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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淇淋王國

冰淇淋王國

傑里夫·福特 著  江陵風 譯




你可記得吹滅生日蠟燭時聞到的那種氣味?對於我來說,我聞不到香氣,卻能聽到一種聲音,一串撥動小提琴低音琴弦時發出的音符。這些音符和熄滅時的生日蠟燭一樣,都蘊含著一個信息:雖然我們又送走了一年的歲月,但同時我們也增長了一年的智慧,那是一種略帶憂傷的歡樂。同樣,木吉他所彈奏出的音符在我看來就像一陣金色的雨,它們在我眼前從高處落下,直落到心窩深處,然後銷聲匿跡。我非常喜歡一種進口的瑞士乳酪的原因是:當乳酪在我的手指上如絲綢融化時,我的舌間就嘗到了檸檬味酥皮卷濃稠的風味。這些感覺並非是我的想像,它是真真切切存在著的,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大約每一百萬人中就會有九個人具有這種奇特的感覺,這種感覺叫做共感覺,也叫做通感、聯感,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這對於我來說究竟是幸還是不幸,那就要看怎麼想的了。

最近的研究揭示,共感覺的形成區域是大腦里的海馬區,一個自古以來就是對感覺進行記憶的部分。外部的各種刺激在大腦各個區域引起的反應在這裡得到匯總。據說,每一個人的潛意識中,在一定程度上都曾有過這種不同的感覺交叉重合的體驗,但是在人清醒著的時候,大多數情況下,混合感覺都被過濾掉了,只剩下一種起主導作用的感覺。而對於我們這些少數運氣好的人來說,這種過濾作用或者已被破壞,或者太過完美,於是本來存在於潛意識中的感覺就成了有知覺的意識。也許在相當遙遠的遠古的某個時候我們的祖先們都具有這種通感能力,觸覺,聽覺,嗅覺,味覺以及視覺都可以合為一體,每一個特定事件與我們的感覺記憶結合在一起,伴隨著我們的感知能力。我能理解到科學家對通感的解釋就是這麼多。如今,人們多少都知道點通感的概念。但在我還很小的時候,當我告訴父母我感到乙烯塑料的低語,紫色發出了惡臭氣味,藍色在旋轉,教師的鐘也在旋轉時,他們卻擔心我的智商有問題,害怕我的心是一間滿是鬼魅的棄屋,充滿許多的幻覺。

我是家中的獨子,所以我的不正常是這個家庭所無法承受的。何況,我的父母算是老來得子,生我的時候母親快40了,父親也已經45歲了 ,在我之前,沒能活著生出來的孩子都可以組個足球隊了。我5歲那年,只要接觸到天鵝絨,就會聽到一種聲音。我對爸爸媽媽說聽到「天使在哭」,從此他們就再也不讓我碰天鵝絨了。大人們以為我有病,而且認為總有辦法可以治好。為了讓我成為一個正常的人,錢對他們而言根本不算什麼。因此我小小年紀就得受在心理醫生、精神科醫生,還有醫院的候診室里等候幾個小時的折磨,這種折磨持續了好幾年。我說不出那些庸醫對我的傷害有多深,一大堆所謂的專家教授們,讓我做各種亂七八糟的所謂測試,然後對我作出診斷,從精神分裂症、抑鬱症到低智商,五花八門,什麼樣的都有。我是一個孩子,十分誠實,如實地講述了自己感覺到的一切,這正是我一開始就犯下的錯誤,這個錯誤導致了以後沒完沒了的驗血、腦部掃描、限制食譜,還要被強迫服下那一大堆可惡的壓抑腦部活動的藥品,這些藥品抑制了我向大人們傾訴那些通感的意願,但是它們卻絲毫不能阻止我身上發生的一切,我仍然能聞到深秋時節下午金色的斜陽散發出的香草氣息。

我的獨子地位,加上他們所說的所謂我的「癥狀」,令我在父母眼中是個不好養的孩子。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我很少有與其他孩子接觸的機會。其原因我想還是得歸咎於父母的想法。我與常人不同的感知方式和所說的那些奇怪的的話對於像我父母那樣的人是無法理解的,他們無法接受生了一個「次品」孩子的事實。他們不讓我去學校讀書,我的學業是在家裡完成的,由父母教我。事實上,我母親是一個很好的老師,她是個歷史學博士,古典文學的造詣也很深。我的父親,是一個保險統計師,專門教我數學,只是這門課我顯然一直不行,直到進入大學後才有所改觀。雖然拿x=y的等式來比喻共感覺現象倒是很恰當,但是對我來說是毫無意義的。我再補充一點,在我的感覺里,數字8會散發出一種殘花敗葉的腐臭味。

我所擅長的是音樂。每星期四下午3點,布瑞絲尼克太太會上我們家,給我上鋼琴課。她是一個頭髮灰白的老婦人,卻長著美麗至極的纖纖細指,她的手指如此纖細,如此細膩,本應屬於花樣年華的少女。雖然她的鋼琴藝術鑒賞能力不算好,但是她在教導我如何學會欣賞自己的聲音方面,卻是一個真正的天才人物。音樂成了我的所愛,當我不被拽出家門四處尋求「擺脫病症折磨」的方法而留在家裡的時候,最適合我待的地方就是鋼琴前的那條長椅。在我的幾乎與世隔絕的世界裡,音樂是我逃避現實的一個窗口,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會一頭鑽進去。

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會看到音符在我面前飛舞,就像美麗的煙花一樣,五彩繽紛,形態各異。12歲那年,我就開始自己寫曲子,我寫在紙上的音符伴隨著代表不同音符的視覺形象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的面前。事實上,每當我演奏音樂時,我同時也在作畫——在我眼前的空氣中作畫——真像一幅俄國抽象派畫家康定斯基偉大的繪畫作品。許多時候,我在一張白紙上構想樂譜的時候,用的是一套64色的蠟筆(我很小的時候我就擁有這些畫筆了)。比較難用的顏色是絳紅色和瓷藍色,它們給我的感覺和其他顏色不一樣,不是視覺,而是一種味覺,因此當我要在樂曲里用這兩種顏色對應的音符,我通常會在塗滿了五顏六色的紙上寫上甘草和木薯來代替它們。如此以來,彈奏的時候就不會出錯了。

我在鋼琴藝術上表現出來的出色才華卻給我帶來了懲罰,讓我失去了現實世界裡唯一的朋友,布瑞絲尼克太太。母親打發她走時的情景我記得清清楚楚,她平靜地點頭微笑,知道是為了什麼:我已經超越了她的能力,她不能教我了。雖然我知道這事已成定局,當她擁抱著我向我道別時,我還是哭了。當她的臉貼著我的臉時,她對著我的耳朵低聲說道,「眼見即為實。」就在那一刻,我知道她已完全理解了我的痛苦處境。我眼見著她沿著小徑走去,永遠走出了我的生活,她散發出的紫丁香的香味所產生的那種幾不可聞的音樂聲,雙簧管演奏的降B調樂曲,仍然在我的周圍縈繞不去。

