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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新泉是個開派的詩人,他自己不知道

我看張新泉

1

十八歲那年,我被抽到縣文工團彈幾天三弦,文廟大殿排練。張新泉在樂隊吹笙笛兼拉大提琴。他在我眼界里是半神半人的存在,傳說已久,有幸近身,手托下巴痴想,干點啥事討他看重才好哩。

時逢拜倫逝世一百五十周年,不管天高地厚,咔嚓咔嚓寫了三百八十行長詩《拜倫頌》,請張新泉參觀。

應約去他家聽響聲,在后街幼兒園。暮春黃昏,他坐在水井邊洗衣,每件衣物捏一下就丟進清水。我的詩他沒有讚美,只說些鼓勵話兒。之後聽朋友講,張新泉嘆道:這娃兒,讀了好多書!

一晃幾年我二十齣頭,受莎士比亞和古希臘悲劇魅惑,仿寫出五幕詩劇《郁離太子》,劇情推向極致的撕裂狀態:平定叛亂的太子愛上了女俘虜。

投稿門路兩眼一抹黑,唯一知道張新泉在宜賓文化館《金沙》雜誌當編輯,劇本就寄給了他。這回動靜鬧得有點大,張新泉來信急召我去宜賓。

《金沙》編輯部辦公兼宿舍的小屋,床頭一個木箱,上放一個碗,筷子擱在碗口,就是張新泉那時的生存空間。

我的劇本經他推薦,引起了劉館長和文工團林導演強烈關注,他們想留我在宜賓。

受到巨大鼓舞,不管劇本能否搬上舞台,我立即又寫出一個五幕話劇《崩潰》,也是撕心裂肺之類,一門大家族,在四九年親情與信仰何去何從之間的苦難抉擇。

但我的劇本和時代都遠未成熟,都還需要歲月磨礪。我的頭湯文學夢最終以放蔫屁結束。八十年代初一個深秋早晨,離開富順西湖邊棲身的工棚,背了琵琶進烏蒙山謀生。臨行告別吊在屋樑的書箱,寫了一首絕句:

漠漠西池霧不開,濛茸燈火小亭台。詩書且向椽梁系,生計琵琶品上來。

兩年後回到富順,中國文壇已經亂花迷眼。我開始寫小說,給張新泉寄去一個短篇《黑牯舅舅和他的鯰魚》。他沒在《金沙》採用,直接推薦到《四川文學》。由此,省內文壇開始注意到,有一個縣劇團的臨時工,在用一種鮮活的語言講述社會底層。

新世紀初,我的戲曲劇本《劉光第》獲得巴蜀文藝獎唯一的戲劇一等獎,代表全省獲獎者作大會發言。我走上檯子,一片寂靜中突然發出一聲吶喊:廖時香!一看,是張新泉,他坐在前排,目光炯炯。

我和張新泉交往極淺,幾十年只有幾次見面,談話不過三言兩語。但他是我的文學貴人。

2

去年國慶,家鄉富順為張新泉舉辦研討會。我在出席名單中,準備好了發言。步入會場一看,氣氛像國家重大新聞發布會。張粉們媒體們排山倒海,我座位前築起後背和屁股的長城。

這才明白,此會的高規格,輪不上我說話。發言的興奮化為一臉自嘲散去。坐了五分鐘,我從人群縫隙間看一看張新泉的雪亮白髮,離場回家。

就在這裡說說我未發的言。

中國的白話詩與新文學運動一起發展,從源頭上就與舊體詩詞沒有傳承關係。百年的幾代中國詩大體經歷了四面來風——西風烈,北風吹,南風薰,東風破。

魯迅的《摩羅詩力說》最早揭示了西風烈現象。歐美的拜倫、雪萊、雨果、普希金、萊蒙托夫、密茨凱維支、裴多菲,惠特曼、阿波里奈爾、里爾克、魏爾倫……加上印度的泰戈爾;影響了最早幾代留學歸來的中國詩人如郭沫若、蘇曼殊、徐志摩、戴望舒、穆旦、李金髮、艾青……

然後北風吹。

蘇俄馬雅可夫斯基的鼓點回蕩在田間的抗戰詩篇里,伊薩可夫斯基的悠揚旋律飄入聞捷的天山牧歌。從白銀時代到葉甫圖申科,蘇聯詩歌的本質是社會性大於個人情態抒發。這也契合以天下為己任的中國人文。張新泉他們那一代詩人,就在北風吹拂中初試歌喉。

當年,張永枚的《西沙之戰》、葉文富的《將軍,你不能這樣做》等等一批詩篇,狂風橫掃荒野,成為天下範本。只要文句流暢節奏鏗鏘,只要喊出一個年代主題,就意味著著名的可能性。

