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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百面李叔同

撰文:魏邦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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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一生跌宕起伏,身份多變。令人稱道的是,無論在人生的哪個階段,他都認真而徹底。做公子,風流倜儻;寫文章,嘔心瀝血;傳道授業,鞠躬盡瘁;弘揚佛法,死而後已。終其一生,他以常人難以企及的赤誠與熱情,對待手頭的千頭萬緒和身邊的芸芸眾生。

正如其弟子豐子愷說的那樣:「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十分像樣。好比全能的優伶:起老生像個老生,起小生像個小生,起大面而又很像個大面……都是『認真』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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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0年10月23日,李叔同出生於天津三岔河口附近的一座三合院。他的父親李筱樓中過進士,後來辭官經商。商場上,他運籌帷幄,做得風生水起,家業龐大。李筱樓雖然左右逢源,但三房太太似乎都未給他幸福。他膝下雖有兩子,可是文錦早逝,文熙孱弱。為了讓偌大的家業有個可靠的繼承人,李筱樓在67歲那年迎娶了19歲的王鳳玲。一年後,李叔同誕生了。

李叔同出生後,老父給他取名文濤,字叔同,乳名成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李筱樓在72歲那年撒手歸西,那時李叔同才剛滿5歲。

父親去世後,二哥李文熙成了當家人,也做了李叔同的啟蒙老師。文熙頗得乃父風範,為人正派。他啟蒙弟弟時,既注重知識的灌輸,也不乏做人處世的開導。他曾把家中客廳的一副柱聯指給李叔同看,讓他記住其中的上聯:「惜食惜衣,非為惜財緣惜福。」這句上聯,李叔同記了一輩子,一直將其視為做人準則。

兄長對弟弟的要求非常嚴格,稍有錯誤便加懲罰。這種嚴厲讓李叔同過早失去孩童的活潑,天性因壓抑而變得有些扭曲,但也養成了嚴於律己的習慣。

16歲那年,李叔同考入天津輔仁學院,接受更為系統的國學教育。他才華出眾,又勤勉好學,誦習古代經典不在話下,就連偶然所得的課外讀物也會用心細讀。偶得一篇山西恆麓書院教師傳授學生的《臨別贈言》,崇尚「讀書之士,立品為先」,這讓李叔同一直引為圭臬,就如一束光照亮了他的求學之路。

不過,李叔同的科考之路並不順利。李叔同寫於科舉考場中的文章,遊離八股之外,充滿獨立思考,顯露出憂國情懷,卻不合考官的意。中舉的願望自然是落空了,當時正值康梁變法,李叔同的言論還使人懷疑他是康梁同黨,甚至遭到警告。生母王氏為此擔驚受怕,戊戌變法失敗後更是惶恐不安,再加上那個失去家長的大家庭齟齬不斷,便帶著李叔同離津赴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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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8年10月,李叔同在上海法租界卜鄰里租房居住。在上海期間,他可謂風流倜儻,也曾頹廢綺靡,「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當時華亭詩人許幻園在自家成立「城南文社」,每月雅集一次,賦詩作文,詩酒唱和。為吸引更多同道,文社常常懸賞徵文,以吸引詩壇良才入會。李叔同三次投稿,次次奪魁。

1901年,已經22歲的李叔同還未能博取任何功名。這年下半年,恰逢南洋公學招特班生,李叔同隨即報考,即被錄取。然而好景不長,由於當時南洋公學教育觀念落後,不少教師不能平等對待學生,學生不服,引發學潮。校方不讓步,學生不妥協,最終特班生集體退學以示抗議。特班總教習蔡元培堅定地站在學生一邊,與學生共進退,也離開了南洋公學。特班可謂傳奇,42位特班學生後來不少都成為名聞遐邇的大家,如黃炎培、謝無量等。經謝無量的介紹,李叔同結識了馬一浮,後者對李叔同的人生產生過重要影響,尤其是後來陶染了李叔同遁入佛門。

毋庸諱言,李叔同那段時間也曾寄情聲色,偎紅倚翠。他曾慨然為滬上名妓李蘋香的傳記作序。兩人又賦詩相贈,交往甚密。早在天津時,李叔同與藝妓楊翠喜也曾有過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南下上海之後,李叔同舊情難忘,曾借詩詞傳情。這段戀情雖未修成正果,卻純真而熱烈。