我相信正是失去了布瑞絲尼克太太才使我產生了逆反情緒。我變得行為散漫,情緒低落。後來有一天,我十三歲生日過後不久,母親要洗澡,她吩咐我要讀完書本上的某一章,但我沒有照她說的去做,而是找到了她的錢夾子,拿了5元錢便離開了家。走在藍天下,沐浴在陽光里,我感到周圍的世界充滿了生氣。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找與我年紀相當的孩子一起玩。我記得鎮上有家冰激凌店,以前從醫生那裡乘車回來時必會經過那裡,經常有一群孩子在附近流連。我徑直向那裡走去,心裡直犯嘀咕,擔心在我到達那裡之前會被母親抓回去。當我想像著她已經在弄乾她的頭髮時,我拔腿跑了起來。

我到了一排商店前面,其中有一家就是「冰激凌王國」。獲得自由的狂喜,和半英里路的疾跑,已讓我快喘不過氣來了。從正門的玻璃門向里探望,就像在窺視另一個新奇的世界。這裡有許多年輕人,還有與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他們圍坐在許多張桌子前,聊天,嬉笑,吃著冰激凌——不是在晚飯後,而是在大白天。我推開門,闖了進去。就在我進門的一瞬間,這個地方一切神氣的魅力似乎都隨著我的到來而消失於無形之中了。談話聲停了下來,所有的頭都轉向我,所有的眼光都盯著我,我在沉默中僵直了身體。

「大家好。」我微笑著招呼,舉起手向大家示意,但我的動作已經慢了一步,大家早已轉過頭去,繼續他們的談話,似乎他們不過是勉為其難地抽出了一丁點時間向門口張望了一下,看是不是風將門吹得一開一合的。我呆立在那裡,誰也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明白要交上朋友還得下一番功夫。
「要些什麼?」櫃檯後面一個高個子的男人問道。
我從恍惚中醒過神來,走上前去準備要些什麼。我的面前滿是些圓形玻璃杯,上面都印著「冰激凌王國」的字樣。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多有著如此多的色彩和形體的東西,硬殼果和水果,甜麵包和糖塊。在我的感官世界裡,眼前的景象神奇地變幻成了一種聲音,就像是遠遠傳來的汽笛聲。整齊擺放的深桶里共有30種不同風味的美食。我的食譜里從沒有過任何的糖果或者餐後甜點,餐後能享受到一小點香草冰激凌的機會也是非常難得的。有的醫生對我的父母說,吃這些食品會加重我的病症。想到這些,我就要了一大碗咖啡味冰激凌。我之所以選中咖啡味的是因為咖啡也在我的食品禁忌清單上,是另一樣我從未有機會嘗過的東西。

付了帳,我端著碗,拿了一個勺子,在角落處找了一個座,從那兒我可以看到店子里所有的桌子。我得承認,心裡是有些惶惶然,不敢隨便找人搭話,因為這麼久以來,有那麼多大人一直告戒過我不要冒此危險。我的目光在店堂里掃視著,看著其他的孩子們說話,試圖捕捉到他們所說的片言隻語。終於,我和相隔兩張桌子的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四目相對,我笑笑,對他揮揮手。他打量了一下我,然後俯下身去,跟旁邊一個孩子低聲說了些什麼。然後,他們四個(和他在一起的共有四個人)都把頭轉向我,看了看我,然後齊聲大笑。顯然他們是在取笑我,但我卻僅僅因為終於引發別人注意到我的存在而沉浸在一陣暖意中。這樣想著,我舀起了一大勺冰激凌送入口中。

冰激凌一入口,我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感受過的通感體驗。當然,當時我還不知道如何描述這種感覺,但是可以這麼跟你說:當一個人陷入了混合交叉在一起的各種不同尋常的感官所帶來的痛苦,不斷掙扎的時候,也會有這樣一種「神靈顯現」的感覺,一種「我找到了」的滿足感。研究超常規現象的人將其名為源自頭腦中的「意識流」。一個從威廉?詹姆士處借來的詞。第一口咖啡冰激凌給我帶來了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一種比以往更為深切的「意識上」反應。一個女孩的背影隨著這種感覺出現了,她在薄薄的空氣中徐徐組合成形,她的出現使得仍然在笑我的那幾個人在我的眼中變得朦朧起來。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無論通過哪種感官,味覺、聽覺、觸覺還是嗅覺,我所能看到的都是些抽象的形態和色彩,僅此而已。但這次和以前都不同。

她稍稍側過身,貓下身子。她身穿格子花呢的襯衫,外套一襲白色的寬鬆上衣,頭髮顏色與我的一樣,是茶褐色的,長長的頭髮用綠色的橡皮圈攏在腦後。突然我看見她將手揮了幾下,我這才看清楚她正將一根火柴滅掉,旋渦狀的煙霧從她身邊慢慢飄散開去。原來,她剛才是點燃一隻煙。看上去她似乎是怕被別人發現她在抽煙,當她轉過頭來警惕地向後看時,我的勺子掉在了桌子上,她的容貌立刻使我著了迷。

冰激凌開始融化,順著我的喉嚨流下,她開始消失。我趕快再舀起一勺,希望再「吃」出眼前的景象來,但是冰激凌還沒到我的嘴邊,她就突然完全消失了,就像燈被拉滅了一樣。這時,我覺得有什麼聲音輕輕地落在了我的左肩上。我聽到了低低的責備聲,但完全聽不懂是什麼意思。不過,我知道肩上的是母親的手,她終於找到了我。我從冰激凌王國走出來的時候,身後是一陣大笑的聲浪。後來回想起這件事情的時候我覺得很難為情,可當時,即使當我在向媽媽道歉的時候,我腦子裡想的都是我剛見到的一切。

冰激凌事件後,發生了更嚴重的事:爸媽在我的壁櫥里發現了藏在香煙盒裡的藥片。這是過去六個月的藥片,他們原先還以為我已經吃進肚裡去了。這件事使我的父母相信,我的「癥狀」越來越多,並且正在向著行為不良的方向發展,如果不加制止和管束,在今後幾年的時間裡我的精神狀態將會以幾何級數每況愈下。於是他們決定,應該再另找專家來糾正我的行為,父親又為我找了一個醫生,他會使我從一個任性胡言的孩子變成一個聽話的孩子。在一次嚴肅的家庭會議上,我得知了這一點,我除了默認他們的計劃還能做什麼呢?我知道,在我缺乏想像力的父母想來,他們相信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好。每當我被環境逼得心中激憤難當時,我就開始彈鋼琴,有時會連續彈上三四個小時。