張新泉完全可以沿著這條大路迅猛前行,也會寫出呼呼作響的傑出篇章。至少,在我這個年齡段的讀者心目中,相對於東風破之後的詩壇,北風吹拂的詩算是詩。

東風破一詞,是我借用來特指太平洋彼岸的美國。自從國門打開,金斯堡的嚎叫霹靂一聲震顫中國大陸,詩成為人盡可玩的體裁,口語詩,塗鴉詩,隨地大小便。

處在新舊交織點上的張新泉,迎來南風薰,促成他詩歌走向逆轉。

八十年代初,流沙河編寫《台灣詩人十二家》,一出版真讓小夥伴們驚呆了。余光中們在古典詩詞與現代詩、個人才思與家國情懷之間,架起一座橋樑。而這,正是大陸詩人苦於無法跨越的文化斷裂帶。

張新泉回到富順,來我川劇團宿舍坐一坐,我們分享他的大重九煙,把小屋薰得香噴噴的。他一直在說台灣詩人,背誦余光中的《春天,遂想起……》他激動起來有個習慣,用拳頭咚咚捶打胸膛。

就在他渾厚的朗誦里,他遂找到了他的詩歌的春天。那麼多的表妹,他只能娶其中一個——他迎娶的那一個美麗詩神,而今早已化為張詩風格。

張新泉詩無論意味抑或造句,都如此獨成一家,就是《台灣詩人十二家》催促出來的。還有他溫和善良的幽默,他講述笑話時是迷人的,平靜而愉悅。詩如其人。

3

阿里斯托芬的鳥,朝著理想夢幻國飛翔。

高爾基的海燕,與風暴閃電搏擊。

艾青的鳥,用嘶啞的嗓音為老土地歌唱。

張新泉的詩鳥落民間,落在他被纖索勒破的肩膀上,落在他被打鐵飛濺的火星燙出的傷痕,落進了他自己的人生,從汗水浸透的腳印里出發,寫出塵埃人間共同的生存感覺。

我曾親眼看見張新泉只穿短褲,光胴體在大街上拉板車,送他夫人去醫院。

他的詩也越來越穿得少,剝去一層層繁瑣的浮詞,句子放在鐵砧上鍛打、淬火,最後呈現為堅韌、骨感、溫潤、蘊藉。讀者無不為他如此乾脆而又回味悠長的造句傾倒。

無意中,張新泉開創了一個詩藝流派,特徵為別緻的句子。有時翻翻他的詩集,我會不由自主聯想到日本俳句,和元散曲,和宋詞長短句。

郭沫若聞一多他們,都曾試圖建立白話詩格律,綜合古典詩詞平仄聲律和西方詩的音步頓數、揚抑格局,形成基本規範的中國新詩。可惜後繼無人。

我們總以為外國詩人狂放不羈隨心所欲,錯了。

浪漫大詩人拜倫,其兩大卷本的長詩《唐璜》,全採用蒲伯八行體,每句三至四個音步,押韻方式六加二,前六句隔行押韻,後二句換韻。普希金長詩《葉甫蓋尼奧涅金》,全是十四行體。中國的郭小川寫過一首懸疑長詩《深深的山谷》,嚴謹的八行體。

張新泉沒有在詩律上有過絲毫改革的念頭,但他走得更珍貴,他開創的是體裁,一種白話詩別開生面的表現方式。僅僅因為造句的貢獻,由此揭示出現代詩尚有諸多藝術翻新的可能性,張新泉便牢固地佔有了一個詩壇坐標。這比他獲得的魯迅文學獎更重要。

張新泉是個開派的詩人,他自己不知道。

4

張新泉最近寫了兩句詩:桃花才骨朵,人心已亂開。十個字,猶如火星濺落乾柴,燃燒熊熊烈焰。家鄉的文學圈幾乎無人不念誦這兩句,一時流傳為警句格言。

我不覺得這有多麼好,就是憤世嫉俗啊。一個亂字,鮮明表達了詩人立場。而傳送者的興奮中,頗有搶佔了道德制高點的快感,他們說出這十個字時,天然地把自己劃分在亂字以外。

我不想過多分析句子的本意和引申輻射意義。只就警句格言的危害說說個人看法。對於造句大師張新泉,尤其應當注意。

古今多少詩人,皆因寫出一個太著名太影響深遠的金句,而獲得芝麻丟了西瓜。

雪萊,一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被牢牢記住,成為他的標誌。還有多少人真正讀過他的《希臘》《麥布女王》?

裴多菲,抒情詩王子,全部詩篇被自己的"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屏蔽了。

古今中外,類似的例子太多了。我太看重張新泉詩的整體性審美,不願意他為十個字所累。

我長期向寫詩的朋友推薦兩個詩人,希臘的埃蒂利斯、西班牙的洛爾加。他們的作品裡沒有一句是特別突兀冒頂的,他們通體和諧,一波又一波的意象、情韻,湧進讀者心頭。

張新泉早已經做到了和諧,我只是願意他警惕警句的危害,不妨拿起園丁的剪刀修一修枝葉,讓孤獨的骨朵植入整體的芳華。

太漫長了,就此打住。

僅以這篇東拉西扯的拙文,向家鄉傑出的大詩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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