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後媽
文/斷十六狼
1.
我對繼母汪玲的厭惡,是在她成為我的繼母之前就開始了的。
我八歲那年的一天傍晚,在一所高中擔任語文教師的父親來接我放學。和父親一起來的是個漂亮的姑娘,她就是汪玲,我一直叫她玲姐。
父親急著來接我,是因為我母親的老毛病眩暈症又犯了。到了醫院,我吃驚地看到病床上的母親臉色蒼白,眼角的淚痕清晰可見,對父親和玲姐的慰問毫無反應。
等父親和汪玲一轉身,母親立馬命令我:「吐掉!我要你吐掉!」
我嚇了一跳,趕緊把剛才玲姐給我的薄荷糖吐了出來。母親的眼淚奔涌而出,她悲憤的神情向我傳遞了一個確定無疑的信息:汪玲是個壞女人,儘管我不知道她是從什麼時候變壞的。
汪玲比父親小10歲,比我大15歲。她讀高中時,是父親的學生,大學畢業後,又分配到父親所在學校的小學部教數學。她經常跟著父親來看望多病的母親,還親切地稱母親為師娘。誰能想到,她竟是一條偽裝的狼。
我開始留意父母的每一次爭吵,每次都繞不過「姓汪的」。左鄰右舍關於汪玲是父親小三的傳言也越來越多。母親默默落淚的樣子成了我童年裡最剜心的場景,我怎能不恨汪玲!
母親的生命走到了終點,她因腦瘤不治。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母親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凱凱,媽媽走後,你要好好聽她的話,她會成為你的繼母。」
半年後,母親的預言變成了現實,父親再婚,汪玲成了我的繼母。
2.
十二歲那年,按說,我應該到父親所在中學讀初中了。但因為那裡有討厭的繼母,我堅持要到離家更遠的學校去讀,住校,為的就是不要再見到繼母。
災難的降臨總是毫無徵兆。我念初二那年,父親在一次學校組織的體檢中,被查出患上了食道癌。這個消息一開始沒有讓父親知道,也沒有讓我知道。直到一個月後,我的生活費用盡回家拿錢,見不著父親,繼母才告訴我:「凱凱,你爸爸得癌了,以後需要錢直接找我。」
我飛奔到醫院。見到父親的那一刻,我的眼淚決堤而下。父親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要是走了,我的日子怎麼過?
直到這時,父親才知到自己患的絕症,病情迅速惡化。可繼母救他的決心絲毫沒有動搖,她想賣掉房子給父親治病。
賣房前,她徵求了我的意見:「凱凱,你本來就不喜歡我,這個家對你來說原本就形同於無,所以我準備賣掉它給你爸治病。」
我答應了,這是我和繼母達成的唯一一次共識。
父親做了手術。但好景不長,兩年後,父親還是撒手人寰。
我唯一的親人走了。此時我才念高一,我知道我再也無法繼續讀書,甚至連一個棲身之所都沒有了。
那年的春節,我去了火車站做搬運工,晚上花三元錢到通宵錄像廳過夜。
落魄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新學期開學不久,繼母找到了我。她的出現,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情,父親並非什麼都沒留下,他留下了一封遺書,繼母在眾目睽睽之下向我宣讀了它。其核心內容只有一個:父親囑託繼母無論如何得管住我讀書,我家上面四代都是教師,是名符其實的書香世家,這種榮光不能在我這一輩蒙羞。
一紙遺書,平添了繼母教訓我的底氣:「凱凱,我知道你一直恨我,但是你爸交代我的事情,我一定要做到。你必須回到學校讀書,學費我已經替你交了。」
3.
