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師：懷念舅舅（下）
5
6
舅舅實誠的心
我妹夫在浙江和別人合開了一間小紡織公司。那時候妹夫還在青島的一家日本企業里做高管，不能親自到浙江去監管，於是妹妹就請舅舅去給他們廠里做財務總管，當然也有把控廠里的各項開銷之意。一個月有三四千的工資吧。
舅舅於是辭了家裡的工作，獨自一人去了浙江。
這是自己家裡的親友第一次創業，舅舅深感責任重大。他在那裡，哪裡只管財務，他簡直是只要自己能做的，就都做了。財務帳更是做得精細，就連合作夥伴都挑不出毛病來。
妹妹發現了舅舅的病
這樣過了兩年，有一次妹妹去浙江的工廠里，看到舅舅走路腿腳不好了，而且，拍檔說舅舅現在做帳的速度越來越慢，還經常出錯。舅舅就解釋說，他每天做帳都做到夜裡三四點，他沒有偷懶。
小紡織廠，進貨的品種那麼多，那麼瑣碎；訂單多，可是每單的數量少，分門別類地做，很繁瑣，他不能出錯，就只好一點一點地做完以後再核對多次。而且，他可能每天工作時間太長了，經常頭昏昏沉沉的，看不清數字，有時候會做著做著就睡著了。
雖然舅舅如此解釋，妹妹到底不放心，就帶舅舅去醫院裡檢查身體。
是腦膜組織瘤。腫瘤已經擴散了，壓迫到神經，自然會走路不便，視物不清。
妹妹都嚇傻了。她不敢告訴舅舅真相，只說舅舅是累著了，勸舅舅回家休息一段時間，她先找人接替舅舅的工作。
舅舅不肯，他很內疚，以為自己的工作不好，給妹妹帶來了麻煩。妹妹一邊寬慰著舅舅，自己心裡又怕得要命：舅舅夜以繼日地工作，現在這樣，他們全家該怎麼辦！她如何向媽媽和姨媽她們交待！
老太太和外婆都去世了，舅舅在媽媽和姨媽心中的地位是重得不得了，現在她要如何向家人交待啊！
病來如山倒
舅舅回來之後，可能一下子從工作的繁重壓力中解脫出來，心裡放鬆了，這麼一放鬆，病情迅速地惡化了：行走不便，也看不清東西了。
家裡人到處找關係，聯繫醫院。那一段時間就是在和病魔賽跑，搶時間。
可舅舅的病太罕見了，在當地最好的醫院，也沒有成功做這種手術的先例。
舅舅的手術後來是在北京天壇醫院做的。
約定手術時間快到時，舅舅已經昏迷了。家裡人包了一個卧鋪車廂，把舅舅送到北京去。手術後，醫院並沒有給什麼確切地保證，只是說趕快回家吧，能見到什麼人，就叫什麼人見見吧。家裡人，忍著悲痛，帶著人事不知的舅舅回來。
雖然醫生這麼說了，但是家裡人並沒有那樣想。
所有的人都那麼愛舅舅。不管舅舅怎樣，沒有一個人有一絲一毫其他的想法，就是純粹地堅定地愛著舅舅，好好地照顧舅舅，每個人在陪伴舅舅的時候，無論他聽得到還是聽不到，都是用溫柔的口氣，如同他清醒時和我們在一起一樣和他聊天說話。
舅舅一定是知道的。
舅舅醒了過來，並且一點點地康復了。
這才是幸福的模樣
舅舅的手術後，思維變得緩慢，說話也口齒不太清晰，走路也很慢，再不能像以前一樣做他的高級會計師了。
舅舅的生活慢下來了，他的時間也多起來了。他每天去買報紙讀，還讀那些世界名著，年輕時想讀沒有條件沒有時間讀的書，現在可以讀個夠了；
舅媽那時候做做保險，在小商品市場開個小檔口，工作相對自由些，可以經常陪在舅舅身邊，她對舅舅真是實心實意地好；
舅舅的兩個女兒都大學畢業了，對舅舅孝順得不得了。大女兒工作以後，買了一輛白色的小車，有時間就帶著舅舅去附近的旅遊景點玩。舅舅看著兩朵花一樣的女兒，很知足；
一家四口逛萬達
生日快樂
舅舅和兩個女兒玩自拍
妹妹對舅舅的病最內疚，她心裡的壓力很大，舅舅有一點點不好，她就會急得直哭；有什麼好的事情，也是第一個就想到舅舅；沒有人為舅舅的病去怪妹妹，反而總是安慰她，並且說她是我們家裡最善良的孩子，最懂事的孩子；
家裡的人都把舅舅當作寶來呵護。對他說話都是溫和細氣的，每次見到他都誇他氣色好，表揚他身體又更棒了。有時間就帶著他出去散步；
我們家裡人有一個群，這個群里舅舅是我們寵愛的對象。舅舅穿一件新衣服了，舅舅去哪裡玩了，舅舅又去哪裡吃什麼好吃的東西了，他都要拍照片，放在群里給我們看。我們說舅舅很帥，給他點贊，舅舅就很高興；
