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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興:不合時宜的軍事空間

編者按

法國當代著名哲學家維利里奧的《地堡考古學》是將軍事與哲學高度結合的文本。鄭興這篇書評,就可看作對該書思想的凝練與介紹,而且從「總體戰爭」到「純粹戰爭」的演進中,多有闡發,對今天世界的許多政治、軍事問題,都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不合時宜的軍事空間

文|鄭興

(《讀書》2018年3期新刊)

保羅·維利里奧(來源:egs.edu)

法國當代著名哲學家保羅·維利里奧以對戰爭的特別關注而聞名。在他出版於一九七五年的處女作《地堡考古學》(Bunker Archeology)中,維利里奧考察了「二戰」時期由納粹德國沿歐陸西海岸修建的著名防線——「大西洋壁壘」。這條防線綿延數千公里,設置了混凝土炮台等種種防禦工事,曾號稱是「不倒防線」,然而,它終究還是未能阻止盟軍的登陸。那麼,維利里奧為何要在「二戰」結束後考察這條早已廢棄的防線?這片戰爭殘垣對他的思想歷程,乃至對今天的我們而言,意味著什麼?

一軍事空間的轉換

討論「大西洋壁壘」,必須回答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這條歐洲歷史上規模最大的防線,何以不堪大用?從具體軍事角度的回答當然已有很多,比如工程的完成度不高等等。維利里奧並沒有糾纏於這些具體的戰術戰略問題,他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條防線根植於已然過時的空間哲學,其失敗從一開始就是註定的。

大西洋壁壘位置圖(黃線)(來源:wikipedia.org)

維利里奧認為,關於戰爭,人們會談論戰爭史,談論戰術,談論死亡,卻鮮有人深入探討戰爭中的空間問題。戰爭首先應該被視為一個自有其特徵的幾何學空間。在古代的戰爭中,防禦不是加速,而是減速——減緩敵人的速度,保護自己的安全。古代戰爭的準備就是城牆、碉堡和壁壘。無論是圍牆還是壁壘,都是古代戰爭中組織空間的重要方式。人類社會就是在面對戰爭的種種威脅中,設法分配、運籌自身的地理空間,最早的人類城市就誕生於這一過程之中。

壁壘,就是古代戰爭中空間哲學的典範表徵。在冷兵器時代,它們確實發揮過作用,中國的長城即是一例。但是,在《地堡考古學》中,維利里奧指出,古老戰爭的空間哲學不合時宜了,因為戰爭中的速度越來越快,無論是各類運載工具的速度,還是各種武器的速度,都在不斷攀升。速度其實意味著一種空間的相對關係,速度越快,穿透空間的能力也就越強大。戰爭的範圍越來越大,所耗的時間卻越來越少。整個人類的棲息地其實都處在不斷地相對「縮減」的進程之中。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仍然試圖以「減速」為防禦的指歸,試圖用「壁壘」的形式分割防禦空間,難如登天。

左圖:《地堡考古學》(Histoire & Collections, 1998)

右圖:《速度與政治》(Semiotext(e),2006)

維利里奧的「競速學」理論在此處已經初露端倪。他看到,是速度的演進,在空間組織方式的變更中,佔據著關鍵地位。他在另一本著作《速度與政治》中,更是賦予速度以本體論意義,速度不僅決定著軍事領域,更是決定著整個人類社會的歷史進程。決定歷史的關鍵力量,在黑格爾那裡,是絕對精神,在馬克思那裡,是經濟基礎,而在維利里奧這裡,是速度:從馬車到火車到飛機的運輸革命,是位移速度的提升;從書本到電視、電影、網路的傳輸革命,是信息傳遞速度的提升;從奴隸制、封建制再到民主制的政治革命,是政治組織速度的提升。

除此之外,戰爭空間的維度也更為複雜了。在古代,戰爭的空間基本上是局限在陸地維度。工業革命以後,海洋的維度開始越發重要。隨著飛機的發明,特別是「二戰」以後,則宣告了天空的維度越發處於核心地位。也就是說,「二戰」以後,戰爭空間已然是陸地、海洋、天空三個維度。僅僅把握其中的一個維度,無法真正掌控戰爭空間。將防禦的希望僅僅寄托在陸地的維度,另外兩種空間卻缺少相匹配的措施,也是不現實的。《地堡考古學》告訴我們:

希特勒從來沒有要征服空中的信念,他也從來對征服海洋沒有信念,這是德國戰敗的一個主要原因。德國空軍從來沒能趕上盟軍的空中戰略,儘管他們有著更為先進的飛機;德國海軍有著更高質量的戰艦,卻在戰爭早期遭遇了挫折。這些都是一種軍事空間哲學的結果,一種困縛於土地和地表的軍閥哲學的結果,一種損害空中和海上的努力,卻偏倚地面力量的武器生產政策的結果。