斯圖靈醫生的辦公桌位於我們這個鎮子的另一頭,是一懂破敗得幾欲坍塌的維多利亞式的房子里。第一次是由父親陪我去的,當父親停在這懂看起來慘兮兮的舊房子門口時,他將地址拿出來至少核對了兩遍,以確信我們沒有走錯地方。醫生是個胖墩墩的小個子男人,鬍子已花白,戴著一副有著小圓鏡片的眼鏡,走到門口來迎接我們。我們互相介紹握手時,他為什麼笑呢?我一點也不明白,但他看起來是個快樂的人,就像是個Q版的聖誕老人,穿著小了一號的皺巴巴的褐色衣服。他打了個手勢,招呼我進屋,但是當父親也要進去時,醫生伸手擋住了他:「請您過一個小時零五分鐘再回到這兒來。」

父親抗辯了幾句,但不起什麼作用。他說,他可以幫著一起將我的病史講清楚。可是這位醫生的作法顯然不一樣,他變得嚴肅起來,一本正經的,幾乎可以說是在下達命令。
「你們付錢給我是給這個孩子治病的,如果您想看病請您去找您自己的醫生。」
父親顯然有點不知所措,他看起來還想反對,但是醫生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一個小時零五分鐘」。醫生跟在我後面進了屋,很快關上了身後的門。
他領著我走過好幾間雜亂的屋子,裡面排滿了書架,其中的一間屋子裡,一摞摞的紙堆滿了好多張書桌和工作台,他笑著說:「父母雙親就是這樣,他們是最重要的,有時候卻像沾在鞋子上,甩也甩不掉的東西。除了愛他們,我們還能怎樣呢?」
我們走到這懂房子後面的一間屋子停了下來,裡面都是一些細細的鋼鐵搭成的架子,周圍鑲著格子玻璃窗。陽光傾灑下來,充盈屋內,環繞著我們。架子上垂下了綠色的植物,架子的間隙中也透進來陽光。屋內有張小桌子,上面有個茶壺和兩個杯子和幾個茶托。我按醫生的指示坐了下來,透過玻璃向外望去,我看見他的後院是一個好大好美麗的花園,各種花兒競相開放,奼紫嫣紅,千姿百態。

他給我找了一杯茶,問話便開始了。我雖然在心中努力地抗拒著他,但他的問話方式使我暫時不再想到父親,這使我開始有點欣賞起他來了。還有,他顯然與我以前所遇到過的醫生不同,他用一種有所保留的態度和反應來聽完我的話,當他問道為什麼我會來到這裡時,我告訴他因為我離家出走,去了冰激凌店,他皺起了眉頭說道:「這簡直太荒謬了。」我不能確定他說的是我,還是母親對此事的反應,我告訴他我彈奏鋼琴的事,他和藹地微笑著,不時地點點頭。「那很好啊。」他說。

問過了我日常做些什麼事情,以及我的家庭生活情況後,他望椅背上一靠,然後說道:「那麼,這有什麼問題呢?你的父親告訴我你有幻覺,你能解釋一下嗎?」
無論他怎樣討好我,我早已下定決心,不再向任何人泄露我的感覺。我固執地保持著沉默,然後,他做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事情。
「你不會介意吧?」他拿出一包煙來問道。
我還沒顧得上搖頭表示不在意,他已經抽出一枝煙來點上了。也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醫生在病人面前抽煙,也許是這令我想起了冰激凌店裡出現在我面前的女孩,總之他的這個動作動搖了我什麼也不說的決心。當他望他那個還有一半茶水的杯子里撣著煙灰的時候,我開口了。我告訴他我「嘗」到了絲綢般的質感,我告訴他隨著鋼琴音符出現的各種各樣的色彩,我告訴他紫色發出的令人作嘔的惡臭味。

我將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然後向椅背上一靠,現在我有些後悔自己的軟弱,我屈服於他的微笑,屈服於他從嘴角邊噴出來的煙霧。而他則繼續吞雲吐霧,煙霧繚繞的嘴巴對我的「癥狀」下了診斷,吐出了纏繞我一生的一個詞——共感覺。
從我離開斯圖靈醫生辦公室的那一刻開始,我成了一個全新的人。醫生與我的父親談了話,向他解釋了這種顯像。他列舉了歷史上的一些相關的例子,並向父親解說了這種情況在神經學上的大致原理。他還補充說,大多數具有通感的人,都沒有像我這樣有著多重感覺的通感,當然像我這樣的情況也並非絕無僅有。父親聽著,不時的點著頭,但是對於我的「久治不愈的病症」突然之間成為子虛烏有這個事實,他顯然十分困惑。

「孩子什麼問題也沒有,」 斯圖靈醫生說,「只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有些特別而已。可以將它當作是一種天賦,一種感知世界的原始方式。這種感知方式是真實的,就如同你們自己感知世界的方式一樣真實。」
斯圖靈醫生所下的斷語就像是神話故事裡的魔咒一樣,正是它的力量將我從父母控制我的符咒中釋放了出來。事實上,爸媽對此的反應是:他們幾乎完全放棄了對我的關注。他們一向對我特別照顧,現在卻發現我並不值得付出這麼多,他們所做的一切幾乎毫無價值。毫無疑問,我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樣生活了,我終於可以嘗到自由的感覺了。遺憾的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做。我缺少成為社會一員的經驗。惶惑不安讓我變得羞怯,在公立學校的第一年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一場災難。我只想能有一個與我年齡相當的朋友,但我一直未能如願,直到中學快結束進入大學後才達成了這個心愿。這種急切想與人交往的心情最終使我變得神經緊張,在言行上不知有所保留。那時是19世紀60年代初期,如果說在那個時代,中學生圈子裡有什麼可稱的上是重要的話,那就是至今仍盛行的「酷」。你大概可想像的到,我是一個壓根兒與「酷」沾不上邊的人。

出於保護自己的本能,我隱退到了自己的音樂世界裡,我常常花上好幾個小時沉浸在用蠟筆和鉛筆作曲中,試圖再次譜寫那伴隨著美麗煙花、音符和嗅覺、味覺粘連在一起的樂曲。我努力練習彈奏鋼琴,提高我在琴鍵上的技藝,不過我並無意成為一個表演藝術家。多年來,我的好幾位鋼琴老師都認為他們能將我塑造成最傑出的鋼琴演奏家。但我決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如果他們堅持朝這個方向來教我,我就會離開他們,繼續走我要走的路。沒有比坐在一大群觀眾面前能更令我感到害怕的了,即使這些盯著我看的眼睛裡只有一雙是在對我進行評判,我也會感到一股難以承受的壓力。我常常與斯圖靈醫生在一起,一個月去一次,儘管他一直宣稱我是正常的,但是由於父母多年的堅持和強調,在我的心裡還是很難抹去這樣的事實:我是一個「怪人」。

