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這隻「小刺蝟」才敢問魯迅:老爺,羞不羞?
1925年,魯迅在北大與女師大做兼職教師,他收到了一封女大學生的來信,寫信人叫許廣平。她給魯迅先生寫信,是為了探討革除學校制度流弊以及國家教育的未來。當然,除此之外,為讓魯迅知道自己是誰,她特意用了「坐在頭一排」、「小女學生」等字眼。由於擔心收不到回信,她甚至用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樣的激將法。
好在收到許廣平來信的當天,魯迅便以「廣平兄」相稱,給她寫了封回信。正是這封談學風論政治、言人生說處世的回信,開啟了此後倆人的故事。
魯迅表達愛意的文字,可以熱烈,也可以親昵。我們太熟悉那個「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魯迅,而在與許廣平的信里,冷不丁冒出個小清新、小溫暖、小淘氣的中年怪叔叔,還真有意外的喜感。
他們相知相惜多年,在魯迅去世十年後,許廣平寫下一篇《十周年祭》,回首當年道:嗚呼先生,十載恩情,畢生知遇,提攜體貼,撫盲督注。有如慈母,或肖嚴父,師長丈夫,融而為一。嗚呼先生,誰謂荼苦,或甘如飴,唯我寸心,先生庶知。
今天是許廣平的逝世紀念日,她是魯迅口中的「廣平兄」,也是眼裡的「小刺蝟」。
許廣平
· 壹 ·
端午節「酒戲」後第三天,魯迅收到了許廣平前一天寫的道歉信。信中說許羨蘇事後對她講:「這樣灌酒會酒精中毒的,而且先生可喝多少酒,太師母訂有戒條。」許廣平聽後大驚,「誠惶誠恐的賠罪不已」,並附一首小詩。魯迅看了信,禁不住笑了,「小鬼」敬酒時的頑皮相又浮現在眼前,晚上鋪開信紙,掭了掭「金不換」,使用他嬉笑怒罵的雜文筆法給他心愛的姑娘寫了篇妙文——
訓詞:
你們這些小姐們,只能逃回自己的窠里之後,這才想出方法來誇口;其實則膽小如芝麻( 而且還是很小的芝麻),本領只在一齊逃走。為掩飾逃走起見,則雲「想拿東西打人」,輒以「想」字妥加羅織,大發揮其楊家的勃谿式手段。鳴呼,「老師」之「前途」,而今而後,豈不「棘矣」也哉!
不吐而且游白塔寺,我雖然並未目睹,也不敢決其必無。但這日二時以後,我又喝燒酒六杯,蒲桃酒五碗,游白塔寺四趟,可惜你們都已逃散,沒有看見了。若夫「居然睡倒,重又坐起」,則足見不屈之精神,尤足為萬世師表。總之:我的言行,毫無錯處,殊不亞於楊蔭榆姐姐也。
又總之:端午這一天,我並沒有醉,也未嘗「想」打人;至於「哭泣」,乃是小姐們的專門學問,更與我不相干。特此訓諭知之!
此後大抵近於講義了。且夫天下之人,其實真發酒瘋者,有幾何哉,十之九是裝出來的。但使人敢於裝,或者也是酒的力量罷。然而世人之裝醉發瘋,大半又由於倚賴性,因為一切過失,可以歸罪於醉,自己不負責任,所以雖醒而裝起來。
但我之計劃,則僅在以拳挈「某籍」小姐兩名之拳骨而止,因為該兩小姐們近來倚仗「太師母」之勢力,日見跋扈,竟有欺侮「老師」之行為,倘不令其喊痛,殊不足以保架子而維教育也。然而「殃及魚池」,竟使頭罩綠紗及自稱「不怕」之人們,亦一同逃出,如脫大難者然,宜不為我所笑?雖「再游白塔寺」,亦何能掩其「心上有杞天之慮」的狼狽情狀哉。
今年中秋這一天,不知白塔寺可有廟會,如有,我仍當請客,但無則作罷,因為恐怕來客逃出之後,無處可游,掃卻雅興,令我抱歉之至。
「……者」是什麼?