如維利里奧所說,「軍事空間正在經歷一種激進的轉換」,即便投入再多的混凝土和鋼鐵,安置再多的火炮,「大西洋壁壘」依然只是古老戰爭的空間哲學在借屍還魂。在現代戰爭的語境下,再堅固的壁壘所能發揮的作用仍然是有限的,其失敗的命運從建造的第一天開始,就已經註定。

「二戰」後期美軍經齊格菲防線向德國進軍(來源:wikipedia.org)

二「戰場即是知覺場」

不過,問題可能還不止這麼簡單。

要知道,在「二戰」開始的時候,是德國人將「閃電戰」運用到了極致,速度的重要他們難道不清楚嗎?也是德國人,他們繞過曾經號稱堅固無匹的「馬其諾防線」,令法國人措手不及,他們難道不清楚類似的防線難堪大用?即便里程更長,工事更多,又能有多少實質性的改變,不還是重蹈覆轍?

《地堡考古學》中更有意思的是,它指出,希特勒未必顢頇到完全依賴「大西洋壁壘」去保障防禦,之所以還要建這一防線,是因為除了防禦,它還別有用途。這可以歸結為維利里奧的另一重要概念:「知覺後勤學」(Logistics Of Perception)。

維利里奧認為,戰爭的關鍵是「後勤」。傳統的軍事後勤當然指的是,戰爭組織者動用各種手段,使武器、物資和人員實現獲取、調動與流通,以維持戰事的持久保障。但是,維利里奧認為,我們更應該關注的是另一種「後勤」,亦即關於「知覺」(包括視覺、聽覺、心理等層面)的後勤。每一場戰爭都是知覺的場域,戰場首先就是「知覺場」。在戰爭中,除了物資、人員和武器的供應,「知覺」的供應也一樣不可或缺。在視聽層面,知覺供應就是要儘可能獲取一切與戰爭有關的信息,洞察敵我的方方面面,以在戰場上佔得先機,而「大西洋壁壘」則更多意味著一種心理層面的知覺供應。

首先,這條防線提供給納粹帝國的士兵和民眾一種安全感。如此驚人的長度,如此巨量的投入,如此威武的炮台,加上戈培爾對這條防線大肆宣傳,稱之為「不倒防線」,德國的民眾和士兵就算未必真的了解這條防線,在心理層面一定對它信賴有加。維利里奧寫到,德國人在建造這條防線的時候,採取「大雜燴」手法,無所不用其極,將古往今來所有能用的防禦手段,從最古老的木樁障礙,到最先進的電子手段,都傾其所有。用維利里奧的話說,在當時,「地堡成了一種神話」。既然是「神話」,就不必在事理層面計較其是否荒誕無稽,在當時,只是為了製造無懈可擊、完美無缺的表象,為了製造一種正面的心理反饋——「我們的國界是不可穿透的。」

在納粹眼中,「大西洋壁壘」還能提供一種集體認同感,使整個納粹帝國更具凝聚力。一方面,它是防線,當然提供了安全感,但反過來說,如此浩大的防禦工程,不正證明了,防線後的帝國正處於強敵環伺之下?當時的納粹帝國,除了德國以外,還有不少其他地區、民族,語言、文化差異巨大,加上其他國家都是受侵略國,難有集體認同。那麼,如何最大程度將這些不同國家、地區、民族的人力和物力有效動員起來,成了一個難題。但是,正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當不同的人群面臨著共同的生死存亡的危機,差異、敵意也許會暫時被擱置、忽略,油然而生一種集體認同。

建造中的大西洋壁壘(來源:wikipedia.org)

為了使這種知覺效果得到發揮,一方面,納粹德國竭力抽調帝國內部各個地區的人力,將他們投入集體苦役之中,修建「大西洋壁壘」。另一方面,為配合這一工程,納粹還在帝國內部的平民之中人為製造恐懼感和危機感。從一九四三年到一九四四年,帝國官方「建議每戶民眾在自己後院里、庭院里挖塹壕,以保護自己的家人」。他們還用人工合成的方式,製作出各種帶有毀滅性場景的照片,讓民眾觀看。災難被提前預想出來,「好像巴黎已經被摧毀一樣」。這些手段,顯然會「增加被佔領民族的恐懼,使這樣的恐懼超過被解放的希望」。當危機感和恐懼感無處不在,人們就被納入到一個共同體之內。納粹就是以這一方式,製造集體認同,試圖以此激發出帝國最大的戰鬥力。

一系列圍繞著「大西洋壁壘」的種種舉動,如同做戲一般,難怪維利里奧會說,「最後的要塞是一個劇場……透露出他們的戲劇效果,透露出他們所必要的、奇觀性的一面」。納粹所需要的就是這種主客渾融一體、共同參與的「奇觀」。因此,「大西洋壁壘」到底能在多大層面上左右戰局,不是納粹關注的唯一維度,他們還需要讓帝國官民一起「入戲」。這也正是直到「二戰」尾聲,防線工程依然沒有停止的原因,因為「知覺後勤學」的需要,一直都存在著。

三從「總體戰爭」到「純粹戰爭」

維利里奧開始考察「大西洋壁壘」的時候,「二戰」早已結束,為什麼他還要如此細緻地考察這一殘留的防線,單單是為了發思古之幽情嗎?而且,「二戰」距離今天已過半個世紀,更是早已滄海桑田,因此,本文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問題是:維利里奧對「大西洋壁壘」的考察,對今天的我們而言,還能有什麼價值嗎?

