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生活在北京,但北京永遠是北京
?圖都來自「烏雲裝扮者」
我與一個著名經紀人一起吃飯(不想給他添麻煩就不說名字了),約在他自己的餐廳。我已經一年多沒有來北京了,因而疑心這是圈內一種嶄新的潮流:「來我的餐廳吃飯。」「我的餐廳」在一個頂級商場內,門口會有人幫你拉開玻璃門。先上了一盤草莓,超好吃,以至於這盤草莓被撤下去的時候我露出了依依不捨的表情。之後我還在這個巨大的餐廳里迷路了,兩次。
這位經紀人是我一個朋友的中學同學。我的朋友如今過著跟青春期沒有太多區別的生活,也就是相對貧窮的生活:寫作、玩耍、旅行。而這位經紀人已經是娛樂圈的著名人物,與千萬級以上的數字打交道。如果不是這種巧合(同一個中學的同學),絕對難以把這兩種人生聯繫在一起,想像其中的任何可能性。
第二天早晨我在酒店吃早飯,隔壁桌一個男青年正在和對面的女生眉飛色舞講自己參加什麼「全球CEO大會」的故事,中英文夾雜,講了很多英文名字,又講自己喝了多少威士忌然後在黎明時跳進海里游泳。對面的女生,如果沒猜錯的話,是昨晚一起過夜但又並不很熟,正努力露出一種「我真的很想聽」的神情。
還有另一個北京:我跟朋友在陳舊的場景中吃飯,彷彿一部過時的文藝片。一個被遺忘在角落裡的涮羊肉館,感覺從十年前就再也沒有裝修過。顧客不多,都是沉默微弱的人,服務員也並不熱情,臉上還帶著一種彷彿縣城裡的表情。但味道很好,還允許自己帶酒。
北京可能永遠都是「古老而嶄新」的。那種最新的新,和被凝固的舊,沒有任何衝突甚至也沒有太多距離的混雜在一起。北京是個巨大的能量場,彷彿喘息的巨獸一樣,提供著巨大的可能性,以及巨大的幻覺。一個波浪般的城市。來到這裡,我經常感覺是在看不見方向的海面上航行,所以好像做什麼都可以,又做什麼都不行。
我總是用一種很新鮮很不尋常的目光打量著北京。大概只有在北京,你才能見到無數輛豪車彷彿比賽一樣停在三里屯北區,而賣花的小姑娘纏住你要幾塊錢。但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現在連乞討的小姑娘都看不見了。
我在朗園做了一場關於新書《郊遊》的活動。朗園那一帶我竟然經常去,因為門口有家餐廳蠻好吃的,後來聽說餐廳的主人突然去世,那個餐廳也就慢慢衰落了。
這次去之前我在酒店房間練習了開場白,準備好好嘲笑自己新燙的捲髮。結果我走進去的時候,現場400人鴉雀無聲。我說了兩句,沒有任何一點反應。於是我迅速放棄了,進入了嚴肅的探討環節。
「要知道,在北京來參加一場現實中的活動,需要克服交通上巨大的障礙。大家可都是很嚴肅的。」朋友後來跟我說。
我想可能是這樣:在北京沒有那麼多用來浪費的時間。可能用來焦慮、交際、憧憬、失落甚至痛苦。但浪費卻不太能接受。
不像在南京,人們從不為時間發愁。
在南京我習慣了規律的生活,七點到家吃飯然後洗澡、看劇、在零點之前上床睡覺。整個夜晚都是睡覺的漫長前奏,是安靜的沉默的,是心安理得的把時間悠然度過。
到了北京之後,誰會想到晚上十一點,朋友還在喊:「快來吧,三里屯XX酒吧。」然後我們幾個人坐在那裡,也沒什麼事,就喝喝喝。周圍全是年輕人,一種興奮而迷惘的氣氛。
有一天我們坐在咖啡館裡,我的編輯詩揚忽然從包里掏出一瓶烈酒,混著咖啡喝了起來。然後她就進入了一種酒醉的狀態,大聲跟我們爭論一本小說的好壞。我只有在北京才經常見到這種非常堅決,在談話中都不輕易放棄立場的年輕人。雖然並沒有太多可以說的,我們還是坐到咖啡館打烊。
但不止是這次。回憶我多少次來北京,記憶都停留在凌晨大家喝到無話可說的境地。可能很多城市的人是為了交際而喝酒,但在北京大家彷彿是為了逃避和消耗而喝。
不想回到哪裡,也不想進入什麼,就耗在外面,在酒吧里沒玩沒了的喝酒。