「老師」
六月二十八日
· 貳 ·
這份「訓詞」,怒里含笑,嗔內藏喜,真乃一絕。魯迅自讀一遍,也不禁笑出聲來,意猶未盡,又對廣平附來的詩發了一番議論:
那一首詩,意氣也未嘗不盛,但此種猛烈的攻擊,只宜用散文,如「雜感」之類,而造語還須曲折,否,即容易引起反感。詩歌較有永久性,所以不甚合於做這樣題目。
滬案以後,周刊上常有極鋒利肅殺的詩,其實是沒有意思的,情隨事遷,即味如嚼蠟。我以為感情正烈的時候,不宜做詩,否則鋒芒大露,能將「詩美」殺掉。這首詩有此病。
我自己是不會做詩的,只是意見如此。編輯者對於投稿,照例不加批評,現遵來信所囑,妄說幾句,但如投稿者並未要知道我的意見,仍希不必告知。
迅六月二十八日
魯迅
· 叄 ·
看來,許廣平道歉信中所附的詩並非她自己所作,而是代人投稿的。
魯迅以「詩美」的眼光將其否了。
第二天,信發走之後,又收到許廣平二十八日信,還是「誠惶誠恐的賠罪不已」,魯迅覺得「必須寫幾句回答」,說「小鬼」之所以這樣,也許聽了「某籍」小姐、即許羨蘇的什麼謠言,於是「闢謠之舉,是不可以已的。第一,酒精中毒是能有的,但我並不中毒。即使中毒,也是自己的行為,與別人無干。」「第二,我並不受布何種『戒條』,我的母親也並不禁止我喝酒。」「所以,此後不準再來道歉,否則,我『學笈重洋,教鞭十載』,要發宣言以傳小姐們膽怯之罪狀了。看你們還敢逞能么?」
稱呼回到過去的「廣平兄」,自署卻是「迅」。而話中則充滿了對許廣平的憐惜與疼愛。
兩天後,收到了許廣平的回信。稱呼是「魯迅師」,告知「訓詞」和「回話」都接到了。下面卻開起了玩笑:
老爺倒想「自誇」酒量,豈知卻臨陣敗北,何必再「逞能」呢!?這點酒量都失敗,還說「喝酒我是不怕的」,羞不羞?我以為今後當摒諸酒門之外,因為無論如何辯護,那天總不能不說七八分的酒醉,其「不屈之精神」的表現,無非預留地步,免得又在小鬼前作第三……次失敗耳,哈哈,其誰欺,欺天乎。
一個「羞不羞?」打情罵俏之態盡顯。信中還稱魯迅為「撒謊專家」,自詡「灌醉了一位教育部的大老爺」,自己則和兩位同伴「都到寺內逛去而且買些咸脆崩豆一邊走一邊食,出了寺門」,頗為瀟洒。「小鬼許廣平」已經主動跨過了師生的界限!
魯迅這次回復時沒有再用訓詞語氣,而轉為尊稱「廣平仁兄大人閣下敬啟者」,告訴她「前蒙投贈之大作,就要登出來,而我或將被作者暗暗咒罵。因為我連題目也已改換」。還玩笑道:「貴罵,勿露『勃谿』,暫羈『害馬』之才,仍復源源投稿,以光敝報,不勝徼幸之至!」
· 肆 ·
「嫩弟」
魯迅接到廣平七月十三日寫的回信後,一看稱呼就驚笑了。原來是:
嫩弟手足:報讀七、九日來札,且喜且慰,緣愚兄忝識之無,究疏大義,謬蒙齒錄,慚感莫名前者數呈賤作,原非好意,蓋目下人心趨古,好名之士,層出不窮。愚兄風頭有心而出發無術,倘無援引,不克益彰,若不「改換」,當遺笑柄。我……
嫩弟手足情深恐遭牽累,引己飢之懷,行舉斧之便。如當九泉,定思粉骨之報,幸生人世,且致嘉獎之詞,至如「專擅」云云。衹准限於文稿,其他事項,自有愚兄主張一切毋得濫為妄作。否則「家規」猶在,絕不寬容也。
嫩弟近來似因嬌縱過甚,咄咄逼人,大有不恭之狀以對愚兄者,須知「暫羈」「勿露」……之口吻殊非下之對上所宜出諸者,姑念初次,且屬年嫩,以後一日三秋則長成甚速,決不許故態復萌也,戒之念之。
又文雖做得稍久,而忽地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或以事牽,竟致潦草,此乃兄事煩心亂無足為奇者。好在嫩弟精力充足,自可時進針貶,愚兄無不樂從也,手動數行即詢。
英國的香煙可好?
愚兄手即七、十三
信後附有文稿《羅素的話》。
魯迅
竟然稱比自己年長十七歲、負有盛名的先生為「嫩弟」,稱自己為「愚兄」,這個玩笑開得可不小!然而,又多麼富有才氣和幽默感!玩笑當中含著熾熱的愛,願以「粉骨之報」!愛得多麼堅定!多麼不惜犧牲一切!