三姨媽家的女兒丹丹在南京工作，舅舅有的時候去南京檢查身體。丹丹一家就負責全部的照顧與遊玩；
有一年，舅舅想來廣東看看我。於是，那一年春節，三姨，四姨，小姨媽一家就陪著舅舅，舅媽，浩浩蕩蕩的來了一大群。大家看了我們在東莞的家，又在初一去拜了黃旗山古廟，看了東莞的市容市貌，還去了一趟深圳……
舅舅的幸福生活好像這時候才開始。
6
舅舅那溫和的愛
舅舅博覽群書，又閱歷深厚。他講書上的道理可以深入淺出，講社會上的事情又通達幽默。但他在家裡排行小，在社會上人微言輕，所以，儘管他的話語中充滿智慧，但從不會頤指氣使，咄咄逼人。他不論什麼時候，說話做人，都給人留有餘地，溫和可親。舅舅讓我們深切地感受到了什麼是「上善若水」。
舅舅還是一個八歲的孩子的時候，就因為我的出生，成了長輩。
舅舅在家裡還是一個需要人呵護的孩子的時候，已經懂得要照顧我，並且是以長輩的身份來照顧我。這種身份認定，從未改變；這份自打我出生起就擔負起的照顧我的責任，從未放下。
他關心我的生活，也引導我的思想。
他知道我的驕傲，也懂得我的難過。
他對我的缺點，心知肚明；對我有限的可憐的一點兒優點，也了如指掌。
他對我的表揚，永遠都是帶著一點兒開玩笑的性質的，這樣不至於讓我驕傲；他對我的批評，也是帶著一點兒調侃性質的，這樣不至於讓我自卑。
讓讀書改變你的命運吧
我小時候又瘦又矮，還很醜！舅舅有時候看著我，就裝作發愁的樣子對我說：「你這個樣子，將來干農活不行，去工廠也不行，你爸爸又那麼蠻，將來可能找個好對象也困難。你可怎麼辦呢？你還是好好讀書吧，看樣子，你只有通過讀書改變你的命運了。 」
我那時並不懂得舅舅話里的深意。但是，我確實很瘦小啊，而且，真的沒有我那些妹妹們好看啊。舅舅的話，就這樣印在了我的腦子裡，把我的未來給圈定了：我當農民不行，我當工人也不行，我只能好好地讀書去改變我的命運。
在誰都沒有告訴我讀書有多重要的時候，我就開始拚命讀書了。
要講究外包裝哦
有一年我大學放暑假去外婆家，剛好舅舅在家。他看著我說：「女孩子夏天穿短裙子，要穿上長統絲襪才好看。「接著，他又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這年頭，大家都開始講究外包裝了，你也要把自己包裝好才行。」那時候，長統絲襪剛剛流行。
那一陣子，正是我對舅舅感到愧疚的時候，當我聽到舅舅這樣笑著對我說話，我就又好像回到了我小時候，我和舅舅之間無拘無束的狀態。這樣的話，只有舅舅跟我說。他是真疼我，真為我操心。
我們都是從物質生活極度貧乏的年代走過來的，人們穿衣服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我在家族裡是晚輩，又是家裡孩子中長得最矮的一個，經常穿的是又舊又不合身的衣服，小時候舅舅就經常笑話我：「邋遢風度邋遢美！」
一直到現在，我那些姨媽們看到我什麼時候穿衣服不妥當了，還會善意地笑話我：「邋遢風度邋遢美！」然後苦口婆心地對我說：「要講究外包裝啊！」
年紀輕輕的，要保重身體
家裡的女孩子們，只有我一個人遠嫁在外。
在外的日子很辛苦，也很忙碌。我平時基本上想不起來和舅舅聯繫。
舅舅生病以後，聽力不太好，說話口齒也不太清晰了，我就更少打電話給他了。
可是舅舅卻更記掛我了。他經常問家裡人，我有沒有電話給他。特別是有幾次生病在醫院的時候，是家裡人撥了電話給我，說舅舅想我了，讓我和舅舅說幾句話。
我總是在電話里要扯著喉嚨對舅舅說：我身體很好，然後叫他也保重身體。
扯著喉嚨說話，就沒有辦法表達什麼情感，所以，就連這樣的電話也打得少。另外就是在每年回 家的時候專門去看他一次而已。
舅舅在東莞市政廣場 、在南京青奧中心、和四姨媽散步
我四十二歲那一年很意外地生了一場大病。
病又急又兇險，甚至來不及告知家裡的人。
手術後的第二天，舅舅就打電話給我。他本來已口齒不清，說話吃力，現在越急，越說得吃力。他一遍又一遍地叮囑我，不要工作太辛苦，要保重身體。翻來覆去，就只說得出這一句話。