在這段時間裡,除去坐在鋼琴前,最大的快樂便是坐火車去附近的城市裡參加當地交響樂團辦的音樂會,或一些本應該在一些更貼近聽眾的場合下舉行的室內音樂會。當時,搖滾樂可是風靡一時,但由於我多年來一直浸淫於鋼琴藝術,加上平靜孤獨的生活背景使得我與這種喧嘩的社交生活格格不入,我嚮往交響樂,而它的熏陶將我引領入古典音樂領域。參加音樂會的多為成年人,他們對於我的存在並沒有特別注意,這多少能讓我安心地欣賞音樂。我很少參加一般青年喜愛的娛樂活動,而是不斷觀看交響樂演奏會,還常常聽我慫恿父母為我買的立體聲音響,不斷閱讀有關書本,從而獲得了關於這一領域的不少知識。

德國作曲家巴赫是我的偶像,正是從他的作品中我才開始理解了數學,還有,對數學懂的越多,對巴赫的理解也就越深刻,比如黃金比率,比如通過重複基本元素來提高樂曲的複雜程度。對於別人來說,只能用耳朵來欣賞他的作品,而我卻能在聽的同時觸摸到它,品嘗到它,嗅聞到它,並親眼目睹到它,通過五感,我實實在在地見證了一個自然萬物都必須經歷的過程,一個從單個細胞變成莽莽森林的過程,也許我對這位萊比錫偉大的音樂家的欣賞,部分原因就在於他在旋律配合方面的天賦,一種僅讓兩個或兩個以上截然不同的旋律在某一點上優美地結合在一起,就能給人帶來一種奇特的極具魅力的聽覺感受的技巧。我在這種技巧中看到我的願望,但願有一天我獨特的個性能與另外別的什麼人的特性結合在一起,並和這個人做朋友。在聽了巴赫的《平均律鋼琴曲集》第一集之後,我就下定決心,要成為作曲家。

這些年來,我的生活中既有害怕成為學校里別人的笑柄的恐懼,也有為自己在音樂領域內的發現而得到的欣喜,但是,我一直忘不了那次離家跑去「冰激凌王國」時看到的那個曇花一現的女孩的形象。在斯圖靈醫生宣布我為正常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著回到老地方去,希望能將她再「變」回來。極具諷刺意義的是,我在那裡吃的第一口咖啡味道冰激凌就讓我吐了,也許是因為我的一生都在嚴密的保護之下,一直遠離那濃郁的餐後甜點,也許是因為我的體質生來就弱。不必按照限制食譜進食的自由來臨後,我卻發現自己的胃無緣消受所有那些曾經令我垂涎不已的美食,不過,我仍願意冒著胃痛的風險,也要重新找回她。

於是我第二次來到冰激凌王國。當我把滿滿一勺咖啡味冰激凌放進嘴裡的,再次體驗到那種「抽象感覺」,她像上次那樣出現了,就在店堂前窗與我之間的虛無中。這一次,她似乎坐在客廳或起居室里的長沙發的一端,正在看書。只有靠她最近的一至兩英尺範圍內的東西,我才能看清楚,其他的都是模糊一片。我的目光在她身上、整張沙發、沙發邊的一張桌子、桌上的燈之間游移,這些東西還和店堂窗外停車場的影子重疊,顯得越發詭異。在這景象的最邊緣處,除了起皺的空氣,空無一物。她翻了一頁書,於是我的注意力又投向她。我很快地又吃了一口冰激凌,驚嘆著她的美麗。她的頭髮披散下來,我可以看見它們長長地垂過她的雙肩。她明亮的眼睛裡閃著青春活力,小小的鼻子完美無暇,皮膚細膩,豐滿的嘴唇隨著她的眼光掃視著文中詞語默默地蠕動著,她身上穿著那種非常薄的,淺灰藍的睡衣,我甚至可以看到她的胸部。

我一下子又吞了兩勺冰激凌,慾望使我的喉嚨發緊,我幾乎咽不下去,冰涼的冰激凌冰得我的舌頭髮麻。當滿口的冰激凌在口中融化並滑下喉嚨時,我只看見她的胸部隨著呼吸、嘴唇的嚅動在微微地起伏。我為此情此景著了迷。在女孩消失前我最後瞥見她看的那本書的書名,一個很奇怪的名字;《離心力黃包車舞者》。我得再吃一勺冰激凌才行,但是我的視神經已經到達承受的極限,頭痛的厲害,我還能感覺到一陣咖啡和冰激凌引起的反胃的感覺。我站起來,快速地離開了店。我在外面走了一個多小時,努力想驅散頭痛的感覺,留下她的影像的記憶。我漫無目的地走著,路上停了三次,我真的很想吐,但最終還是沒有吐出來。

我一直想抗拒身體對冰激凌的不適反應,但這毛病從無好轉的跡象。在我覺得十分孤獨的時候,我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冰激凌王國」,就像一個嗜酒的醉漢,宿醉雖令他憎厭,但他卻還是離不開杯中之物。我不得不承認,在這整個事情中,有一點窺視異性的衝動因素在裡面,在冰激凌使我得以窺見她脫衣的各種情景(比如淋浴,或者入寢前)時這點尤為明顯。但你得相信我,我真的不是個好色的偷窺狂。我不過是想知道關於她的一切,我研究她時跟研究巴赫的《哥爾德堡變奏曲》以及勛伯格的「十二音作曲法」時一樣專註。對於我來說,無論從哪個方面,她都像是一個越來越吸引人的謎。研究她的過程就好比拼七巧板,將拆散了的鑲拼圖案重新組合起來。

我知道她的名字叫安娜。我在一本草稿本上看到了她的名字。是的,她是一位畫家,而且我也相信她對繪畫有著極大的熱情,就像我對音樂的痴迷一樣。我吞下了那麼多勺堆得滿滿的咖啡味冰激凌,忍受了那麼多次隨之而來的頭痛,只是為了看她作畫。從不曾見她拿起畫筆或者彩色蠟筆,她僅僅只用鉛筆和紙作為作畫工具:也從不見她用模特或者照片作為模本,她不過將草稿本平放在桌子上,盤腿坐下,然後便開始作畫。每當她停下畫筆,陷入深思的時候,她嘴唇的右角就會出現粉紅的舌尖。她還會時不時地拿起左手邊煙灰缸邊上燃著的煙抽上一口。有幾次(這種機會實在是太少了),我有幸瞥見了她的完稿,那令我十分驚訝。有時候,她顯然是在作肖像畫,所畫的人物一定是她熟識的人。有的時候,她會想像出一些奇怪的人物形象,或者有著異國情調的花卉圖案,像曼佗羅之類。她在明暗應用技法上的表現簡直驚人,突顯出她卓越的創作才能。所有這些都出自一本只應用來計算或者記備忘錄什麼的石墨鉛筆的筆端。即使我對她沒有愛慕之情,我也會仰慕她天生的才華。

