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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慶過的最後一個年

西門慶熱結十兄弟,戴敦邦繪

導語:《金瓶梅》本身即是一部冷熱大書,蓋因人間也是冷熱的人間。

作者:張敞,專欄作家、獨立劇評人、影評人

繡像本《金瓶梅》第七十八回《林太太鴛帷再戰,如意兒莖露獨嘗》,這一回大概有一萬七八千字,詞話本作《西門慶兩戰林太太,吳月娘玩燈請藍氏》。這一回很重要,因為它和前後兩回構成了西門慶生命的餘響。這回的特點是,它離死最近,卻還不及死。

作者安排大家忙著過年。此時書中所有人,包括西門慶在內,都對未來茫然無知。誰也想不到,三十三歲的西門慶已經接近油盡燈枯,大廈將傾。西門慶只是覺得:「這兩日春氣發也怎的,只害這腰腿疼。」於是他去雪娥房中,「交她打腿捏身上,捏了半夜。」後來他對應伯爵也是說:「這兩日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懶怠動彈。」

過年是世俗間大熱的事,而人將死是人間最冷,把這兩者放在一起寫,是金絲伴著銀線,熱水中而夾著一股寒流。自張竹坡以來,「冷熱說」已經屢次被人說起。如今再談已經不新鮮,但因為寫的是西門慶死前的這一回,還是有必要談及。《金瓶梅》本身即是一部冷熱大書,蓋因人間也是冷熱的人間。

書中的其他字句也還罷了,獨有兩句,令我倍有茫然之感。可以作為作者文字力達千鈞的例證。一句是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一大早,作者先寫西門慶出門賀節,眾婦人打扮整齊到月娘房中行禮,而小廝平安兒站在門口接拜帖,答應往來官員,之後作者敘了一句:「玳安與王經穿著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門首踢毽子,放炮(火章),嗑瓜子兒。」

這句是正常的細緻的場景描寫,也是為了烘託過年氣氛而有的生動一筆,它讓整個行文的節奏更加活潑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回里有這一句,我只覺得背上冷颼颼。這兩個小廝,他們越是忙裡偷閒,越是特別的快樂悠遊,我越是感到一種無常。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不正是如此?有些災難的來臨根本是無聲息的。

一句是西門慶聽吳月娘說已經和雲理守家結親,作者寫西門慶的反應只用了七個字:「西門慶聽得笑了」。這七字更無一字說西門慶的疲憊,而我卻只覺得他疲憊不堪。當初結親喬大戶時,他的反應很多,按照西門慶的性格習慣,無論滿不滿意,他都會有話說。有時別人喝酒,他也要管一管,說家裡現放著有酒,怎麼又叫人買這個?如今的他,是能省些氣力就省些氣力。

這也不是書中第一次寫過年,潘金蓮、李瓶兒觀燈嗑瓜子猶在目前,宋惠蓮嘲著陳敬濟放煙火,眾妻妾走百病,也都彷彿是昨日事。可這一次過年,作者是頭一回在一章之中從臘月二十幾日寫起,一日一日的,一路地寫到了正月十二。這樣地「數著手指頭過日子」,大概皆因西門慶來日無多。作者如電影導演一般,巨細靡遺演出一件事的過程,也是令觀眾隱隱覺得,大半要有事發生。這樣的寫法,純是白描,一點不討巧,很多地方流水賬一樣,讀者只覺掉進西門慶的日子裡,逐日拜節、吃酒,迎來送往,冗繁不堪,疲於應付。

《金瓶梅》書中這一回,也可以和《紅樓夢》里的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對比一起看。《紅樓夢》跟《金瓶梅》所學到的熱鬧中的不祥之兆,琴聲里的變徵之音,也盡可看到。它們同是不朽的現實主義作品,同是過年,作者的筆力都驚人,寫得都極細緻、極真切。

前者有前者的氣象,後者有後者的氣派。不過前者再氣派,終究也只是地方官宦,五品武官家的熱鬧。禮節上雖然也繁冗,可它能有多少口人?多少歷史?年除之日,書中只是寫「西門慶燒了紙」六個字,又寫他「到於李瓶兒房靈前祭奠」。隔日是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門慶早起官戴起來,又是「天地上炷了香」六個字一敘而過,後來他開始出門拜節,在家擺酒,各種迎來送往了,才熱鬧起來。

