的全球石油價格暴跌，我所在的城市一夜之間無數人失去了工作，全省失業率一度達到60%以上……當時的我本身就是個徹徹底底外來戶，可以說幾乎沒有任何人脈關係網，想找到份技術工作，簡直是難如登天。我投出的簡歷別說獲得面試機會，連打來問兩句的HR電話都沒幾個。

更可怕的是，經濟蕭條也就罷了，物價不但不跌還張，很快我帶去的積蓄就不要見底了……巨大的生存壓力之下，病急亂投醫，我見到網上隨便放出什麼沾點技術邊的工作都投，沒過一周還真有人給我電話了，更不可思議的是，二話沒說就通知我第二天去上班。

去了一看，還真是一家電氣設備公司，我那時還以為是自己的學歷在國內的過硬技術背景打動了老闆，後來才知道，給我安排的工作根本就不是什麼技術活，說不好聽的，就是搬磚的，而且是真正意義上的……

整整一天，我就和另外一個黑哥們一起，從一間霉味十足的破倉庫里，把幾十斤一台的舊設備全部搬到外面的皮卡上。時至今日我早已忘了那天一共搬了多少台，我只記得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整條腿都軟了。

作為一個平時80%的時間都是待在辦公室里，對著電腦操作的技術型工程師，我承認這種苦力活還真的蠻……那啥……鍛煉身體的。

是的，如今我也想像不到，那時的自己還真沒覺得怎麼個苦，畢竟當時身體好，睡了一宿就恢復差不多了。第二天繼續去搬，總結了點經驗，又找到點竅門，居然沒那麼累了。而且覺得這活就是份純體力活，完全不麻煩，而且給的工資雖然不高，但糊口足夠了還肯定有一些結餘。

那麼，這份工作我幹了多久呢？一個星期。

在別人看來，我一定是吃不了這個苦，怕累不願意去做這種苦力活，但事實上我自己心裡清楚，雖然苦歸苦，但我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適應，甚至我可以預感，如果繼續做下去，我很可能會滿足於這份完全不用耗腦子，出賣體力就好了的簡單活兒。

那樣的話，毫無疑問我一定會陷入這種看似困頓，實則輕鬆的舒適區：拿著一份還不錯的薪水，做著無聊但又簡單無腦的工作，在歐美髮達的信貸式消費體系下，透支自己的收入支撐起普普通通的生活，並陷入難以跳出的循環，如此一直生活下去。

正如萬青的歌詞所唱：「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

僵化，麻木，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我知道，保持這樣的節奏，總有一天我會徹底荒廢。那時，我將再也無法拿起書本，去看那些已經有如天書的專有名詞；我將再也無法失去這份工作，因為技術活我早已干不來，更重要的是失去工資來源將徹底毀滅我的生活；我將在毫無樂趣但只為糊口的工作，和雞毛蒜皮斤斤計較的生活瑣事中，度過我平庸至極的後半生。

可是抱歉，這些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所以從這種趨勢剛剛露出苗頭開始，我就打定主意，毅然決然地掐滅它。雖然後來的兩年都極其痛苦艱辛，但後來終於遇到了很好的機會，得以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如果當初沒有果斷作出抉擇，或許有一天我就躺下，終於無可奈何地被生活XX了吧，我猜。

畢竟，想要實現什麼人生目標總是很難，一步一步變得廢掉卻比想像中還要簡單一百倍。剛剛我說的自己和老趙的故事，還屬於那種在異國他鄉的打拚經歷，原本就在社會的低層，還談不上什麼真正的廢掉。關鍵是，不少人本已取得了一些成就，卻從來沒有如他設想中那樣到達更高的層次，反而不可思議地不斷淪陷。

我的一個中學同學就是這樣的例子，如果沒有後來的故事，我可能會把他當做激勵我前行的一個典型，畢竟他的經歷實在太勵志了，從一個原本成績全班倒數的學生，到中專畢業跟著自己叔叔南下深圳做生意當幫手，再到自己獨挑大樑，回到家鄉創業開了一家通訊器材公司。

雖然公司當時規模很小，但他當時的所達到的成就，毫無疑問要比我們這些在公司打工的同學走得遠多了。

所以當我後來聽說他公司破產，重歸一貧如洗的狀態時，簡直有點不敢相信。直到我知道原因才深深惋惜，原來這個同學前幾年就迷上了某個國產垃圾網遊，充了大量的錢氪金不談，還搭上了數不清的時間和精力。

而這一切深層次的原因就在於，大家都以為他的生意蒸蒸日上，但只有他自己清楚，當時已經到了一個平台期，很難再往上發展。同時業務客戶這些各方面各方面也還算穩定，所以每年就算自己隨便做做，賺些錢過得滋潤完全不難。

而與此同時，這個同學又想到之前吃的那麼多苦，讓他覺得該到了一個回報自己，適當享受的時間了。於是，他再也無心投入多少精力繼續發展，而且把生活的重點放到了虛擬的遊戲上。

可是他並沒有想到，隨著互聯網的發展，實體店的寒冬很快就到了，他沉迷網遊的那幾年，已經是瀕臨崩潰的前夕。而對於互聯網一竅不通的他，根本沒有想過去補充自己這方面的經驗和知識，於是很快，他也從一個成功人士，變成了被時代所淘汰的自我荒廢者。

如果要問，人怎樣一步一步廢掉的？

我覺得歸根結底的一點，是陷入了一種固化的、簡單的、毫無挑戰的生活和工作模式中，並樂於在這樣的狀態下獲得虛假的滿足感。自以為自己過得還不錯，日子也算充實，生活還在繼續，卻沒有發覺自己早已經喪失了任何向上的動力，或者說，麻痹的狀態下，看不到可以再前進一步的希望。

殘酷的事實在於，當一個人選擇停下來，各種誘惑和困擾就會撲面而來，讓你再也無法像過去向上前行時那樣保持純粹了。

我們想要坐下來翻書學習，手機在旁邊不停撩撥自己拿去玩；我們想要去鍛煉下重塑自己的身材，腦中回蕩的是麻辣小龍蝦、燒烤和啤酒；我們想讓自己靜一靜，重新思考下人生的方向，兒子的一聲啼哭警醒你：該滾去換尿布了……

而這樣龐大的慣性一旦形成，想要改變方向，難如登天。你會發現這種慣性狀態如同老樹根，盤根錯節地纏繞在你生活的每一個細節，想要破壞它，甚至可能會破壞掉你的整個生活。

因此，諷刺的是，一個人的廢掉，雖然是「一步一步」的，但「每一步」都踏得無比堅實。

如果你不想這一切的發生，只能從第一步開始，避免它的發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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