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的一千種理由

親愛的：

屈指一數，居然有十多年了。

我們曾是彼此最親近的人。小時候，腦筋轉得比誰都快的你，說話總是讓大家摸不著頭腦，我就成了你的「指定翻譯」，把你詞不達意的話用大家能明白的語言複述一遍，你在一旁不斷點頭。

「你為什麼能明白她說什麼？」他們問我。我聳聳肩，「就是能明白啊。」我很驕傲，我猜，你也很驕傲吧。

十多年以後，我想給你發簡訊，是因為父親的病重，我還沒來得及把簡訊發送出去，父親就走了。你得到消息後，第一時間給我傳來簡訊，你說：「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我一定來看伯父。」我回復：「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然後我就在病房裡，在父親漸冷的身體旁，放聲大哭。

隔天你就坐在我面前了，我們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聊天。你繼續講那些沒幾個人能聽得懂的話，我仍舊把它們轉述成通俗易懂的語言。

我還記得，幾年前我們在宏茂橋的小販中心不期而遇。你問：「你去哪裡？」我說：「圖書館。」後來我們一起往圖書館的方向走去，半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我試探著說：「你去哪裡呢？」你怔了幾秒，隨即笑笑：「回家呢……那好，再見。」然後你就轉身走了，我看著你的背影，心裡五味雜陳。

在紐西蘭的一個冬夜，孩子們聚在我的房間。秦回憶起小學時最好的朋友安妮，她說，在六年級的最後一個學期，安妮突然和她疏遠了。她後來才明白，原來安妮知道她即將離開新加坡，為了讓自己不那麼難受，所以寧可先保持一段距離。秦後來經常夢到安妮，醒來時還哭得很傷心。

我說：「我也經常夢到我那個十多年沒有好好聯絡的朋友。」在夢裡，我們像小時候一樣，無所不談。醒來以後，當你發現那是一場夢，你會覺得自己就像一張缺了腿的椅子。

我以為，人生就是這樣，一程山水一程歌。如果想跟曾經的朋友再次建立關係，掃除記憶的塵埃，結局恐怕會令彼此失望吧。但我被孩子們嚴厲地批評了，她們說：「媽媽，為什麼你不死纏爛打呢？為什麼你要放棄呢？」或許是因為我不夠自信吧，我總是可以找到不去死纏爛打的借口。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需要這十多年的空白，我會告訴你，因為我需要尋找自己，我不能永遠做你的翻譯。

你記得嗎？以前我們去看演出、看展覽，每次看完了，你都會發表自己的一套看法，然後問我：「你覺得呢？」我每次都只能回答：「我不知道。」有一次，你焦急地對著我吼：「為什麼你每次都不知道？」我該怎麼回答你呢？我真的不知道啊。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會讓你懷疑自己，能夠這麼做的，必定是你最親密、最在乎的人。而唯一能夠讓你擺脫這種自疑習慣的，就是離開她。離開的時候，一定會很難過，卻是必要的。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已經找到了自己，不再輕易懷疑自己，或許你們之間的緣分又可以繼續了。

我的朋友，我希望，現在就是那個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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