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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詩訓:千秋一灑淚 異代不同時

初唐四傑的創作,已初步扭轉了初唐詩壇的風氣,但還未盡脫齊梁以來的綺麗余習。真正從理論和實踐上「一掃六代之纖弱」,完成初唐向盛唐詩風轉向的,是詩文革新大家陳子昂。

陳子昂,出身於富豪之家,青少年時輕財好施,慷慨任俠,後棄武從文,以上書論政得到女皇武則天賞識,以直言敢諫聞名,又曾經親赴邊關關心邊防,後為權臣排擠陷害而冤死,年僅38歲。讀其《感遇詩三十八首其三十五》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 西馳丁零塞,北上單于台。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 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 」大致可見其生平和個性。

陳子昂對於詩歌變革的自覺追求,突出表現在《修竹篇序》中。在這篇詩序中他正面抨擊「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哀嘆「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提出要以「風雅興寄」和「漢魏風骨」的光輝傳統作為創作的先驅榜樣。同時他也身體力行,以自己的創作實踐在倡導復古的旗幟下實現了詩歌內容的真正革新,為盛唐氣象的到來開闢了道路。

陳子昂的代表作,有《感遇詩》三十八首。這些詩有的諷刺現實、感慨時事,有的感懷身世、抒發理想,內容很豐富,思想傾向也很複雜。奶爸最喜歡的,則還是他那些充滿了積極進取的時代精神、激情豪邁的邊塞詩作。如《和陸明府贈將軍重出塞》忽聞天上將,關塞重橫行。始返樓蘭國,還向朔方城。黃金裝戰馬,白羽集神兵。星月開天陣,山川列地營。晚風吹畫角,春色耀飛旌。寧知班定遠,猶是一書生。」《送魏大從軍》匈奴猶未滅,魏絳復從戎。悵別三河道,言追六郡雄。雁山橫代北,狐塞接雲中。勿使燕然上,惟留漢將功。」還有一些懷古詩作,如《燕昭王》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台。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今已矣,驅馬復歸來。」這些詩氣勢雄健,出於自然,縱橫捭闔,既是蒸蒸日上的時代氣象的展現,同時也是作者個人雄圖大志的自然流露。

但是這些雄圖大志,自然也不能處處如願。面對這種才華不得施展、眼看抱負成空的悲情,有的人會孤芳自賞、另尋寄託;有的人則會孤軍奮戰、感時傷世。試將陳子昂《感遇詩三十八首其二》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與後來張九齡的《感遇詩十二首其一》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兩相對比,這種不同個性與追求的對比是很明顯的。

陳子昂最廣為人知的詩作《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就是這種遠大理想和失意現實碰撞下升華出來的慷慨悲歌。此詩作於陳子昂隨建安王武攸宜征契丹期間,詩人頻頻上諫反而被貶,無法阻止兵敗之勢,乃登上幽州薊北樓(也就是當年燕昭王所建的黃金台),慷慨悲吟。全詩語言蒼勁奔放,富有感染力,雖然只有短短四句,卻在讀者面前展現了一幅壯闊雄渾、浩瀚蒼茫的藝術畫面。從出處來說,詩句從《楚辭·遠遊》中的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化出,而意境更加深遠遒勁。

這首小詩短短二十餘字,卻展現出一種巨人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不只是個人一時的境遇和感受,更是整個人類在廣袤的空間和無限的時間中存在的一個根本形態。因此,這首詩表達的是人類具有哲學普遍意義的一種生存境況,千載之下,自能引起每一個時代的傑出人物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的共鳴。

有人批評陳子昂注重了詩歌風骨的追求,就忽視了對詩歌形式美的追求;甚至以為他只會寫《感遇詩》三十八首那樣的古詩,趕不上律詩發展成熟的大趨勢。其實陳子昂也有成熟、出色的律詩作品。

代表作如《度荊門望楚》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台。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城分蒼野外,樹斷白雲隈。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全詩筆調流暢,自然舒展,雖然不能與後來李白的《渡荊門送別》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之奇偉瑰麗相比,但是放在初唐來看,絕對是上乘之作。

其他如《春夜別友人二首·其一》銀燭吐青煙,金樽對綺筵。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悠悠洛陽道,此會在何年。」、《晚次樂鄉縣》故鄉杳無際,日暮且孤征。川原迷舊國,道路入邊城。野戍荒煙斷,深山古木平。如何此時恨,噭噭夜猿鳴。」亦屬佳作。這兩首詩寓情於景,含而不露,也體現了詩人不多見的另一種風格。

其實陳子昂真正跟不上時代的地方,是他對七言詩的忽視。他的本集中一首七言詩都沒有(只蜀刻本《陳子昂先生全集》有《楊柳枝》七絕一首,真偽難定)。但是他的全部詩作絕沒有一點齊梁浮艷的氣息,這在當時是極為難得的。韓愈說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陳子昂開一代風氣之先的功勞,是不能磨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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