一種被刻意懸置的生活。
詩揚在我回到南京之後,跟我說:「你走後我才發現,我住的地方只適合每天晚上回去睡覺,第二天就離開。是你提醒了我這一點。」
神奇的地方也在於此:我大概在15年前來過北京實習,當然現在的北京已經天翻地覆,但這樣的年輕人卻一代又一代的沒有變化。
我記得15年前,我在北京也總是跟一群人喝酒吃飯到很晚,在簋街吃麻小喝大量啤酒,然後一個人坐地鐵回住的地方,既迷惘又充盈。
有一次,我跟最早一批IT青年中的一個,深更半夜站在北京天橋上看著下面的車流,說著十分尷尬的話,他當時供職的公司是ebay,那個時候連淘寶都還沒有。
我們並不知道在尋求什麼。我們只是看到他人身上的奇遇並且為了奇遇的再次發生而來。
現在的北京,彷彿是15年前的進階版本:文藝青年們在拍電影,IT青年們在創業。目標變得清晰龐大,但本質並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然後,他們中出現了胡遷和茅侃侃。我甚至覺得這樣的事情可能只有在80後身上才會發生:他們沒有真正面對過艱難,卻也沒有能夠習慣失敗,也不能徹底的放棄理想。
而且,這些幾乎都是徹徹底底的北京故事:你很難想像這兩個人的悲劇會發生在其它城市。這裡是所有悲喜劇最好的舞台。
15年前,我有一天忽然決定離開北京回南京去。這個決定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於我連跟實習單位好好告別都不可能。主編老師聽說我要走,讓我下午去找他談一下。但我下午就得走了,就是這麼急。
過了很多很多年,我一直在想:「他會跟我談什麼呢?他會挽留我嗎?」事實上:最大的可能只是作為長輩和領導的好意,一個禮節性的過程。但我真的想了很多年:如果被挽留,我會留在北京嗎?如果留在北京,我將是什麼樣?
在離開北京之前,我第一次去了故宮。奇怪的是,對於故宮我沒有留下任何印象,甚至我到底有沒有去過故宮都變得可疑。我只記得:在熱烈的陽光下,站在空曠的台階上,我心中一片空白,對自己感到輕鬆又失望。就這樣告別了北京。
誰料到很多年後,我頻繁地因為工作不停重返北京:短暫的停留,見很多的人,講很多的話,喝很多的酒,獲得一種眩暈的感覺。
15年前的我,在安貞橋晃蕩。之後我來北京多少次都再也沒有去過安貞橋。
我在三里屯、國貿、大望路……彷彿宇宙中心一樣乏味的地方。
北京從一個目的地,變成了一個總是被經過的場所。但我依然為它激動。
15年前跟我一起來北京的朋友,固執地留了下來,早就在北京買了別墅,生了孩子,開了公司,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換了……我卻還在跟與當時的我差不多樣子的女孩在一起玩。雖然我從北京全身而退,卻也什麼都沒有得到。
以前我每次去北京,都陪著我喝咖啡喝酒走路,傾聽我所有的朋友,前幾年終於離開北京去了上海。「我不會再回北京了。但它永遠是我最愛的城市。」
我想:某種程度上來說,北京就是我們錯過的一切的總和。是所有的幻夢發生與破碎的場所。
我不會生活在北京。
但,北京永遠是北京。
這本《郊遊》里,很多靈感都來自於北京。這幾年我在北京遊盪好多次,把那些情緒寫成小說。沒有一個地方像北京一樣,隨時隨地提供著不同種類的文學圖景。創作者不可能不愛北京,因為沒有一個地方會這樣的豐富、層次多元、上下都沒有盡頭,一種混亂的延伸。在這裡想到固定一種生活並不容易,但想要跟著波浪翻滾卻非常簡單適宜。它不一定適合生活,但適合一直愛著,夢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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