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蟲:春上桃花
和二姐一家到桃花街上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鐘了。細雨蒙蒙,感覺比重慶要冷得多。
雖然已經到初四了,春節的激情正在慢慢退去,但桃花的街上仍然熱鬧非凡。二姐有十多年沒有到桃花了,一下車就驚咋咋地叫:「哎呀,桃花這個地方變化好大啊,簡直都認不出來了!恁個鬧熱,比我們張家灣還好!」
桃花在四川的宣漢縣,是我的老家。準確地說,是我父親出生的地方。父親在十三歲那年逃壯丁到了重慶,從此就把家放進了夢中。我是在父親和大姐的故事裡知道有桃花這個老家。真正走近桃花,還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
一九八零年的時候,我因為「病殘」沒有下鄉,宅在家裡突然就有一種男人的使命感從心裡生起:要讓逝去的父母魂歸故里,把父母親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大姐知道了我的想法後堅決反對,給我說:「弟娃,老家遠得很呢,從縣城開始就沒有汽車了,要走差不多一百里山路!一路上是荒無人煙,你一個人千萬不要去喲!」
大姐曾經在萬源縣當過知青,距老家有一百多里的路程。一次老家的大伯伯從父親的書信里知道了大姐落戶的地方,一個人從桃花走了一天的山路,找到了大姐。那次大姐便隨大伯伯回了次老家,所以知道回家的艱難。但我還是執意要送父母回家。
為了路上的安全,我找到同樣是「病殘」在家待業的徐兄,約他和我同行。徐兄欣然答應,於是我們做了詳細的出行方案,又準備了兩隻手電筒,兩個軍用水壺,還有兩把小刀。
出發前的幾天,就給老家的二伯伯(大伯伯已經去世了)去了信,告知了我們啟程的時間。那天陰雨綿綿,我和徐兄在菜園壩登上了去達縣的火車。火車氣喘吁吁把我們馱到達縣,然後急急忙忙趕往汽車站,卻被告知去宣漢的汽車當天已經沒有了,無奈只有在達縣旅館住了下來。
旅館的服務員大姐正在無聊地打盹,兩個時髦的重慶小伙兒突然間出現在眼前,一下就興奮了起來:
「你們是重慶來的啊?」
「是的嘛!」
徐兄略微一笑,有幾分得意的樣子。
「你們重慶都時興跳交誼舞哈!」
「現在交誼舞在重慶流行得很呢,男的女的都會跳!」
徐兄比我會交際,誇張中有點滿不在乎的樣子。
服務員大姐把房間鑰匙遞給我們,目光里含有崇敬,熱情的告訴我們說,樓道盡頭有熱水。
一會兒,服務員大姐又來到房間,給我們送來了兩隻熱水瓶,然後問徐兄:「可不可以給我們比個跳舞啊?」
其實我倆都不會跳舞,但徐兄望了我一眼,爽快的答應了!
服務員大姐走後,徐兄關上門,哼著曲子,半眯著眼模仿著在城裡看到的交誼舞。嗨,還真像那麼回事!
晚飯後,我和徐兄來到旅館的前台,徐兄邊哼邊舞,把下午房間里胡亂編的那一套「交誼舞」跳給服務員大姐,看得人家目瞪口呆,那一晚上,服務員大姐都在陶醉,半夜裡醒來,我還聽見她在哼哼唧唧。
第二天又匆匆趕路。長途汽車一個多小時的顛簸,從達縣到了宣漢縣城。按照大姐事先的說法,我們知道就要開始走進深山老林了,心裡既緊張也興奮。向縣城的當地人尋路,才知道已經開通了到桃花的長途汽車,三天開一班車。跑去汽車站一打聽,正好第二天就有到桃花的車!但車站不預售票,開車前現買現乘。為了能坐上車,就只有在車站凍了一個晚上。
從重慶出發,經過三天時間終於到了故事裡我的老家桃花。
眼前的桃花是一片荒蕪,冰涼的土地,破舊的土房,飢餓的村民……這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老家桃花,瞬時心頭一陣緊,後悔不該把父母親送到這個窮鄉僻壤里來!桃花 ,你有什麼資格令我留戀?只有地名叫人心生嚮往!
打聽到了二伯伯的家。當我們站在二伯伯一家人面前時,二伯伯那驚詫、手足無措的樣子至今難忘。過了好一陣子,二伯伯才回過神,招呼二伯媽去燒水讓我們洗臉。二伯伯不好意思地給我們說,該早一點寫封信過來嘛,也好有一個準備啊!