因為這段廝磨金粉的經歷,李叔同曾被譏為「花叢中的白蝴蝶」,也有人理解李叔同對歌妓的同情與悲憫,「正是李叔同身上發出的人性光輝」。然而李叔同之所以光明正大地流連風月,堂而皇之地詩酒酬唱,其實是因了他特立獨行的「新觀念」,那就是風月場所是滋生文明與思想的溫床。在當時的李叔同看來,「樂籍(妓院)之進步與文明之發達」關係密切,故「考其文明之程度,觀於樂籍可知也」。李叔同認為,身處樂籍,會「精神豁爽,體力活潑,開思想之靈竅,辟腦絲之智府」。他還以法國為例,巴黎「樂籍之盛為全球冠」,莫非其民族沉溺於此,「無復有高曠思想矣」?然而歐洲為何有「欲鑄活腦力,當作巴黎游」的諺語?

後來,李叔同「新我勝舊我」,認為這一觀念大謬不然,便決然斬斷了與舊日風流的所有聯繫。1905年,李叔同在上海的幸福時光戛然而止,他深愛的慈母去世了。李叔同五歲失怙,一直和寡母相依為命。母親去世後,他給自己取了一個新名字:李哀。他對上海也再無依戀,那時候他雖頗有文名,所謂「二十文章驚海內」,但這些文章內不能興家,外不能強國,而且自己已經25歲了,還沒有正規的文憑,也沒有正經的職業,成了家卻未能立業。虛度的年華刺激起李叔同發憤圖強的熱望,於是決定出國深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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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歲那年,李叔同開始了留學日本的生活。李叔同剛到日本就雄心勃勃,準備編印《美術雜誌》,可是因故胎死腹中。李叔同不甘心,又創辦《音樂小雜誌》。這本袖珍雜誌在東京印刷,然後寄往上海,由上海友人代為發行。音樂小雜誌》是我國最早的音樂雜誌,第一期大部分文章出自李叔同之手,裝幀和印刷均由他一人包辦。《音樂小雜誌》創下多項第一,李叔同撰文第一次向中國人介紹了貝多芬,並為貝多芬畫了幅小像——這是李叔同首次完成的西畫作品,也是中國雜誌首次刊登西洋音樂家小像。

李叔同赴日主要是學習音樂與繪畫。1906年9月,李叔同考入東京上野美術學校學習。李叔同畫藝突飛猛進,後人對他的畫作評價極高,如「他的西畫又極出類超群,作風接近於印象派,而兼有寫實之長」,「非有大天才真功力者不能也」。魯迅的摯友內山完造說:「油畫的造詣尚無出他之右者。」

李叔同在日本因觀看浪人戲而激發了對話劇的熱情,與有著相同愛好的好友曾延年一道發起成立「春柳社」。1907年,江蘇水災災情嚴重,無數貧民因衣食無著而面臨絕境。春柳社聞訊決定在日本演出《茶花女》募集資金。李叔同男扮女裝,扮演女主人公瑪格麗特。為了演出,他剃去了鬍子,頭戴假髮,身穿銀白色上衣,腰束裙帶,一襲百褶裙長可曳地。舞台上的李叔同,眉頭緊鎖,眼波流動,眉宇間儘是瑪格麗特的嫵媚與哀傷。日本戲劇家松居松翁給予極高評價:中國的俳優,使我最佩服的便是李叔同君……尤其是李君的優美婉麗,決非日本的俳優所能比擬。」

《茶花女》連演數場,收入悉數寄回國資助災民。不久,清廷駐日本大使館害怕春柳社以話劇形式宣傳革命,嚴令留學生不許參加任何演出活動:誰參加就取消誰的留學費用。由是,春柳社漸漸停止了活動。然而,受春柳社的影響,中國國內的話劇開始蓬勃發展,各種話劇團體如雨後春筍般誕生。如今回顧中國話劇史,李叔同和春柳社有首創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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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3月,李叔同畢業回國。不久,前往杭州浙江兩級師範學校(後改名浙江第一師範學校)教授音樂與圖畫。在浙江一師,李叔同度過了七年歲月。無論從教書育人還是文學創作方面來看,這七年在李叔同一生中都佔據重要位置。