對內的,他只是給諸位兄弟、幫閑、夥計發年節酒肉米銀,給院里的粉頭衣服銀子,以及吳月娘少不了的給庵里的薛姑子送米面銀錢打齋。他主要是對外的官場交際往來。

寧國府、榮國府就不同,世襲貴族家庭過年,對外交際一概不論,一個祭宗祠的繁文縟節就已經非常嚇人,那種大家的氣象,規矩的森嚴,那種一步不能少,一絲也不能錯,人人有事做,個個有安排的肅穆,簡直令人嘆為觀止。這是兩部書需要對著看的樂趣。

寫性,全書也沒有過這回這樣密,這樣圖窮匕見、花樣備至,像是末世的狂歡。

《金瓶梅》的藝術批評中,有一種說法認為即使刪掉書中的所有性愛描寫,也不妨礙它的藝術價值。這話只說對了一半,《金瓶梅》的藝術價值固然不會因性愛描寫的刪除而發生傷筋動骨的折損,但是它的存在也並不是不必要。第七十八回就說明了這個問題。在一個世俗的地方官宦和商人那裡,性即是他人生的樂趣和目的之一。他的性格,也再沒有一個時刻會比性愛的時刻更易察,更赤裸裸,更逼近他的生命真實。

從臘月到正月,西門慶的性對手中,既有世代簪纓、豪門巨族的貴婦,也有僕人之妻;既有正經娶來的妻妾,卻也有妓女。她們中有新歡也有舊愛。前一回,西門慶剛和院里的粉頭鄭愛月、下人賁四的老婆賁四嫂(葉五兒)接連發生關係,這一回他又再戰賁四嫂(葉五兒)、王三官兒的母親林太太、奶子如意兒(章四兒)、潘金蓮、下人來爵的老婆惠元。

和這五人,除了與潘金蓮是虛寫(避免和下一回犯重),其餘都是實寫。

西門慶不同的性行為代表了他不同的性心理。新歡賁四嫂和惠元,西門慶的動作直接,粗暴,看上去毫無感情交流可言,只有獸慾。與賁四嫂、惠元的第一次,他都是乘著酒興,摟住親嘴咂舌,「按在炕沿子上」幹個不亦樂乎。對舊愛,他的性愛手段,也是突破性的。甚至有的含有性虐的性質。他命鄭愛月品簫,在林太太身上燒香,令賁四嫂品咂,使王六兒效仿葡萄架的姿勢……這三回,他幾乎用盡了書中曾寫過的所有極端性愛手段。

做愛時,他又讓如意兒自言「淫婦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親達達了」;他穿著何太監奉承他的天青飛魚氅衣,帶著淫器包兒和香,比預約的提前一天去王招宣府上,「安心要鏖戰」林太太……他生命里已經沒有了李瓶兒——那好像曾經有過的一點兒真感情——在他生命的後期,他只剩下瘋狂的佔有慾,比之前更甚。這是他的瘋狂,也是他的空虛。彷彿只有更強烈的刺激,更深刻的佔有,才能讓他得到滿足。

在他與林太太的一段性愛描寫中,作者全用「戰爭語」,使兩人打得難捨難分。一個是迷魂陣上的酒金剛、色魔王,一個是攝魂旗下的粉骷髏、花狐狸。此處詞話本比繡像本更多出數十字,一派肉慾橫流,熾烈非常。在作者這些關於性愛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到的西門慶作為一個個體的局限和可憐。

作者沒有讓他的人物具備反思的力量。越得意越任性,越征服越懷疑。西門慶心裡也知道那些人愛他的是什麼,他也陶醉在這樣的愛里,可是他還是想要用更強的權威感和性能力,一再一再地驗明別人對自己的愛。在這樣的潛意識的環抱中,他如渴飲海水,卻越飲越渴。從這樣的角度來看,他的將死是一次必然,因為他已經無法按捺和控制自己的慾望。

他是一匹驛站上送快信的馬,已經跑了千里,生命的最後一百米卻更是在慣性和自我的鞭打下奪命狂奔,收不住腳。他必將四蹄揚起、目眥俱裂,倒在路邊,這是他唯一的下場。他又像是從懸崖墜落,重力加速度的巨石,越到最後下落的速度越快。