「你看,這個家太不像樣子了……」二伯伯愧疚地自責。
顯然二伯伯沒有收到我們的信。
二伯伯有個兒子,和我一般大,很矮小,一直可憐兮兮的站在屋角。二伯伯拉他過來,告訴他是重慶城裡回來的哥哥,又拉他在屋外去嘀咕,然後二伯伯獨自回了屋來。
二伯伯從裡屋木箱中取出來一套舊得褪去了顏色的中山裝換在身上,又拿出一雙黑色的膠靴 統在腳上,褲管把靴統罩住,腳上立刻就亮堂起來了。二伯伯說這一身裝束都是我的父親寄給他的,平時間捨不得穿,今天是喜慶日子,必須要穿得光鮮一些。
晚飯很簡單但卻隆重。二伯伯請來了生產隊長和幾個我不知道怎樣稱呼的親戚。飯桌上炒土豆絲,土豆泥,土豆片湯和一碗香噴噴的臘肉!
把父母親安全送回了老家,又給二伯伯做了些交代,千叮萬囑二伯伯安頓好我的父母親,我們就打算離開那個窮地方,哪怕就是走大山路也要離開。可是二伯伯卻堅決不讓走,說是一個重要的親戚要請我們吃飯。那個親戚是隊上的一個什麼負責人。實在推辭不過,就只好順從了二伯伯。反正汽車要後天才路過。
那天晚上,二伯伯做陪,我和徐兄去了那個親戚家做客。那一家人很熱情 ,不停地和我們擺談,攀親戚關係,還說按輩份算我應該稱呼他舅爺 ,比二伯伯輩份還高呢!說話間舅爺多次讚揚二伯伯腳上那雙膠靴 ,穿在腳上像可爾石(皮鞋),亮錚錚的,下雨天還不怕水!
二伯伯就安排我,回去後給舅爺寄一雙來!
天慢慢晚了,舅爺安排吃飯。每個人一碗面。麵條不多,以湯為主,但隱隱約約可看見碗里有几絲黃色的雞蛋,筷子在碗里蕩漾,還能升起淡淡的香。
從舅爺家走出,二伯伯還抹著嘴給我說:「舅爺今天是把你當貴客款待的呢,他想要的膠靴你不要忘記了喲!」
離開桃花的那天,二伯伯一家送我們到車站,路上碰見了舅爺。舅爺遞給二伯伯一封信說:「剛才來的,正準備給你送過去呢!」
那是我出發前幾天給二伯伯寫的信。
再次回到桃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改革的春風已經吹遍了祖國大地。我們姊妹三家人相約回老家給父母親上墳。二伯伯知道我們要回去,早早就開始張羅。一進門,熱氣騰騰的菜肴已經擺滿了桌,二伯媽特別給我們準備了新碗和大紅色的筷子。一大家人圍桌暢飲,好歡心。
二伯伯和二伯媽已經老了,精神尚好。二伯伯不停的給我們夾菜,嘴裡滔滔不絕地說現在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再不會像從前用土豆招待我們了。
堂兄也成了家,還準備外出打工。聽二伯伯說起土豆的事來,就問我:
「你知不知道那次我們吃的土豆是哪裡來的?」
「怎麼啦?」我有些糊塗。那次我們吃的土豆還有什麼故事?
堂兄告訴我們,那次我們突然回去,家裡什麼都沒有,是二伯伯悄悄叫他去把剛埋進土裡正在發芽的種子刨出來讓我們吃了!
聽堂兄這樣說,我心裡一陣發顫,原來我們是吃了二伯伯家一年的收成啊!
二伯伯打斷兒子的話,握筷子的手在空中一揮:
「都是從前的事情,不提它了!」
又對我們說:「以後你們回來,桃花肯定會越來越好!」
我記住了二伯伯說的話。
後來,二伯伯和二伯媽相繼離世。堂兄就慢慢變成了「二伯伯」。他的兩個兒子也長大成人,堂兄再沒有外出打工,就在家擔起了養育孫子的擔子。繼續在外打拚的,變成了堂兄的兒子兒媳。
前些年,高速公路修到了宣漢,從重慶開車,不到五個小時就可以到桃花老家的門口。回一次家就很方便了,所以每一年的春節我就會回桃花為父母親上墳。每一次去回去,我都會感覺到桃花又有新的變化,變得讓人不敢相信。堂兄一家也正一天天的在富裕起來。這不,春節前堂兄兩個兒子又喜遷新居。四室兩廳的新房,現代化的裝修和傢具十分氣派!這一切真叫我不敢相信,這就是當年二伯伯從地里刨土豆種來宴請我們的桃花么?
難怪二姐一下車就驚咋咋的說比我們張家灣還好!
晚上,趟在堂兄新房溫暖的背窩裡輾轉難眠。我在想,桃花的今天不正是改革開放四十年的見證嗎?當年和徐兄一道送父母回家的經歷已經成為故事。桃花人民在黨的十九大精神的指引下,正在通往幸福的道路上大步向前。
春風吹拂著桃花,相信明天的桃花一定會更加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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