我那時候躺在病床上，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還是硬撐著大聲地回應他，一方面是讓他聽得到我說話，另一方面，也是讓他感覺到我元氣十足。
但是他不放心。他竟然自己坐車去圖書館，查方子，幫我找對症的補品，然後去藥店里配藥，在家裡用阿膠，核桃，紅糖，芝麻熬了一大罐補品，巴巴地從郵局寄來。還用他非常好看的字體寫了他在書上查到的配方，告訴我每天一定要定時吃，年輕輕的，不要因為工作搞壞了自己的身體。
家裡人看他一個人坐車去這裡，一個人走路去那裡，又自己拿著錢，買這個，買那個，在廚房裡顫顫巍巍地做，都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就阻止他，又說，到底要做什麼嘛，說出來，家裡人來做就好了。大家不要他動手。可是，舅舅很固執，他一定要自己親自做。
那時候的舅舅，他自己的身體都那麼不好了呀。可是還放不下我。他腦海里的我，一定還是那個小時候長得又瘦小，又不好看，無處歸依的傻丫頭吧。
疼海平沒有用啊！
我從小就是我的姨媽們和舅舅關愛的對象。我成長中的每一點進步，都源於他們的指導與幫助。
我在他們的要求下，成為家裡的第一個大學生； 我在他們的愛護中，走上工作崗位；我在他們的期盼中，成為優秀老師，學校的培養對象……
可大家沒想到的是，我會遠嫁千里之外。丟下親人，丟下工作，丟下前途。更過分的是，我後來又生了第二個孩子，徹底與主流社會脫節了。
儘管遺憾，但他們誰也沒有怪我。他們為我設想一切在外面可能會遇到的困難，一點一點地叮囑我，要好好地保重自己，過好自己的生活。
但是只有一次，舅舅這樣說我：「疼海平沒有用啊。她過好了她自己的日子，但是對家庭沒有貢獻，對家鄉也沒有貢獻！」舅舅說這話的時候口齒是不清楚的，他還是像一貫指出我缺點的方式：半開玩笑半調侃，但是他的話卻一個字一個字地砸進了我的心裡。
家裡的人雖然對我這樣的人生覺得遺憾，可也不會怪我什麼，只有舅舅，他的記憶還存在那個對我充滿期望的時期。我現在怎麼努力，他都不能釋懷：他和全家人對我的期望，就這樣落空。
他這一生，已然不能大展鴻圖，而他一直看好的孩子，也這樣隨便浪費掉自己的一生！
「疼海平沒有用啊！她對家庭沒有貢獻，對家鄉也沒有貢獻！」
永遠的動力
每年我回家，大家都如同過年一樣，凡是有時間抽出空來的人，都一定會來看我，家裡的人要團聚在一起吃飯，在飯桌上一個一個地挨個地鼓勵我，讚賞我。家，是我精神的加油站，每一次回去，在外奮鬥的疲累與孤獨，都會消融，又變得滿懷激情可以再戰鬥。而舅舅笑笑的神情，溫暖的話語，讓你永遠也想不到，他是怎樣把生活給他的打擊與苦難化解於無形的。而他給你的支持，如同那空氣，那陽光，那溫暖的水，包圍著你，浸潤著你。
後來舅舅病了，我知道了，也沒有時間趕回去看他。
舅舅生病之後，基本上就沒有工作。因為病情時有反覆，幾乎所有的人都為舅舅出人出力。
而我，就只有每年回家的時候，去看舅舅一次。
我每次回去，如果給舅舅帶點什麼禮物，或者帶一點錢給他，舅舅就再三地推託，然後也會笑笑地收下，對我在外面有所成就表示高興。
後來有幾次去看舅舅，舅舅都在醫院裡。
我看到舅舅的精神還好，也都有家裡人照顧，我就只是坐在旁邊和舅舅聊幾句天，陪他說說話，竟然沒有為照顧舅舅動過手。
我最後一次見舅舅，是2017年8月。
舅舅因感冒而發燒又變成肺部感染。他躺在床上，已不能言。食物需要鼻飼了。
我看著舅舅，對舅舅說：「舅舅，我是海平。你認出我來，就眨眨眼。」
舅舅看著我，眨了眨眼。
……
2018年2月27日凌晨，舅舅去世。
百度百科所記載的舅舅的這種腫瘤病例，術後平均生存時間是六年。
舅舅在親人的關愛下，手術後過了十一年的幸福生活。
他的一生中大多數的期望，在這十一年中都得到了滿足。
感謝舅舅一生對我關愛，不離不棄。
願舅舅永生幸福，再無病痛之苦！
（全文完）
不孝外甥女海平完筆於東莞
2018.3.1
TAG:430培訓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