附帶著,我還能夠瞥見她大致的生活環境,她似乎在一個完全屬於她自己的空間中走動,她的世界像是與我的十分相似的另一個現實世界,這更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積累了足夠多的一些片段後,我得到了一個整體的印象:她生活在一懂很大的舊房子里,房子有很多房間,窗上垂掛著長長的窗帘,擋住了光線。她工作的地方顯得很亂,畫作疊在桌上,一堆一堆的,佔據了整個桌面,有些極其危險地擠出了桌子的邊緣。有一隻黑白相間的花貓不停地進進出出,穿梭於這幅美麗的場景中。她十分愛花,常在陽光燦爛的花園裡工作,仔細地描繪孤挺花或者三色堇的姿容。有時我這裡窗外正下著雨,但在她那裡,天空卻是一片無邊的湛藍。

雖然這麼多年來,我會對斯圖靈醫生傾訴大部分心事:我的理想,藏在內心最深處的願望,但我從未對他提起過安娜。直到我中學畢業,準備出發到附近另一個城市的蓋爾斯貝茲音樂學院去學習時,我才決定告訴他安娜的存在。斯圖靈醫生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儘管我家要付他酬勞。當我在他面前宣洩我的挫敗情緒時,他總能理解我,同情我。當我覺得一切都像父親剃鬚水的味道一樣漆黑憂鬱時,他總是反駁我的悲觀論調,堅持給我灌輸樂觀的立場。雖然和他在一起並沒有使我的交友能力發生了什麼明顯的變化,我仍然不習慣於大庭廣眾,但是我喜歡他的陪伴。而且,和斯圖靈醫生在一起,我就能斬斷以往煩惱的所有紐帶,掏離陰鬱灰暗的童年,多少讓我感到有點欣慰。我甚至甘願捨棄斯圖靈先生對我的偏愛,只要這能讓我完全擺脫折磨我的困境。

我們坐在他房子後部的日光浴室里,那間窗戶很多、陽光充足的小房間,他問起我未來的學業,我最有興趣攻讀的是哪些課程。對於古典音樂他有許多實用的知識,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他就告訴我他年輕時也學過鋼琴。他缺少一點浪漫情趣,但這並不妨礙我們的友誼。我們談著談著,不知怎麼的我就將咖啡味冰激凌的故事以及安娜的出現說了出來,顯然,他大為吃驚,他把身子朝前挪了挪,慢條斯理地點起一枝煙。

「這很不平常。」他說道,噴出一股煙霧,這種煙的香味在我的感官世界裡就像是蚊子輕輕地嗡嗡聲,「你也是知道的。我簡直不敢相信,通感竟然會達到這樣的程度,會出現一個人的形體,通常情況下他們總是抽象的。不錯,通感有形狀,有色彩,但是從沒有過一個具體物體的形象,更別說是一個人。」
「我知道這是共感覺,」我說道,「我可以感覺到這一點,它和我用琴鍵召喚各種色彩時的感覺一樣。」
「你說她總是在你吃冰激凌的時候出現?」他問道,斜著眼看著我。
「咖啡味冰激凌。」我補充了一個細節。
這話引得他短促地笑了一聲,但他的笑容比笑聲消失得更快,他抬起那隻沒拿著煙的手摸索著鬍子,我知道當他開始關注某事的時候,就會做這個動作。
「根據現有的醫學文獻,你所描述的是一種幻覺。」
我聳聳肩,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不過事實就是事實,」他繼續說道,「它的確總是與你吃冰激凌有關,而且你可以確定它與『抽象感覺』有關,它似乎是與你的感覺有關,這一點我倒是認同你。」
「我知道這不尋常,」我說,「我害怕提起這事。」
「不,不,你說出來很好。唯一讓我感到憂慮的是你想與同齡人溝通的慾望。我太了解這點了。說真的,它具有所有對現實心愿的幻想的特徵。可是,瞧,你已經不需要這種玩意了。你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你正在進步,所有的跡象都表明你一定能在藝術上取得成功。當藝術學院的其他學生知道你具有這樣不可思議的能力,他們會和你交朋友,相信我,不會再像中學裡那樣了。追求這種虛幻的影響會阻礙你前進的腳步。讓這事就這麼過去吧。」

於是我就照他的話去做了,也沒覺得多難過。而且,關於音樂學校,斯圖靈說得很對,音樂學校確實與中學裡不一樣,我真的交了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和他們在一起,至少可以在音樂方面進行一些切磋。相信我,我並不是唯一的一個怪人。在那個年代,一個年輕人對巴赫、莫扎特或者斯克里亞賓的興趣高於其他一切,這事本身就顯得古怪。這裡競爭很激烈,但我願意迎接挑戰。我的一些稚嫩的樂曲作品引起了學校老師極大的興趣。有一天,一位同學發現我正在用我那套蠟筆譜寫一篇小提琴和大提琴的用於室內演奏的曲子,因此我便有了一點小小的知名度。我總是以通感感受到的相應的色彩來譜曲,然後再將它們進行轉換,用正常的音樂符號記下曲譜。

歲月流逝,我相信音樂是我整個生命中最有價值的東西。就算學校放假,我也很少回家看父母,雖然乘火車一會就能到家。這裡的教授們都很優秀,可懶得出奇,也常常出點小差錯。要達到他們的要求對我來說並不需要花很大的功夫。我的生命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玩耍」,那是我童年時代所沒有體驗過的活動。沉浸在美妙的音樂中,領略著其中的深奧涵義,音樂讓我總有事可做,並令我心中充滿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

到了最後一個學年,我便有資格參加作曲比賽了。獲勝者不但可得到一大筆現金獎金,其作品還會由著名的音樂家在這個城市裡的交響樂廳里舉行的音樂會上演奏。作為一個作曲家,其工作中最大的困難就在於抓住少之又少的機會使自己的作品被有才華的演奏家在公開場合演奏出來。這次大賽提供的機會我決不能輕易放過。比獎金和榮譽更為重要的是一種認可,有了這種認可,就會有贊助人注意到我,給我工作的機會。我知道,譜寫出存於心中多年的賦格曲的機會終於來了。我相信這種極複雜的音樂形式將是展現我才華的最好途徑。

我用周末輔導小音樂家們所賺得的錢,在瓦爾奧尼島上租了一間海灘上的房屋,租期為兩個星期。我決定利用這段時間將賦格曲譜寫完成。島中央的小鎮可以稱得上古雅而有奇趣,在夏季可是個熱鬧的旅遊景點,吸引著許多有錢人。要是那時侯去,即使是最低檔的房子的租金也是我望塵莫及的,我連一天的租金也付不起。可現在正值隆冬,我向學校請了幾天假,帶上我的蠟筆,書本,一個小型錄放機,搭成公交車和計程車,開始了我14天的隱居生涯。