我重返課堂,很多人都替我慶幸。有誰知道我內心有多糾結,我必須忍受對繼母的厭惡,花她的錢,藉以完成學業。
雪上加霜的是,繼母很快就在我的傷口上狠狠地灑了一把鹽:她改嫁了。
這個口口聲聲說愛我父親的女人,在父親去世半年就改嫁了。這成為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證明她水性楊花的鐵證。
令人崩潰的是,繼母的再婚對象王德良竟是城郊一個只有小學文化的礦工,而且也離異,身邊有個10歲的兒子。繼母嫁他,毫無疑問是看中了他家土地被徵用所獲得的幾十萬補償款。
這樣一個男人,如何能和我為人師表的儒雅父親相比!在我看來,這是對我父親亡靈的玷污,也是對我的羞辱。
然而,再多的羞憤都改變不了一個悲哀的事實:我要是不想輟學,就只能像個拖油瓶一樣,以「汪玲繼子」的身份,被她帶到王德良家,過寄人籬下的屈辱日子。
王德良粗鄙之極,即使不罵人,也是髒話連篇。他酗酒成性,每次喝了酒,就辱罵繼母。王德良心胸狹隘,繼母長得漂亮,他總擔心自己被綠,經常跟蹤她,一旦發現他與男同事同路,就會回家對她進行審訊,拳打腳踢。
我雖然不喜歡繼母,但我不能容忍這樣暴力的事情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發生。我警告王德良對繼母好一點,結果毫無懸念地被他轟出了家門。
4.
有時候,屈辱也可以化作巨大的能量。
繼母和這個家帶給我的屈辱已經太多,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要逃離繼母,逃離這個家,逃離他們形同施捨的供養,逃離由此帶給我心靈的難言的傷痛!
怎麼逃?很簡單,既然書不得不讀,那就靠讀書、成長遠走高飛吧,越遠越好。
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了北京一所重點大學化學系。至此,我的目標只實現了一半:逃離了這個家。
這時候,我依然需要這個家的資助,才能念上大學。我仍然在承受著心靈的折磨。
本科畢業後,我獲得了留校讀研的資格。我的繼母繼續在為我的學業付出著。
再後來,我交了女朋友,是我的同學,也在攻讀研究生。她對我的身世報以同情。
碩士畢業後,我苦苦追求的目標終於得以實現。我考取了麻省理工學院博士,還獲得了5年讀博期間全額獎學金27萬美金(約200萬人民幣)。
當飛機衝上雲霄,載著我飛向大洋彼岸的那一刻,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為我這些年所度過的苦澀歲月。
我慶幸,我的人生總算可以重生,我的父親母親可以在泉下安息了。
至於繼母,我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一句:「你對我的付出,連同帶給我的屈辱,一切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很快就可以用錢,償還我欠你的一切,我和你將不再有任何瓜葛。」
5.
在美國,我的人生春風得意。
博士畢業那年,我和女友結婚,有一份令人羨慕的高薪工作。然後,我們有了兒子卡卡。然後,我如願獲得了綠卡。
這些年,我堅持在給繼母寄錢,卻從不打電話,對於她的情況我無從了解,也不想了解。
如果不是後來在我的身上發生了慘烈的人生變故,我想,繼母已經被我從記憶硬碟中自行刪去了。
命運輪迴。相似的悲劇,難以置信地發生在了我和父親身上:妻子竟被查出患上了晚期子宮癌。在接下來的三年里,她做了三次手術,進過美國最好的醫院,看過最權威的專家,但她的生命還是無法得到救治。
妻子去世的時候,我的兒子才5歲。
我的世界塌了,妻子是我的摯愛,我以為這一生都不會再有別的愛情,別的女人。可為了孩子,為了生存,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裡重新活過來。
同當年母親去世不久,父親就娶了繼母汪玲一樣,我很快就娶了現在的妻子梁英。梁英來自南京,也是到美國留學後定居,是個溫柔善良的女子。
直到我自己再婚,我才明白,一個人用儘可能快的速度再婚,未必就是對舊人的負心和遺忘。如我,正是因為我愛亡妻,想按她期望的那樣,儘快恢復正常的生活秩序,所以需要給兒子找一個繼母,幫助我照顧他。
我認為梁英稱得上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繼母了。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卡卡仍然視之為壞人,處處提防她,和她作對,和當年我對繼母的態度毫無二致。不同的是,當年我無法獲知繼母的感受,而現在,我真切地體會到妻子的隱忍與痛楚。
一天,梁英給兒了買了一個漂亮的遙控玩具飛機。兒子直接掄起來砸在地上。我氣極了,像當年父親打我一樣,給了兒子一耳光。梁英卻衝過來,給了我一拳頭,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是一轉身,她的眼淚就涌了出來。她一遍又一遍地問我:「繼母咋這麼難當呀?誰能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我無從回答。
我想起了我的繼母:那時候,我拒絕和她說話,拒絕吃她做的飯,拒絕穿她買的衣服,她同樣也是一副無所謂的姿態,但是她轉身後的情形又如何呢?