這些女人,她們都是西門慶成功的「標誌」和「人形碑文」,她們的肉體上鏨刻著西門慶輝煌的獵艷人生。也正合著書中第一回所言:「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肉蒲團》里有句話:「女色的利害與此一般,常服有陰陽交濟之功,多服有水火相剋之弊,當葯則有寬中解郁之暢,當飯則有傷精耕血之憂。」 看上去西門慶是征服和佔有了一個又一個的女人,其實也可以說他是把自己的肉身一塊一塊碎在了她們身上。此三回作者集中而巧妙的把她們都安置在這裡,也是讓她們一起成為西門慶的掘墓人。一個階層也不缺,一種類型也不少。

這回中,同是僕人之妻的賁四嫂和惠元是之前宋蕙蓮故事的雙重再現。若說當年的宋蕙蓮是從貪圖西門慶的小利——玉簫送來的藍緞子——開始,則如今的賁四嫂只需要西門慶托玳安捎個話給她,就可以被他拿下。賁四嫂還先捎來自己的一方紅綾織錦回紋汗巾子給西門慶表示同意。這實在是沒身份沒廉恥到無以復加。

說到惠元,比較本書之前的第二十二回也可知,宋蕙蓮當時在儀門遇到喝了酒和自己撞了滿懷的西門慶,被拉著親了個嘴後,「一聲沒言語,推開西門慶的手,一直往前走了。」而惠元被親了個嘴,卻「一面就遞舌頭在西門慶口中」。

遇到宋蕙蓮時的西門慶,不禁「口中吶吶喃喃」說著勾搭誘惑的話:「我的兒,你若依了我,頭面衣服,隨你揀著用。」而此時的西門慶,已經什麼都不需要說。

這裡我不是要說宋蕙蓮比賁四嫂和惠元的道德更高級,而是想說明,此時的西門慶已非當年的西門慶。第六十九迴文嫂向林太太介紹西門慶,曾經這樣說:「縣門前西門大老爹,如今見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戶,家中放官吏債,開四五處鋪面:段子鋪、生藥鋪、綢絹鋪、絨線鋪,外邊江湖又走標船,揚州興販鹽引,東平府上納香蠟,夥計主管約有數十。東京蔡太師是他干爺,朱太尉是他衛主,翟管家是他親家,巡府巡按都與他相交,知府知縣是不消說。家中田連阡陌,米爛成倉。」

他本是一個開生藥鋪、販藥材的商人的兒子,四五年里靠著賣官鬻爵與幾分聰明與運氣一路走來,此時真可謂「上可九天攬月,下可五洋捉鱉」。如今似乎沒有什麼「官」他是拿不下的,沒有什麼「財」他是掙不來的,沒有什麼「色」是他征服不了的,沒有什麼「酒」他是喝不上的,也沒有什麼「氣」是他不敢使的。西門慶號「四泉」,「酒色財氣」,他於此「四全」。他的貪慾終於要反噬他,他的人生也終於要結束。

《金瓶梅詞話》影印明萬曆本,書頁上的批註應為美國漢學家和翻譯家David Tod Roy所留下的

這一回的一開頭,其實就埋了伏筆。看罷全文再回看,就會發現西門慶死亡之信,從詩(詞)中已經透出了。開篇的這段詞(詩),繡像本和詞話本有所不同。

繡像本作:「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去來床下笑來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含笑問狂夫,笑問歡情不減舊時么?」

詞話本作:「黃鐘應律好風催,陰伏陽生淑幾回。葵影便移長至日,梅花先至大寒開。八神表日佔和歲,六管吹葭動細灰。已有岸傍迎臘柳,參差又欲領春來。」

繡像本之詞是按照北宋歐陽修的《南歌子》改的,惟有後兩句不同,將「等閑妨了綉功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改作了「等閑含笑問狂夫,笑問歡情不減舊時么?」。詞話本的詩卻是本於南宋朱淑真的七律《冬至》,也做了小的改動。第二句的「淑氣回」,改成了「淑幾回」,「梅花先趁小寒開」改成了「梅花先至大寒開」。因為這幾個地方或幾個字的改動,前者將夫妻恩愛情轉為詰問,後者將節令正常更迭換為了人生起伏的喟嘆,並隱有不吉之兆。

單從這一詞一詩的格調來看,繡像本比詞話本更娟麗,全用閨中語。而詞話本是以風物來引領全文,看似不沾人情世故,卻如有隱隱雷聲。二者並無高下,只是氣質之別。一秀氣一疏闊而已。

