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者為王22：井山裕太，孑然一身，負重致遠

2017年11月15日，行將跨入而立之年的井山裕太逆轉柯潔，首次打入世界大賽決賽。這是千金不易的一勝，日本圍棋在漫長的黑夜中熬出了一絲曙光。霎時間，日本棋界沸騰了，甚至破天荒的請求主辦方將決賽於日本舉辦。與井山裕太會師決賽的中國棋手是謝爾豪，同樣是決賽舞台上的新人，然而中國棋界的態度卻異常平靜。

中日雙方態度天壤之別，究其原因，是我們對新人的勝利早已習以為常。不得不說，現在是中國棋迷有史以來最幸福的時代——論銳度，我們有柯潔，弱冠之年便成為世界大賽五冠王；拼厚度，我們的獲得世界冠軍棋手的總數最多，佔據了半壁江山。在這個時代里，世界大賽中的中國棋手所向披靡：包攬決賽權司空見慣，決賽不敵他國棋手的次數屈指可數。

我們也曾經歷過黑暗，日本圍棋的現狀與我們二十年前何其相似。然而日本現今的殘垣斷壁，儘是過往輝煌無聲的追憶。昔日的圍棋王國，在無盡的黑暗中又添了一分刺骨的嚴寒。這巨大的反差，苦盡甘來的我們難以感同身受。

雖說日本圍棋在上世紀末已初現衰頹之相，但是衰敗之快，始料不及。

1997年8月2日，小林光一捧得富士通杯，日本本土棋手最後一次登頂世界之巔；2005年4月20日，張栩問鼎LG世界棋王戰，日本棋院棋手最後一次奪取世界冠軍；2007年1月9日，張栩在豐田杯決賽1:2不敵李世乭，此後十餘年間世界大賽的決賽舞台不再有日本棋手。

伴隨著日本圍棋的衰敗，日本主辦的世界大賽也迅速消失在人們視野之中。曾豪言張栩若奪冠將改為每年舉辦的豐田杯，也在張栩失冠的次屆成為了絕唱。三年之後，井山裕太在半決賽遭逆轉之後，史上首個世界大賽富士通杯也隨豐田杯而逝。至此，日本舉辦的世界大賽全部作古。

殘酷的黑白世界不會同情弱者。在富士通杯停辦的當年，農心杯中日本隊未嘗一勝，如此奇恥大辱在十三年的農心杯中還是頭一遭。道策以來長久的高傲，日本棋界的自尊，在這一刻被無情的碾碎了。

盛極必衰，否極泰來，井山裕太的出現給了日本圍棋一記強心針。末代富士通杯井山裕太的季軍，雖說已是四年多日本軍團的最佳戰績，但是半決賽井山裕太在大優之下被朴廷桓逆轉，是日本圍棋難以撫平的傷痛。兩年後，亞洲杯決賽井山裕太復仇朴廷桓。最強腕的招法，是井山裕太滿腔怒火在棋盤上的嘶吼。日本最大的電視台NHK，為此甚至專門拿出了半天時間對決賽進行了全方位的報道，足見日本圍棋對冠軍的企盼之心。

許多年前，尚只有十歲的井山有太在《棋魂》中接受採訪表示：「想成為世界級的棋手。」井山裕太胸中有鴻鵠之志，決不會安於亞洲杯這樣一個小目標。歷史性成為七冠王后，井山裕太不止一次在採訪中表達了堅定的決心——在世界棋戰中多出場，奪取世界圍棋冠軍，為所有日本棋手做出表率。

孑然一身，負重致遠。這是一份重擔，是一副枷鎖，也是一重詛咒。

2017年開賽的第22屆LG杯，闊別了四屆的井山裕太重歸舞台。如果說第一輪李映九實力不足，難以鑒別井山裕太的成色，那麼第二輪對周睿羊的完勝之局，足以讓質疑者閉口不言。八強戰井山裕太的發揮也堪稱完美，僅僅126手就迫使楊鼎新簽下城下之盟。六年之後，井山裕太再次打入半決賽。上一次，決賽夢斷尚未成熟的朴廷桓；這一次，要挑戰曾讓自己「血濺五步」的柯潔。