我租的房子不是沿堤大道兩旁那些豪華的木結構公寓,與其說它是一間小平房,倒不如說很像是混凝土建成的掩體。房子外面塗著叫人難受的黃色,我一看到那顏色,嘴巴里就嘗到了一種怪味道,怎麼咂摸都覺得像是花椰菜的味道。房子坐落在一座小丘的頂上,前窗正對著大海,從這裡眺望那些沙丘和海灘,令我有一種靈魂升華的感覺。除此之外,它離小村莊不遠,步行過去就可以。這裡還有足夠的供暖設備、電話電視、全套的廚房用具,各種用品一應俱全,有一種我以前住的任何地方所沒有的家的感覺。這個島本身荒涼的很,我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就沿著海岸線走了一英里半,走到島的東端,然後再沿著大路走回,一路上經過許多無人居住的房屋,卻一個人影都沒有看到。房地產經紀人在電話里告訴我小鎮上有家小餐館以及賣煙和報紙的小店,整個冬天都一直開著。謝天謝地,她說得沒錯,如果沒有這個小餐館,我還真得挨餓呢。

小平房周圍的環境帶著有一種芬芳的憂鬱,對於我敏感的感官,這裡倒是個很適宜工作的地方。我可以聽到遠處的海濤聲,還有,冬天的風攜帶著沙子撞擊窗玻璃的聲音,但這些都不會使我分心。相反,它們是這片寧靜的組成部分,會邀來白日之夢,叩開想像之門。我很快就投入了工作之中。第一個下午,我開始在筆記本上記下了我要譜寫的賦格曲的總體計劃,我決定結構不能太複雜,兩個聲部就夠了,當然,有人譜寫的曲子至多可達到八聲部,但我並不想賣弄。含蓄是需要掌握的一個重要技巧,它和掌握複雜的表現手法一樣重要。

我已經想好了主題旋律,是我在那年早些時候譜寫其他曲子時丟棄不用的。雖然我認為它不合適早先的那首曲子,但是並沒有忘掉它,我一直這兒修修,那兒改改,不斷地將它彈奏出來。賦格曲的結構是這樣的,主題打頭,然後是答題(旋律配合),即重複變了調的主題旋律,在聽眾耳里,就好像是不斷強調的一段對話(也可以說是聲音和它的回聲)。所有的聲部輪流著把主題用主調和屬調陳述了一次後,樂曲進入以主題和答題的個別音調發展而成的插部,然後主題和答題再次出現,不過音調已經有所變化。我打算在答題部分使用一種叫做「疊奏」的技法,導入答題的同時也引入主題,兩者交迭重合,產生錯綜複雜華麗無比的聲樂效果。

真正要把這個構思具體化在譜子上很困難,技法也不是我所獨創的。但是它畢竟是我的構思,它也有創新的地方,這將會給評委們留下深刻的印象:當賦格曲的複雜程度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時,我就會讓曲調舒緩細緻來,一段行雲流水的旋律之後,樂曲將不循韻律,陷入一片雜亂無章的混沌。最後,那一片不協調的雜音中會突然出現一個音符來,它會拉得很長,並且越來越弱,在似有似無的餘音中悠然遠去。

在最初的一個星期里,我的工作進展得很順利。每天早晨和傍晚我到海灘去,散一小會兒步。晚上在小餐館吃完飯後,回到平房裡聽巴赫的《賦格的藝術》,或者《d小調托卡塔和賦格》,或者聽一些勃拉姆斯、海頓和莫扎特的作品,然後再聽一些作曲家,如思威林克和弗羅伯格的早期作品。我用蠟筆在一張質地很好的大畫圖紙上塗畫,雖然在其他人看起來,這一點兒也不像是音樂符號,當我看著畫時,卻清楚地知道它們發的好似哪個音。不過,一個星期後,我的進展速度開始慢了下來,到了星期六的晚上,我的工作差不多已經停滯不前了。正是一開始就非常清楚的目標困住了我,我迷失在自己設計的複雜布局中了。事實上,我身心俱疲,已經無法再理清樂曲的頭緒了。主題、答題、對題,所有這些都纏繞在一起,簡直成了一團亂麻。

我已經徹底地累垮了,我知道我需要休息,但是即使我躺到床上閉上眼睛,我還是睡不著。星期天一整天,我就坐在椅子上,從前窗望著海灘。我太累了,不想工作,但是工作不下去的挫敗感太深,讓我睡不著。那天晚上,過了無所事事的一天,我跌跌拌拌地向小餐館走去,坐在我平常坐的位子上。餐館裡冷冷清清,只有一個老人坐在遠遠的角落裡,一邊吃著飯一邊看書。這個孤獨老人的花白鬍子看起來與斯圖靈醫生倒有些相象,而且那書乍看之下,我敢發誓說肯定是《離心力黃包車舞者》,不過我並不確定。我不想湊近前去看個究竟,因為我害怕他也許會因此與我攀談起來。

女服務員走了過來,問我要點什麼。當她在本上寫完以後,對我說:「您今晚看起來很疲倦。」
我點點頭。
「您需要好好睡一覺。」她說。
「我有工作要做。」我跟她說。
「哦,那麼,我給您端杯咖啡來。」
我笑了起來:「你知道,我一生從沒喝過咖啡。」
「這怎麼可能,」她說,「不過我想今晚是個進行新嘗試的好日子。」
「我就試試吧。」我這樣對她說,她似乎很高興。
我邊吃飯,一邊匆匆再瀏覽筆記本上曲譜,試著重新建立起我的賦格曲的構架。如往常一樣,每當我看著音符的時候,一切都很清晰,但一旦想將樂譜繼續鋪展去,卻老是寫不好。沉思冥想中,我將盤子推開,將杯子和茶托挪近。我平時都飲茶,但此時我已經忘記了這次是另外一種飲料。我端起啜了一口,嘗到黑咖啡那種令人不愉快的苦味,大吃一驚。我抬起頭來,安娜出現了。從她亮閃的眼眸中,我看出她認出了我,好似她真的看見了我一樣,我可以肯定,她和我一樣,以這種特殊的方式見過我。