同樣傳出晦暗不祥徵兆的,還有來往人物和具體情節。

正文開始,先是荊都監荊忠上門謝西門慶保薦之恩,接著西門慶送禮感謝宋御史宋喬年,御史回書並送來一百本曆日、四萬紙、一口豬。《金瓶梅》作者慣在人名上做文章,這裡也如此。年節之下,荊(荊棘)忠(終)上門,宋喬年(送喬年)發拜帖,收一百本曆日和四萬紙(事完止)和一口豬(一口諸),都預示著西門慶來日無多,一家數口也因他的去世將「諸事完止」。

這樣的諧音趣味,還有前、後文的雲理守和月娘結親——如張竹坡評:「雲月結親,是晦暗景象,是空濛景象」;苗青送楚雲——楚雲自巫山雲雨、襄王一夢而來,所以也只是一夢,終不得下文;林太太與賁四嫂(葉五兒)——敗葉辭林,一片冬至之景;來爵與惠元——來爵原名「來友」,現在去「友」改「爵」,意為將來西門慶「人絕」而「友去」。惠元,則是「晦元」之意……像《紅樓夢》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西門慶在正月二十一死了,並沒有撐過元月。

也許有人對這種名字的諧音不以為然,甚至覺得古人幼稚。孫述宇先生說這像菲爾丁、謝立丹(Sheridan)等人所用以點出人物特性的「標籤名字」(Label name)。我也覺得,一切小說不過是作者講的故事,人物均來自無中生有。本沒有什麼可以,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細想起來,這樣的名字增加了一點小小的趣味,不妨礙閱讀,更可供解讀,不是很好嗎?何況,人對天地萬物的知曉,實不足萬一。處天地之中,每個人因為自己的稟賦、性格、氣質,導致身邊所圍繞的氣場,也各各不同。有禍福相倚,有吉凶交疊,有生滅轉化,不正是天地之常態?人的命運,不也正彷彿冥冥中自有註定?

這一回里,最需要著眼的還有大篇幅的潘金蓮故事。它的篇幅之多,細節之富,故事之完整,遠超其他所有諸事。這幾段文字放在這裡,簡直看上去像西門慶死前最大的一處逸筆。寫她插嘴西門慶與賁四嫂之事及對潘姥姥不孝,寫法又幾乎全用冷調,而且一冷到底,使人目瞪口呆。不細察之人,大概只會匆匆放過,也全不去理會作者為什麼要騰出手來寫這些。

先是西門慶和吳月娘談到賁四不在家,沒人扎煙火時,潘金蓮在旁邊插嘴:「賁四去了,他娘子兒扎煙火也是一般。」被西門慶瞅了她一眼,並說她:「這個小淫婦兒,三句話就說下道兒去了。」潘金蓮在此處的話僅此一句,十五個字,被西門慶說過之後,她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爭辯。此處作者所要寫的,我想恐怕不僅是潘金蓮的機智,語言的辛辣,也不僅是西門慶這一眼,而是此時潘金蓮的心情。

潘金蓮自從入了西門慶家門,她一直像是一個鬥士,掐尖捏酸、聽籬察壁、挑撥栽贓、殺人害人,自己再怎麼淫蕩,她也仍盼望徹底鬥倒所有人,她為的都是西門慶的愛,也是她自己。不幸的是,她的鬥爭對象卻常換常新,孟玉樓、李瓶兒、宋蕙蓮、李桂姐、如意兒、王六兒……,現在又有賁四嫂,後面不知道還有多少人,等著她去爭,去打,數年過去,經過若干變故,此時的她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她。或許她也倦了。但她的倦不是退縮,而是變成了恨的進攻。

這次她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刻意在進攻時令西門慶覺得她是「醋意多」而「恨意少」,她的話平淡又有譏諷,表現得對西門慶那麼冷。

後幾回她的表現也可以證實:為什麼她把盒裡僅剩的三顆胡僧葯一股腦用酒餵給了西門慶,完全不管他的死活;為什麼她可以在西門慶幾乎不救的情況之下,還要騎在他身上和他做愛,弄得西門慶「死而復甦者數次」;為什麼西門慶死了,頭七當中,潘金蓮就和陳敬濟搞在了一起,兩人「或在靈前溜眼,帳子後調笑」。

西門慶和她那麼多次,她不會不知道這葯的厲害。這不是一個「淫」字可以完全解釋的,裡面還有「得過且過」和「不管不顧」。雖然她一直是一個過眼前日子的人,但此時她的心情恐怕和現在的西門慶也差不多。他們都有一種末世的瘋狂,只不過表現不一。