對戰日本棋手，柯潔僅有一次失敗記錄，壓迫感令人窒息。半決賽的進程毫不意外，井山裕太在腕力之戰中很快便落入下風，被迫棄子後局面已經幾近絕望。

井山裕太（黑） VS 柯潔

但是任何時候，都不能低估井山裕太的殺力。柯潔右方提花過分，給了井山裕太出招的機會。黑棋127單並，重劍無鋒，看上去彈性十足的白棋竟然悉數陣亡。七冠王，89年的老將，終於打入了決賽。整整二十年，日本本土棋手終於重返決賽舞台。日本棋院破天荒的請求主辦方將決賽放在日本，希望能在幽玄之間見證日本的世界冠軍誕生。

2018年2月5日，井山裕太與謝爾豪展開了首局的爭奪。前半盤的進程，是謝爾豪的實地與井山裕太厚味的較量，進程焦灼。行至中盤，井山裕太利用厚味展開了進攻，以蠻力扯碎了白棋的防線。優勢之下，井山裕太放棄了以往的強硬，用一連串略微虧損的招法簡化局勢，希望將局面穩步推向勝利。

井山裕太（黑） VS 謝爾豪

客觀的說，井山裕太的招法效果非常好，在確保目數領先的同時消除了所有眼見的隱患。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井山裕太低估了右方白棋殘子的活力。謝爾豪如果沒有發現160、162這鬼魅般的連環妙手，這局的勝利者將會是井山裕太。 這局棋，與其說井山裕太敗在麻痹大意，不如說謝爾豪勝在天才般的靈光乍現。

隔日再戰，井山裕太在右上過於強硬，序盤就面臨崩盤的困境。雙腿陷入湍流，只能緊抓著岸邊的樹枝，稍有不慎就會被捲走。如果說是一盤普通的對局，井山裕太此時立即認輸都絕不令人意外。但是，這是世界大賽的決賽，承載了日本圍棋二十年企盼的番棋，井山裕太怎麼可能就此放棄？

謝爾豪（黑） VS 井山裕太

謝爾豪在勝利關口仿徨了，少交換一個次序，導致下方黑棋無法長氣。井山裕太以這手挖撐住了局面，快一氣吃掉了黑棋。但是井山裕太並不能就此鬆懈，天降如此大禮，局勢依然處於下風。

謝爾豪（黑） VS 井山裕太

面對謝爾豪的一路搜刮，井山裕太不假思索強撐到此處。井山裕太為了能將目數最大化，竟然選擇了先將自己整塊置於死地，再博取和黑棋右下角對殺的可能。無畏的勇氣，昂揚的鬥志，瘦小的井山裕太在棋盤上威武無比。這裡是對謝爾豪奪冠前最後的考驗，也是井山裕太追尋決勝局最後的機會。如果雙方走出最強應對，將是黑方有利的緩氣劫，井山裕太依然十分困難。

長考之後，謝爾豪最終還是沒能下定決心，選擇了放活白棋進行收官。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幸運女神選擇了井山裕太。半目，白棋完成了不可思議的絕地逆轉，冠軍懸念波瀾再起。

井山裕太（黑） VS 謝爾豪

面對謝爾豪打入，91手這步貼氣勢十足。此時白棋上方已經凈活，可以放開手腳騰挪，井山裕太的這一手並不成立。究其原因，是黑棋之前右上為了一點角上的目數，損失了厚薄。井山裕太如果不做上方的交換，鹿死誰手猶未可知。或許，這就是井山裕太身上枷鎖的體現。這是一盤不能輸的比賽，為了求穩，選擇便宜目數。如果是一盤普通的比賽，很難想像一向剛猛著稱的井山裕太會做出如此的選擇。

謝爾豪在優勢下沒有再犯上一局的錯誤，面對井山裕太的殊死一搏，判斷清楚選擇了冷靜退讓。226手塵埃落定，日本圍棋的希冀又一次化為了鏡花水月。比賽結束後，井山裕太對謝爾豪大加稱讚，難掩自己的落寞神情。

1989年出生的井山裕太已經29歲，稱得上一名老棋手了。強如李昌鎬與李世乭，也難以抵抗時間的洪流，在30歲之後未曾斬獲任何世界冠軍頭銜。上天或許賦予了井山裕太復興日本圍棋的使命，卻沒有為他留下足夠的時間。

日本圍棋來之不易的希望火種，眼見就要熄滅了，井山裕太的繼任者至今尚未顯露。一力遼雖曾在農心杯展露鋒芒，一度被視為日本的希望之星，卻在對井山裕太的十三連敗中漸漸蹉跎了自信。更年輕的芝野虎丸、大西竜平在國內賽場難有一席之地，同齡的中韓棋手早已在國際賽場策馬揚鞭。

黑暗仍將繼續，嚴寒依舊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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