我低聲說:「我看見了你。」
她微笑:「我也看見了你。」
如果開口與我說話的是一隻狗,我不會如此吃驚。我坐在那兒,驚得啞然失聲。她似乎就坐在我對面的一個小隔間里,於是我慢滿地向前探出手去。在我的手快要靠近她時,她向後一仰避開了。
「我觀察你已經有好幾年。」她說。
「因為咖啡?」
她點頭,「你是個有通感能力的人,我說得對嗎?」
「不錯,」我說,「不過你只是我想像中虛構出來的,是神經活動異常的產物。」
聽了這話她大笑起來。「不,」她說,「你才是。」
最初交談了幾句之後,兩人都不說話了。我相信我有點震驚過度。「這不可能。」我在心中反覆說著這話,但是她就在那兒,我可以聽得到她的呼吸聲,她的身影甚至比以前在咖啡冰激凌的作用下出現時更清晰。這一次,將她引出來的咖啡,沒有冰激凌中奶油、糖和那種冰涼感覺的干擾,所以她一直保持了好幾分鐘都沒有消失。最後,她的邊緣部分開始變得稀薄起來,如薄霧般,我只得趕快再喝一口咖啡,以維持她影像的清晰。當我端起杯子要喝的時候,她也在同一時刻做了同樣的事,似乎她只是我的影像,而我也是她的映像,我們兩個都笑了起來。

「在這裡我不能和你多說,人家會以為我是瘋子。」我小聲說。
「我的情況和你一樣。」她說。
「等我半個小時,然後再喝一杯咖啡,我就可以單獨與你說話了。」
她點頭同意,看這我喚人結帳。
當女服務員來到我的小隔間時,安娜已經開始消散,化為一片模糊的霧氣,就像煙鬼嘴噴出的煙霧那樣。這沒關係,反正我知道,別人是看不到她的。我付了晚餐和咖啡的帳,又要了三杯咖啡帶走。
「這咖啡有點意思,是不?」女服務員說道,「我向你保證過。真奇怪你以前從未碰過它。我的血液中四分之三都是咖啡,這種東西我喝得多了。」她說。
「極妙的好東西。」我附和道。
它的確妙不可言,它喚醒了我的各種感官。我頂著嚴寒冷風走在夜歸的路上,提著一個盒子,裡面裝著我的萬靈藥,心理快樂極了,就像一個孩子在星期五下午離開學校回家一樣。這整個很荒唐的念頭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的腦海,想起我那悄聲與她議定的計劃:等我半個小時,我們再來一杯,我大聲笑了起來。這件事的詭秘令我興奮,自從見到過安娜以來,我第一次感覺到她已經長大成熟了,在我一直沒理會她的這些年裡,她變得更加美麗動人了。

回到平房裡,我將第一個大泡沫塑料杯子放進廚房的微波爐里,將加熱時間定在不到半分鐘。我開始有些擔心,也許安娜所在的那個時空與我們完全不一樣,我們的半個小時對她來說也許是兩天或者三天。微波爐停止工作的鈴聲一響,我就趕緊把杯子拿出來,坐在小廚房經的桌子旁,將這黑糊糊的東西喝下了大大的一口,我還沒有將杯子放下,她出現了,就坐在我對面的位子上。

「我知道你的名字叫安娜,」我對她說,「從你畫圖的草稿本上看到的。」
她將左耳的頭髮攏到耳後,然後問道,「那麼你叫什麼名字呢?」
「威廉。」我說,然後告訴她咖啡味冰激凌以及我第一次看見她時的情景。
她說:「我記得當我還是一個九歲的孩子時,乘父親離開客廳,我偷喝了一口他的咖啡,我看見你坐在鋼琴前,當時還以為你是一個鬼魂。我跑出去叫母親,指給她看,但是我回來時,你已經消失了。母親沒把這當回事兒,因為通感現象總是讓我說些她覺得莫名其妙的話。」
「你什麼時候知道是咖啡引起的?」我問道。
「恩,後來才知道的。一天早晨吃早餐的時候,我又嘗了一次,你就出現了,坐在我們家餐廳的桌子上,看起來孤獨無助的樣子。我使勁抑制自己才沒有脫口說出來你在那兒。這以後我就有點明白了。自那以後一有機會,我就想辦法見你。你小的時候常常很憂鬱,我看得出來。」
她臉上的表情,是一份發自肺腑的對我的關心,幾乎令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我生活的見證人,我並不是我一直想像的那麼孤獨。
「你是個特棒的畫家。」我說。
她笑了,「我擅長用鉛筆作畫,但我的教授們要的是一幅彩稿,就是我正在畫的這個。」
我們在談話中會不時地停下來,喝一口咖啡。為了讓我們的談話繼續下去,這一點至關重要。原來,她也正在避開日常俗事,找了一個地方完成她的期末習作。我們發現了兩人生活有非常多的共同點。她告訴我說,她小的時候也很孤單,她的共感現象也令她的父母非常頭痛。正如她所說,「在我們發現這件事的真相之前,他們一直認為我有點瘋癲。「她說完這話,放聲大笑了起來,但是我可以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來,她受過的傷害有多深。

「你有沒有對別人說過我?」我問道。
「只對我的醫生。」她說,「醫生告訴我,這種情況雖然比較罕見,但是他也聽說過這種現象。聽他這麼說,我才如釋重負。」
這番話讓我楞了好一會兒,因為斯圖靈醫生跟我說過,他在醫學文獻中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例子。安娜的話與醫生所說的有些矛盾,提醒我她的存在並非真實,但是我很快從腦中驅走了這種想法,繼續和她的談話。
那天晚上,我花幾個小時的時間喝光了帶回來的三杯咖啡——當然,她也一樣——就這樣,我們的談話一直持續到凌晨兩點。我們談著各自的生活,我們的創作理想,我們的未來之夢。我們發現我們的通感體驗非常相似,我們感官印向的轉換常常產生相同的結果。例如,我們都覺得新割下的草的味道呈圓形,汽車的喇叭聲會使我們嘗到柑橘的味道。安娜告訴我,她的父親是一個音樂愛好者,偏好鋼琴藝術和古典音樂。在我向她說明我是打算如何構架出那首賦格曲錯綜複雜的結構時,她突然低頭看了看她的咖啡杯,然後抬起頭來說,「哦,真糟糕,我的咖啡沒了。」我低頭看看我的,發現剛才我已經喝乾了第三杯咖啡了。

「明天中午見。」她說著,她的影像開始淡去。
「好的。啊我大聲叫道,生怕她聽不見。
之後她便成為一個幻影,一陣氣體,一份思念。只剩下我獨自一人,干瞪著對面廚房的牆壁發獃。她走了,我好長時間都坐立不安。我喝下的那些咖啡在血液里狂奔,我虛弱的體質從沒受過如此的「刺激」,我的雙手在顫抖,我知道覺是睡不成了,因此在這平房小小的房間里繞圈踱步了一個小時後,我便坐了下來搞我的賦格曲,看看這會兒能做些什麼。