保羅·維利里奧《地堡考古學》插圖(Histoire & Collections, 1998)

答案是肯定的,因為維利里奧告訴我們:「第二次世界大戰沒有結束。」

維利里奧曾在《速度與政治》中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戰標誌著「總體戰爭」(Total War)的誕生。國家將不再如以前那樣,區分為「民用」與「軍事」兩個領域,指望軍隊和敵方在某個封閉的戰場內捉對廝殺,而大部分民眾仍然按部就班地生活、生產,兩不相干,已再無可能。新形勢下,整個國家的經濟和人員都將動員起來,統一為戰爭目標服務,以便讓國家的戰力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揮。「大西洋壁壘」的建造,就是舉全國之力而造就的產物,正是這種「總體戰爭」的典範。

德軍軍官檢閱地堡(Courtesy of Das Bundesarchiv,1944,來源:placesjournal.org)

當「總體戰爭」付諸實施,用維利里奧的話說,整個國家就被鍛造成一個「軍事—工業集合體」(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這是一個工業為戰爭服務、軍事和工業渾然一體的國家機器。「二戰」結束後,「總體戰爭」結束了,大面積戰事不存在了,但是,戰爭的內在邏輯還一以貫之,以更隱蔽的方式延續著,「總體戰爭」已經演變為「純粹戰爭」(Pure War)。「純粹戰爭」是另一種形態的「戰爭」,它不再體現為具體的衝突(比如「二戰」),也不再體現為具體的對立雙方(比如東方和西方),而是定位於「軍事—工業集合體」的內在邏輯,這一邏輯早就根植於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的內部,直至今天,都未改變。

「純粹戰爭」之所以存在,「軍事—工業集合體」之所以能在世界大戰結束後還延續,是因為,面臨敵人的恐懼一直存在著,使得現代國家時刻不敢放鬆神經。在「二戰」的時候,是英美等資本主義國家和軸心國為敵;「二戰」結束後,是社會主義陣營和資本主義陣營為敵;冷戰結束後,伊斯蘭世界與某些資本主義國家互抱敵意……但是,不管怎麼「城頭變幻大王旗」,恐懼永遠存在,「軍事—工業集合體」的步伐也就不會停止。現代國家其實一直都生存於戰爭的陰影之下,潛在的滅絕和殺戮從來都若隱若現。

《地堡考古學》還為我們刻畫出兩種「軍事邏輯」的對立。它告訴我們,「軍事—工業集合體」將不斷提升自身能力,它們害怕戰爭的耗時越拉越長,所以,它們需要發展各種技術,去使戰爭時間不斷縮短。縮減戰爭時間,是現代資本主義「軍事——工業集合體」的主導性軍事邏輯,它所主要針對(也即最恐懼)的是所謂「落後國家」的另一種軍事邏輯:持久戰。後一種軍事邏輯對現代「軍事—工業集合體」的威脅將會一直存在。「黑鷹墜落」隨時可能再度發生。所以,現代「軍事—工業集合體」會不停地鼓吹所謂零傷亡戰爭、鼓吹快速戰爭,就是為了製造「戰爭無害」的錯覺,試圖使戰爭趨向合法化,那麼,為戰爭而竭力發展軍事技術也可因此而被合法化。

《黑鷹墜落》電影海報(2001)

維利里奧還進一步指出,在這種「軍事—工業集合體」宰制之下,現代科學技術必然會被帶入歧途。科技進步曾經更多是「民事」意義上的,使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發生質的改進,但是,兩次世界大戰以後,「軍事—工業集合體」的邏輯主宰了科學技術的發展。今天,經濟、工業的發展雖然披上了「科技進步」「文化發展」的溫情外衣,其實,主要還是為「軍事」服務,為「縮減戰爭時間」服務。「民事」的福祉並不因為這些經濟、技術的發展增進多少。就像維利里奧所說的,「戰爭在科學中運作……每一件事都在敗壞科學的領域」。

可以看到,維利里奧之所以在「二戰」結束後還關注廢棄的「大西洋壁壘」,是因為他從這一防線中看到了自「總體戰爭」到「純粹戰爭」的演進,貫穿其中的是「軍事—工業集合體」邏輯,這一邏輯至今仍未改變。今天的我們依然處於「純粹戰爭」的陰影之下,在這個意義上,「『二戰』並未結束」並不是維利里奧的危言聳聽,也正因此,《地堡考古學》對今天的我們依然啟發良多。

(Bunker archeology, Paul Virilio, CentreGeorges Pompidou, 1975)

* 文中圖片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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