至於她和陳敬濟,也不是因為她全無心肝,西門慶和武大對她的意義到底不同。然而此時的她待西門慶,卻也如她當初待武大。他們都在她的手裡吃了要命的葯,又看著她在自己的靈前與別人苟合——這也是西門慶的報應。

在這幾回中,我們感覺她不再把西門慶當作愛的人,而是當成一件有權勢的、可以依靠和獲得滿足感的性具。大概這是她嫁給西門慶之後,頭一次西門慶在她的眼裡,人的意義小於性的功用。

這一回中她和潘姥姥的故事,也是極言她此刻的心狠。她對潘姥姥的態度一直惡劣,也一直很吝嗇。可是都沒有這一回這麼尷尬。

潘姥姥坐了轎子籌了禮上門賀節,因沒有六錢轎子錢,而讓潘金蓮出,她堅決不出,把潘姥姥晾在那裡。是孟玉樓看不過去,給了錢才算了事。後來潘姥姥走到她房中,又被她「儘力數落了一頓」:「你沒轎子錢,誰叫你來?恁出醜百劃的,教人家小看!」,「……料他家也沒少你這個窮親戚,休要做打嘴的獻世包!關王賣豆腐,人硬貨不硬。……」說得潘姥姥「嗚嗚咽咽哭起來了」。

晚上潘金蓮要和西門慶睡在一處,又把潘姥姥趕到李瓶兒房裡睡。潘姥姥看到李瓶兒的靈,想著她的好處、自己女兒的壞,不禁又發了一通感概。後來潘金蓮唯一的「朋友」春梅來看她,為潘金蓮說了一番話,才算了事。初十,過了潘金蓮生日,因為月娘請孟大姨和她的大姐來吃酒,潘金蓮聽著多心,又趕著潘姥姥走,並說:「他(月娘)明日請他有錢的大姨兒來看燈吃酒,一個老行貨子,觀眉觀眼的,不打發去了,平白叫他在屋裡做甚麼?待要說是客人,沒好衣服穿;待要說是燒火的媽媽子,又不像,倒沒得叫我惹氣。」

潘金蓮出身不好,潘姥姥一向窮里窮相,何以作者要在這裡再極力表一回潘金蓮自卑、不滿和惡劣?這大概是寫潘金蓮的怨憤,於此到了極點。目前她對於自己在西門慶家中的地位也近乎絕望。她把這個歸結為自己出身不好,沒有錢,潘姥姥的出現,每一次都彷彿在提醒她,她的出身是多麼不堪。而李瓶兒,她即使死了,也是她永遠的敵人——因為她讓潘金蓮看到了自己的邊界:她永遠都不可能得到西門慶對李瓶兒的那種愛。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潘金蓮和潘姥姥也都是可憐人。潘金蓮這樣一個爭強好勝的人,遇到了她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的事實。這樣的絕望,我想也是她下一回中做法的心理依據。同時,作者在西門慶之死前一回極力摹寫這樣一大段,也看得出他的筆力和布局實在驚人。

這一回還有一段極精彩的地方,便是作者終於安排何千戶的娘子藍氏出現。在這裡,我永遠無法忘記西門慶那雙涎瞪瞪、血紅的眼睛。

身體疲勞不堪的他,本已經在酒席上「齁齁的打起睡來」,被應伯爵叫醒後,忽聽得玳安來報:「王太太與何老爹娘子起身了。」這時他竟然下席來,「黑影里走到二門首,偷看他上轎。」真難為作者,他將一個色鬼、饞鬼、餓鬼描寫地如此宛在眼前。那種覬覦、霸佔之心,就像守財奴看到了地上失落的金幣。

這同時也是非常悲涼絕望的書寫。因為西門慶不可能再會得到她。正如西門慶終於沒有見到王三官兒娘子黃氏,終於沒有等到楚雲。他籌備好的古董買賣,批文下來了,他也終於沒有能做成。人想做的事情所需的時間,永遠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長。

畢竟第七十九回,就是西門慶生命真正的收梢了。

在西門慶那日走日窄的、華容道般的小徑上,他人生的黃昏里,還有兩個人在提刀跨馬、磨刀霍霍地在等著他,那是他至淫的、致命的兩個對手——兩個六兒:潘金蓮潘六兒、夥計韓道國的老婆王六兒。古人以一二三四五皆為生數,而「六」卻是老陰。她們雙六齊至,如兩把「伐性之斧」,終會將西門慶砍斃於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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