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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紐約切爾西酒店掃描家庭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

第一次見到茹絲時,老太太沉浸在喪夫的悲痛中,向我交代工作時,她說著說著就哽咽了。珍妮弗也曾提醒我,茹絲的狀態不好。

珍妮弗與我合作過展覽。2014年,我們都在考慮申請美國藝術家簽證。作為家在法國的以色列人,她最終決定,自己並不稀罕這樣一份申請手續繁瑣也無法一勞永逸的文件。珍妮弗離開美國前,把她手上在打的兩份零工都「轉讓」給了我。其中一份工作的地點在切爾西酒店,而工作內容,據珍妮弗說,可能是一些關於「檔案」的項目。

我帶著疑惑來到了紐約二十三街的這座歷史建築。切爾西酒店(Hotel Chelsea)的名字可是如雷貫耳,一座在電影、流行歌曲,甚至藝術史課本中都頻頻出現的地標。亞瑟·米勒、沃霍爾、金斯堡都曾住過這裡,年輕的帕蒂·史密斯和羅伯特·梅普爾索普在這裡相依為命,亞瑟·克拉克在這裡寫出了《2001太空漫遊》,性手槍的席德在這裡殺死了南希。每天二十三街上往來的遊客,都會在酒店門前駐足留影,唏噓不已。我不敢相信,我竟然即將在切爾西酒店開始一份工作!

在23街上想要拍一張切爾西酒店的芳容,一位紐約客小哥熱情地進入了鏡頭。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酒店如今已不作為旅店來經營,住在那裡的多為長期房客。茹絲和丹尼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搬入大樓的,那時切爾西酒店已經過了它的黃金時代,但是兩夫婦依舊交了很多藝術家朋友。很明顯,在切爾西酒店擁有一套寓所,哪怕不是財富的象徵,也是身份的象徵。但茹絲也不止一次告訴我,他們剛從特拉維夫搬來紐約的時候,兩人身無分文。她並沒有透露他們是如何累積起財富的,但從她撥出去和接到的電話中,我可以聽出她在曼哈頓擁有多處地產。

「我們想要對丹尼生前拍的照片以及他的藝術創作進行數碼存檔」,茹絲說,「東西有很多,工作量很大,可以慢慢來,如果你能每天來那就最好了。」她先向我展示了桌上一台嶄新的蘋果電腦和電腦旁的掃描儀,隨後帶我來到了公寓深處一間卧室,地上密密麻麻堆著許多箱子、紙盒,再加上書櫥,裡面是幾十、上百本相冊。這間屋子儲存著無數黑白、彩色膠片以及數碼時代的相片,幾乎全是家庭相片。「你就從這裡開始吧」,茹絲說。

於是我很快明白,丹尼最近去世,茹絲希望將過去的家庭照片全部掃描進電腦,以此重溫美好的記憶。這個大工程,不知是小輩還是朋友給她出的主意,那一台配置最高的iMac電腦與他們家充滿歷史的裝潢、物件與氣味都格格不入,更何談我這樣一個局外人。將易朽的相片數碼化,使照片上承載的記憶變得不朽,這個願望是強烈的。

我開始了這份工作。每周去兩到三次,每次工作三到六個小時,有時是半天,有時中場休息出門吃個午餐:吃的最多的是七大道上的中餐廳,其次是二十三街和八大道路口的熟食店貝果。從布希維克住處到切爾西,坐一部L線即可,通常我從十四街七大道下站,走九條街,下雨時轉一部ACE地鐵。我所做的存檔工作,只需用上掃描儀自帶的軟體,操作簡單,尺寸大的照片一次掃描一張,小的一次掃描幾張再裁;掃描完一本相冊,我貼上一張即時貼:SCANNED,再放回盒子,一盒掃完,拿回房間,開始另一盒……

掃描儀

相對於紙質相片,數碼存檔的確是個更佳選項,一方面圖像看起來更清晰了,另一方面,檔案更便於檢索。這幾百幾千張照片,我基本按照以一本相冊為單位設置一個文件夾,用時間、地點以及事件來標註,文件夾名諸如「1983切爾西酒店」、「1994法國旅行」、「2000夏天在上州」、「2009馬略卡」等。馬略卡是地中海上的一個小島,丹尼家幾乎每年夏天都在那裡度過。他們的房子面朝大海,院子里有葡萄架、吊床,茹絲總在院子里看書,一對兒女也在同一種熱帶風情花紋式樣的地磚上一年一年長大。丹尼是在馬略卡游泳時離開人世的。

很快,我在照片上認識了茹絲一家。比如她在特拉維夫的父母——他們還年輕的時候,比如她與丹尼的兒子奧亞和女兒塔麗亞,奧亞的雙胞胎女兒、雙胞胎女兒的母親、塔利亞的丈夫、他們的好友羅恩一家……茹絲很愛丹尼,她曾對我說:「我一直覺得自己很醜,直到遇見丹尼。」有時我在掃描時她湊過來:「你看,他太英俊了!」她還說:「丹尼和我,我們兩個只要在一起時,就像兩個孩子,一輩子都是,很少有夫妻像我們這樣。」這個斷言如果不是在照片上得到了印證,我是不太相信的。而她說的最多的話是:「我不相信他已經不在這了。」