魯迅被深深地感動了。他感到溫暖,感到不再孤單。
他也再開玩笑,當日寄出一方剪裁的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京報,右方題道:
京報的話 魯迅
在報後括弧里寫上「未完」,並書一簡訊:
「愚兄」呀!我還沒有將我的模範文教給你,你居然先已發明了么?你不能暫停「害群」的事業,自己做一點么?你竟如此偷懶么?你一定要我用「教鞭」么?
· 伍 ·
許廣平七月十五日收到後,立即回復了一封長信。
嫩棣棣:
你的信太令我發笑了,今天是星期三——七、十五——而你的信封上就大書特書的「七、十六」。小孩子盼日子短的,好快快地過完節,又過年,這一天的差誤,想是扯錯了月份牌罷,好在是寄信給愚兄,若是和外國交涉,那可得小心些,這是為兄的應該警告的。還有,石駙馬大街在宣內,而寫作宣外,尤其該打。
· 陸 ·
魯迅看完這封信後,愈加跟「小鬼」調笑,竟詼諧地來了幅自畫像:
第一章「嫩棣棣」之特徵。
1. 頭髮不會短至二寸以下,或梳得很光,或炮得蓬蓬鬆鬆。
2. 有雪花膏在於面上。
3. 穿莫名其妙之材料( 只有她們和店鋪和裁縫知道那些麻煩的名目) 之衣;或則有繡花衫一件在箱子里,但於端午偶一用之。
4. 嚷;哭……( 未完)
許廣平也給魯迅畫了一幅像,
「嫩弟弟之特徵」:
想做名流,或( 初到女校做講師) 測驗心理時,頭髮就故意長得蓬蓬鬆鬆長亂些。
( 冬秋春) 有紅色絨襪子穿在足上。
專做洋貨的消耗品,如洋點心、洋煙、洋書……( 未完) 或有蟒袍洋服多件在箱子里,但於端午……則絕不敢穿。
總在小鬼前失敗,失敗則強詞奪理以蓋羞,「嚷,哭」其小者,而「窮凶極惡」則司空見慣之事。
好食辣椒,點心,糖、煙、酒——程度不及格……
一聲聲叫娘,猶有童心。
外兇惡而內仁厚的一個怒目金剛,慈悲大士。
信中的揶揄玩笑、調侃親昵顯現他們的關係已經絕不一般了。
· 柒 ·
「小刺蝟」
自此,廣平到西三條的次數更勤了。有時陸晶清、張靜淑等也一起來,甚至不請自來。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九日,北京有了有軌電車。當時的《晨報》上報道說:「北京電車業於前日開行,此次僅系西大幹線先行通車,由正陽門直達西直門。東北兩幹線之通車期現尚有待……第一日並不售票,該公司事前曾發出優待券,所有第一日之乘客,均系持有優待券者。昨日始行售票營業,各站之乘客異常擁擠……昨日正陽門內至西直門大街,沿途極為熱鬧,每至一站,即有多數之男女,挨車軌觀看。」有軌電車人們俗稱其為「噹噹車」,因為它一面行走一邊發出「噹噹」的聲音。這聲音來自司機腳下的鈴鐺,司機一邊駕駛車輛一邊不斷踩動腳下的鈴鐺,以提醒馬路上的車輛和行人注意安全,於是留下一路「噹噹」聲。
有軌電車的售票員每個人都有一枚哨,那哨不同於體育老師和裁判員吹的那種哨,它是長圓形的,有些像鋼筆帽,吹起來發出「嗡……嗡……」的聲音。當關好車門可以開車的時候,售票員便吹響哨子,向司機發出可以行車的信號。有軌電車開始運行時,它的票價高於乘人力車的票價,當時報紙上寫道:「車價比人力車還貴,市民將群起反對。」所以許廣平她們還是坐人力車前往,魯迅對她們的到來非常歡迎,態度格外親切,就像對自己的家人一樣,還常愛跟「小鬼」「愚兄」和她的同伴吹吹牛。
魯迅有兩把短刀,一把短些,兩邊有刃,作短劍形,裝黃漆的木頭短柄,有黃漆木套,是在日本留學未久,因為覺得樣子有趣買來的。曾經送給三弟玩,一直放在三弟那裡,直到遷居北京後又放在他那裡了。一把長些,作刀形,式子很舊,兩面平的,沒有血槽。裝一個白木頭的柄與套。套兩半合攏,用白皮紙條卷轉黏住,是一點也不堅固的。
魯迅說:這一把刀是日本一個老武士送給他的。他怎麼與那老武士認識,沒有人問他。聽他所講的情形猜想起來也許是他的房東或者近鄰,所以常會遇見。
老武士告訴他:那刀曾經殺過人的。
刀面除卻略有銹斑之外,別的地方很光滑而亮。但鋼質讓看見的人疑心並不怎樣好,因為三弟把它戳在板壁上,拔下來時彷彿刀頭有點歪了。不過殺人還是可以的,因為人的皮肉沒有那麼硬。
那個送刀給魯迅的老武士還講些故事給他聽,其中有日本人戳美國教士的故事。老武士說日本維新以前,有一回殺了三四個美國教士,的確弄死得很慘,但不願發表。不久美國就起兵問罪,兵船開進東京灣。日本無法抵抗,就叫闖事的人對美國謝罪。
於是迎接美國軍官上陸,坐在一邊,闖事的人都跪在下面,一一切腹。其中一個,切到中途,腸子流出來了,切腹者便拿住流出來的腸,拔出刀,將外露的一段割下,向美國軍官投去,然後再用刀將自己切死。但到第七個切死後,美國軍官不忍再看下去,便止住他們,不必再切。事情就此結束了。
老武士又說:闖的亂子是這樣結束了,但日本認為是件恥辱,許多人遂覺得自謀自強,決不可緩。這是給日本維新的一個很大的刺激!