給學生上第一堂課,早已熟讀學生名冊的李叔同能準確叫出每個學生的姓名,學生為此而折服。學生們本來對圖畫與音樂兩門課興趣不大,但李叔同任教後,這兩門課卻受到熱捧。文學家夏丏尊那時也是該校教員,他說一半原因是李叔同「對這兩科實力充足」,一半是他的感化力大。當時的學生豐子愷證實了夏丏尊的說法。豐子愷說,那時他們每天要花一小時練習繪畫,一小時練習彈琴,不以為苦,樂在其中,是因為「李先生的人格和學問」使弟子們真心崇拜,自覺自愿按他的教導去做。

書法金石,李叔同是專家;中國話劇,李叔同是鼻祖。豐子愷說,「他不是只教圖畫音樂,他是拿許多別的學問為背景而教他的圖畫音樂」。夏丏尊認為,李叔同好比一尊佛像,有後光,故能令人敬仰。課堂上,李叔同多次向學生傳導「先器識後文藝」的思想,要求學生首重人格修養,再談文藝學習。廣博學識與高潔人品構成了李叔同的「後光」。

豐子愷與劉質平,後來分別成為美術家和音樂家,兩人都是李叔同在浙江一師任教的門生。李叔同對這兩位弟子的悉心指教,譜寫了一段堪稱絕響的佳話。

1918年8月,李叔同(中)與豐子愷(右)

劉質平家境貧寒但學習刻苦,一次,他拿著習作去請教老師。李叔同對他說,晚上8點在音樂教室見。當晚突降大雪,劉質平頂著寒風準時赴約,卻見教室門關著,裡面漆黑一片。他仍舊站在走廊里等。過了許久,教室里的燈突然亮了,李叔同從裡面款款走出,原來他在考驗劉質平。劉質平過了關,李叔同決定每周額外指導他兩次。

1915年,劉質平因病休學。李叔同去信寬慰弟子,勸其多讀古人修養格言。劉質平於是邊養病邊讀書,學業依然大有長進,病癒後聽從老師的建議赴日本留學。劉質平遠在東洋,李叔同仍通過書信細心指點。後來,劉質平因經濟困頓,健康欠佳,常感「愈學愈難」乃至心灰意冷。由於家境愈來愈糟,劉質平終於失去資助,眼看學業要中斷。此時的李叔同儘管薪水不高家累又重,仍慷慨解囊,決意資助弟子完成學業。在給弟子的信中,李叔同把自己的收入支出一一列出:每月薪水105元;上海家用40元;天津家用25元;自己食物10元;自己零用5元;自己應酬費、添衣物費5元。如此,每月可餘20元。」這每月20元,便悉數供給劉質平求學。後來,李叔同因嘗試「斷食」而迷上佛學,終決意斷髮出家。入山剃度前夕,李叔同什麼都放下了,唯獨放不下的是遠在日本的弟子的學費。他寫信告訴劉質平,自己出家之前會借一筆錢做他的學費,讓他得以安心求學。日後,提起老師,劉質平會忍不住流淚:老師和我,名為師生,情深父子。」

豐子愷原本喜歡數理化,從未想過專攻繪畫與音樂。因為聽了李叔同的課,才漸漸喜歡。在豐子愷眼中,李叔同從不疾言厲色批評學生。有學生在課堂上犯了錯,李叔同只在下課後和顏悅色向對方指出,然後深鞠一躬,提示學生可以走了。對李叔同這樣彬彬有禮的老師,學生們反而手足無措。一位學生說:「我情願被夏木瓜(夏丏尊外號)罵一頓,李先生的開導真是吃不消,我真想哭出來。」

李叔同要的是弟子心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反而不怒自威令人敬畏,用豐子愷的話來說就是「溫而厲」。

李叔同宿舍的案頭,常年放著一冊《人譜》(明代劉宗周著),這書的封面上,李叔同親手寫著「身體力行」四個字,每個字旁還加一個紅圈。豐子愷到老師房間,看見案頭這冊書,心生奇怪:李先生專精西洋藝術,為什麼看這些老古董,而且把它放在座右?