她為什麼在要我流落街頭的時候把我找回?
她的「下嫁」到底又是為了什麼?當年不諳世事的我把她理解為勢利、自我作踐,現在我是不是應該捫心自問:沒有繼母,哪有我的大學,哪有我的留洋?哪有我今天的美好人生?
我想給繼母通個電話,悲哀的是,我這才發現自打來美國讀博士就根本沒給她打過電話,已經整整12年。
6.
清明節快到了,我下定決心回一次老家。給父母掃墓是借口,看望繼母,安撫一下我寢食不安的內心惶恐,才是我內心最真實的目的。
只經我大15歲的繼母已兩鬢如霜,不變的是她的笑容。見了我們,就像昨天才見了一樣,笑嘻嘻的,卻也沒有表現出過分的驚喜,更沒有埋怨我十多年來的杳無音信。
倒是繼母現在的繼子,也就是王德良的兒子東東,對我很有些不瞞。那天,東東多喝了幾杯酒,他的話語變得十分尖銳:「哥,和我比,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以為每年寄錢回來,就對得起咱媽嗎?我感激她,要不是她說服了爸,讓我讀了大學,我現在就是一個街頭混混。而你,大博士大工程師,你應該有比我多一萬倍的理由對她好啊。」
我羞愧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東東絕對有資格責罵我,我倆之於繼母,有相同的身份,都是她的繼子。而東東因為被生母拋棄,加之又有一個暴戾的父親,所以對繼母非但不排斥,反而感動於她對自己的種種好,所以願意去了解她,傾聽她內心的聲音。他將自己了解到的真實的繼母,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
繼母並沒有插足我父母的婚姻,她早在讀高中時就對教她語文的父親有了最純真的愛慕。母親的病故,只是湊巧給了她圓夢的機會。父親去世後,我所知道的艱難僅僅只是房子賣了,而實際上,我們家還欠下了40多萬元的債務。繼母根本無力償還,何況還要供我讀書,她能想到度過難關的唯一辦法,就是嫁一個能替她還債的人。東東的父親就是那個人,他起初覬覦繼母的美貌,答應幫忙還錢,但後來又心有不甘,所以對她非打即罵。繼母之所以能做到笑看風雨,理由只有一個:她的愛,已經全部給了我父親。好在,隨著東東的漸漸長大,他父親的脾氣有所收斂,這兩年總算讓繼母過上了些安寧的日子。她做了兩個孩子的繼母,卻沒有生育過自己的親生兒女。可她的繼子之一,我,被她含辛茹苦供出來的留洋博士,卻一心只想著逃離她。
在返回美國之前,我鄭重地叫了她一聲媽,「媽,跟我去美國吧。」
媽望了我許久,然後以一個我並不陌生的句式,算是作了回答:「這話,你在你爸墳前祭拜的時候怎麼不問他?他要同意,我就去。」
我突然想哭。繼母用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向世人作了最響亮的告白:父親永遠無法作答了,這意味著,繼母從未想過離棄,過去不會,現在不會,將來更不會。一心想逃離的那個人是我,而繼母卻在用她的生命與父親的靈魂長相廝守。她用這樣的方式,詮釋著她的愛情,以及她悲苦的一生。
——是為我真實的繼母。


※在房子面前,我們的婚姻一敗塗地
※老婆對不起,活著的時候沒能讓你住上新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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