說著,魯迅從褥子底下拿出了刀子,比畫了一下,說:「可厲害了!這東西殺過人呢!」又在許廣平、陸晶清、張靜淑面前顯示了一下,才藏回去。
許廣平
廣平知道了刀子就藏在魯迅褥子底下,一次,就跑來繳械,從褥子下面取出了刀。魯迅急忙來奪,廣平將刀藏在身後,說:「沒收了,不能再給你!」
魯迅笑道:「傻孩子,你以為我會用這刀自殺呀?才不會呢!我要多活幾年,讓那些『正人君子』多不舒服些日子!」
廣平嗔怒道:「那也不行,存在我這裡,不許你再動。」
魯迅過去要搶,廣平躲來躲去,還是年輕人身子靈活,魯迅總也搶不到。
只好哀求道:「還我吧,存這刀子,是為了防身的。我保證絕對不會自殺行嗎?」
廣平嗔笑道:「那要寫保證書。」
魯迅假裝怒道:「天下哪裡有這樣的規矩,先生給學生寫保證書?」
廣平不相讓,也怒道:「在我這裡,就有這規矩,必須寫!先生忘了『家規猶在』嗎?!」
當時,荊有麟也在場,看著他們相譏罵,相打鬧,覺得正是在這種打情罵俏中種下了他們愛情的根。趕忙圓場道:「算了,算了。我替魯迅先生保證:他絕對不會自殺的!」
這樣,廣平才把刀子又放回褥子底下。
多數時間,在魯迅家中,許廣平是為魯迅抄書稿,她抄寫的速度很快,有一天,抄《古小說舊聞鈔》,她一天連續抄了一萬多字。魯迅見了,不住地稱讚,感謝。
七月的北京,常常下雨,氣候很濕潤,小昆蟲、小動物出來活動了。西三條小院里,丁香花雖然早謝了,月季花和別的野花、野草卻開得正盛。廣平抄累了,就跑後園欣賞花草,散步嬉鬧。一天,意外地在園子里捉到兩隻小刺蝟,太師母珍重愛護地養起來了。
廣平和同學們去了,也拿出來玩,兩隻手一去碰它,縮作一團了,大大的毛栗子,那麼圓圓滾滾的可愛相。走起來,那麼細手細腳的,大家都喜歡逗這小動物。可是不知怎麼它們逃脫了,無論怎樣也找不著。偶然看見一個小小的洞,人們說:「一定是逃到這裡了,因為它喜歡鑽洞。」
魯迅嘆道:「可能像養過的小兔一樣鑽到洞里了,千萬別讓大黑貓吃了。幸好這裡沒有貓。」
廣平說:「貓全讓先生打沒了。大家都知道,魯迅先生是仇貓的。」
魯迅說:「就是有貓,也吃不了小刺蝟。它會豎起刺兒,扎貓的。」
廣平說:「是呵,小動物跟人一樣,就是要有刺兒,才能不受欺負。」
魯迅笑道:「『害馬』身上就滿是刺兒。」
廣平嗔道:「有刺兒,先生還動不動要施教鞭呢!如果沒刺兒,那還不讓先生的教鞭打爛了。」
魯迅笑了笑,沒有言語。
有一天,落雨了,廣平撐著傘到了魯迅先生寓所。後來收到魯迅的一封信,裡面附了一張圖:一隻小刺蝟拿著傘走,真神氣。比他手寫的「無常」還要美……
本文節選自:《魯迅全傳·苦魂三部曲 之二 野草夢》,有刪減。
作者:張夢陽,出版社:中國出版集團公司華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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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徐鵬遠(QQ:14878055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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