後來,李叔同有一次叫豐子愷等幾位學生到他房間里談話,他翻開《人譜》,把「先器識而後文藝」講解給豐子愷他們聽,說這句話的意思是「首重人格修養,次重文藝學習」,簡言之就是說「要做一個好文藝家,必先做一個好人」。

劉質平赴日深造後,李叔同也勸豐子愷去日本研究繪畫。豐子愷後來聽從師命赴日遊學,雖然沒有修讀一張文憑,但開闊了眼界。豐子愷後來重寫意不重寫實的畫風,得益於對日本畫家竹久夢二作品的揣摩與借鑒。

1948年11月,豐子愷結束了在台灣的畫展和講學,特意去泉州憑弔老師的圓寂之處——開元寺溫陵養老院。在老師的故居和他手植的楊柳面前,徘徊良久,不願離去。最後繪畫一幅,題詞曰:今日我來師已去,摩挲楊柳立多時。」豐子愷對老師的追慕與懷念,寥寥數語勝過千言。

在浙江一師的七年,李叔同的藝術創作如同江南春天,繁花似錦,生機勃勃。

在任教之餘,李叔同完成了一冊《西洋美術史》,這本來可以成為中國第一部西洋美術史著作,但由於李叔同不願出版,原稿已散失。李叔同還發表了一篇《近世歐洲文學之概觀》,開創了中國人研究歐洲文學史的先河。

在推廣版畫、引進西洋畫方面,李叔同做的工作都是開創性的。在詩詞、歌曲創作方面,李叔同也迎來了勝景。一些流傳至今的代表作,都創作於這個時期,《春遊》《早秋》《送別》等相繼問世。《送別》的歌詞「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膾炙人口近百年。這首歌問世後風靡一時,一直到現在,已經是家喻戶曉的名曲。事實上,李叔同僅憑這首歌就可以名垂青史了,就如「孤篇蓋全唐」的張若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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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李叔同出家為僧,號弘一,成為印光法師的弟子。出家後,李叔同有一次帶著豐子愷、葉聖陶等去拜會印光法師。一行人來到法雨寺門前,寺役去通報時,李叔同從包袱里取出一件大袖的僧衣來,恭敬穿上,眉宇間異樣地靜穆。隨著寺役走進沿街的那個房間里,有個軀體碩大的和尚剛洗了臉,背部稍稍前傾,他正是印光法師。李叔同率先跨進門,對印光法師屈膝拜伏,動作莊重且安詳。印光法師面色黝黑,皮膚粗糙;額頭寬闊;濃眉底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在葉聖陶眼中,並肩而坐的弘一法師與印光法師,形成了鮮明對照,一個如水一般秀美飄逸,一個如山一般渾樸凝重。

李叔同受印光法師的佛學觀影響至深。他曾說,「惜福」也是印光法師的主張。李叔同出家後確實持戒精嚴,生活清苦。1925年,李叔同從溫州來寧波,原預備到南京再往安徽九華山去。因為江浙開戰,交通受阻,就在寧波暫止,掛搭於七塔寺。老友夏丏尊得知就去看望他。李叔同見了夏丏尊就笑著打招呼:「到寧波三日了。前兩日是住在某某旅館(小旅館)里的。」夏丏尊說:「那家旅館不十分清爽罷。」李叔同只說:「很好!臭蟲也不多,不過兩三隻。主人非常待我客氣呢!」

夏丏尊一再邀請李叔同去白馬湖小住幾日,李叔同不便拒絕就答應了。到了白馬湖後,夏丏尊在春社裡替他打掃了房間,李叔同就自己打開鋪蓋,把破舊的席子珍重地鋪在床上,攤開了被,再把衣服卷一卷做枕頭。接著,拿出黑而且破舊不堪的毛巾走到湖邊洗臉去。

夏丏尊知道老友是過午不食的。第二日未到午,就送了飯和素菜去。碗里不過是蔬菜,李叔同卻視為盛饌,一臉喜悅地把飯劃入口裡,鄭重歡喜地享用簡單的菜肴。

這次見面,夏丏尊對李叔同有了新的認識,他後來說:「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小旅館好,統艙好,掛搭好,粉破的席子好,破舊的手巾好,白菜好,萊菔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麼都有味,什麼都了不得。這是何等的風光啊!」又感慨:「人家說他在受苦,我卻要說他是享樂……對於一切事物,不為因襲的成見所縛,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如實觀照領略,這才是真解脫,真享樂。」

是的,沉浸在自己信仰中的李叔同,他的喜悅已非凡夫俗子所能體味的了。但「惜福」的主張並非佛家獨有。自從李叔同懵懂時候,李家大宅一道「惜福」柱聯成為他的準繩,貫其一生,可見並非虛言。

1942年,弘一法師圓寂於泉州開元寺溫陵養老院,終年63歲。

(原文見《同舟共進》雜誌2018年1月號,東方歷史評論受權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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