茹絲給了我一把鑰匙,只要臨走前跟她說好下次什麼時候來,下次我便可以自己開門進來開始工作。每周我把工作小時數加起來乘以時薪,得到我的周薪,茹絲直接以現金支付。除了掃照片以外,有時她也會差我去買文具或寄快遞。同樣在切爾西,這份工作比我之前在畫廊的實習令人愉快多了:沒有上司布置和檢查任務,告別了可憐到每天只夠支付交通和午餐的實習津貼,免於承受競爭激烈的紐約藝術圈壓力——當時的同事告訴我,他做了五份實習才得到在該畫廊轉正的機會。另外,這樣一份不用投入什麼腦力和精力的活,使我有充足的時間閱讀和調研自己感興趣的事,期間還策划了一些活動和展覽。

切爾西地區天際線

我明白,在這份工作中,我理應成為掃描儀的延伸、完全異化的勞動力。然而,一個家庭幾十年的私人歷史突然全部、毫無保留地向我敞開,對我而言,伴隨著機械勞動的,是一趟傾注情感的時空旅行。於是,在所有文件夾之外,我創建了一個「Hanlu』s favorites」(涵露最愛),茹絲也並不介意。我將那些令我停下機械化工作、觀看許久的照片複製到了這個文件夾。慢慢地,我一點都不感覺自己是這個家的局外人了。我,而非那些數碼文件,成為了記憶的承載。

相片大部分是丹尼拍攝的,他是那個拿相機的人,這些照片都是來自他的目光選擇。卡夫卡曾說:「一個人拍照,為了將照片上的東西從腦中揮散而去。」但丹尼的照片是最樸素意義上的對生活中重要時刻的記錄:女兒的出生、兒子的畢業典禮、一家的日本旅行、煙花、美麗的妻子在公園長椅上睡著……與此同時,我也在家庭照的背景中,認識了切爾西酒店、二十三街以及紐約三十年的變遷。當然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鮮活個體的觀看秘密。目光是極度私人的。

我在當時的筆記本上寫下:「他愛的事物:大海、毛驢、魚」,以及類似「在上州的森林中/他追逐一條蛇/他拍下自己的腳/周圍的樹叢失焦」這樣的碎片,我太著迷了。如今,近四年過去,看著自己記錄下的這些,我卻完全記不得這些圖像本身的樣子了——記憶的運作真是神奇啊!從事了這項與記憶息息相關的工作,卻也沒有使我掌握更多關於記憶的奧秘。

兩位女兒

所有照片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張拍塔麗亞的,看起來父女兩人在一艘夜晚的小船上,她穿一件紅色花紋毛衣,在閃光燈開啟的一刻,她回過頭去了;我們看到的,是她鬆鬆的、被光芒照亮的金色捲髮。看到這張照片,我立即想到格哈特·里希特的一張畫。事實上,當時我認為我手上拿著的就是這張里希特的畫作,但畫面中的確又是塔麗亞,怎麼可能?我立即在網上搜到了原畫,還拿兩張比較了給茹絲看。一點都不讓人驚訝,里希特的這幅《貝蒂》畫的是他的女兒。

在這份聽起來無聊的工作中,像這樣令人震驚、無法描述的瞬間還有很多,作為一個本科和碩士論文都關於攝影歷史與理論的寫作者,處理著如此大量的圖像,想要去理解這些瞬間,但理論和分析在這裡肯定是失效的。如果硬要套用,羅蘭·巴特在生平最後一本書中,在緬懷亡母的悲痛中通過一張母親兒時舊照——那張攝影理論中著名的「冬園」照片——堅信自己找到了攝影之原理甚至真理,這與我遭遇的「理解的失效」有類似之處吧。這份工作並不比寫一篇關於「攝影及對其媒介本體論的探索作為概念主義藝術初期之實踐策略」的論文更容易。

再後來,慢慢地,在茹絲家,照片上的主角我都遇見了。當他們從茹絲的家門走進來時,就像奇蹟一樣。在現實里,奧亞沒有照片中那麼有魅力,他看起來有些疲憊,塔麗亞和她的丈夫非常友好,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上一秒,他們倆還是光著身體在浴缸里玩耍的孩子。這使我見到他們本人時默默地感到一絲尷尬: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卻知道他們成長的秘密。家人們的到來總會使茹絲的心情好很多。然而,這家人中我最了解的一位,直到我到離開美國必須停止這份工作時都還沒找到機會和他握個手,很難說他將意識到我這樣一位角色的存在,但我替他重新經歷了很多快樂的時光,我不相信他已經不在這了。

掃照片時發現的切爾西酒店大堂舊景,現在可沒有如此寬敞和多彩了

(作者系藝術媒體編輯、策展人、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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