我立刻抓住了頭緒,就從星期六被困住的那個地方開始。此刻,一切對於我來說都如明鏡般地玲瓏剔透。當我用各種顏色表達音符時,甚至聽得到音樂聲,似乎我正在一邊製作出錄音片段,一邊播放錄製進去的內容。我瘋了似的工作,速度又快,一點兒錯也沒出,所有的音樂上的難題此刻都迎刃而解,這給了我極大的信心。我所作的每一個決斷都充滿了靈性。最後,約在早晨8點左右時(太陽升起來我都沒有注意到),咖啡對我身體造成的傷害開始發作,我覺得噁心得很,胃裡翻江倒海,頭痛欲裂,這種痛苦實在太折磨人了。10點時,我開始嘔吐,吐過後感覺稍好了些。上午11點,我出現在小餐館裡,有買了4杯咖啡。

女服務員想引起我對早餐的興趣,我說我不餓。她說我看起來氣色不好,我勉強對她笑了笑,好讓她放心。她卻追問我怎麼了,我沖她發了一頓火——我記不得當時說了些什麼了。然後她終於明白我對什麼都不感興趣,除了咖啡。我拿著我的寶貝直接走向海灘。那天風和日暖,清新的空氣使我的頭腦變得清醒了些。我坐在沙丘中間一個很深的低凹擋風處,坐在那裡飲著咖啡,看著安娜作畫。不管她在哪裡,她總是在專心畫她的畫,衣服很大的彩色抽象畫。偷偷地看了她幾分鐘,我突然意識到,這幅畫的構圖,以及色調的搭配在我眼中看來就像是弗朗茲◎舒伯特的作品,《b小調第八號交響曲(未完成)》的樂譜。開始時,我覺得這很好玩,想想看,我的音樂知識竟然在她的世界中得到延續,我的想像竟然是那個世界的來源。更使我感興趣的是,我對弗朗茲◎舒伯特的一點小小的興趣,竟然會自己表現出來。我在想,我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無論多麼微不足道,都是這個想像出的世界中的素材。這個想法掠過我的腦海,給我沉重的打擊,我不想這樣,我要她與我完全不同,她有她獨立的實體,否則她與我的友誼又算是怎麼回事 ?我搖搖頭,想甩掉這個想法。中午時分,她出現在我的身邊,就在這些沙丘中間,而我那時已經忘掉了那個討厭的想法。

整個白天我們都在一起說說笑笑,沿著海邊散步,在尖岬岩石上攀登。下午3點左右,咖啡快沒有了,我又返回了小餐館再買些。我跟他們買了整整兩壺,然後直接倒入那種很大的外帶塑料容器內。女服務員沒說什麼,只是搖搖頭。當我在這裡忙我的事時,安娜也在她的那個世界裡,準備好一大桶的咖啡。
我們在平房裡再度見面,當傍晚來臨,我們隔著廚房裡的一張桌子,拿出各自的作業一起研究。有她在,我的音樂靈感有如火焰在燃燒,而她也告訴我,她第一次發現了整體的構圖,這正是她一直在努力突破的方向。我太沉醉於我的工作之中以至於頭也沒抬就伸手去拿我的蠟筆,可到手的卻是一枝紫羅蘭色的彩色粉畫筆。我沒有這種顏色的筆,安娜有。

「瞧。」我對她說,在這一刻我感到一陣暈眩,視神經又開始痛了。
她把目光從畫作移到我的手上,看見了那根紫羅蘭色的粉畫筆。一時之間,我們都靜靜地坐著不動,為這事代表的意義所震撼。慢慢地,她的手越過桌子向我伸來。我也丟掉粉畫筆,把手向她伸出。我們的手碰到了一起,我可以發誓,我感覺到我的手指和她的手指纏繞在了一起。
「這意味著什麼,威廉?」她略帶恐懼地說著,放開了我的手。
我站起來的時候差點失去了平衡,抓住椅子靠背才站穩了。安娜也站起來,但當我向她走過去的時候,她卻不住地往後退,「不,這不對頭。」
「別害怕。」我小聲地說,「是我。」我踉蹌著向前移動了兩步,我與她離得是如此之近,甚至可以聞到她身上的香氣。她退縮著,但沒有走開。我伸開雙臂抱住了她,試圖吻她。
「不。」她叫道。她的兩隻手用力地推在我的胸脯上,我向後跌倒在地。「我不要這樣,這不是真的。」她說著,開始匆匆忙忙地收拾她的東西。
「等一下,對不起。」我急忙道歉。我雙腿亂蹬,想站起來。徹夜不眠,幾加侖的咖啡因,緊張得要崩潰的神經,此時就像賦格曲中纏繞在一起的多重聲部攪在一起,讓我頭痛欲裂,像是被馬蹄重重地踢了一下。我的身體在發顫,視線開始模糊起來,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意識一會兒清醒,一會模糊。我硬撐著不讓眼睛閉上,看見安娜轉身,似乎要從客廳里走出去。我終於掙扎著站了起來,用傢具作支撐物,跟在她的後面。我所記得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猛地一下打開小屋的正門,尖聲呼喚著她的名字。

第二天早晨,我被人發現躺在海灘邊,不省人事。小餐館裡的那個白鬍子老人每天早晨都要道海灘上溜達一陣,於是便看到了我。警察接到報警後來了,暖融融的太陽,玫瑰古樸的香氣,透過窗戶灑在我身上。
他們讓我在那間小小的海邊醫院多待了兩天,好看看我神經方面有沒有什麼異常。一位精神科醫生來看了我,我成功地說服了他,讓他相信我是因為要完成學校的作業,用功過度才導致這樣的後果。顯然,小餐館裡的女服務員已經告訴過警方,我喝了大量的咖啡,而且量大得簡直不可理喻,又一直沒有睡覺。這些話顯然也傳到了來給我看病的醫生的耳朵里。當我告訴他這是我首次嘗試喝咖啡,因此才昏死了過去,他便警告我不能再喝那玩意兒了,他告訴我老頭髮現我倒在自己吐的一大攤污物里。「你的體質顯然不適合喝這東西,你昏迷期間很可能會因窒息而死。」我謝謝他的忠告,並向他保證,以後我一定遠離咖啡。

在我住院的那些日子裡,我試著進一步思考發生在我和安娜身上的事情。顯然,我大膽的舉動嚇壞了她。今後還要不要去打擾她為好的念頭掠過我的腦海。在醫院裡,回想起當時發生的一切,我可以肯定,我確實已經可以與她進行身體上的接觸了,但這一事實卻令我十分不安。我開始懷疑起斯圖靈說的話了。也許,我們認為是通感現象造成的結果實際上只是精神病患者的幻想。我以為是否再找她?先不去考慮這個。但我想,我們最好還是再見一次面,至少要為我的鹵莽行為道歉。

我問護士,我在海邊屋子裡的東西是否被帶到醫院裡來了,她告訴我是的。在醫院裡的最後一天,我早早穿戴好,花了一整天等待出院通知。那天下午,他們給我把東西拿來了,我仔細地翻查,但是,我的賦格曲蠟筆畫樂譜沒有了。我心裡很清楚自己有什麼東西。其他每一樣東西豆子,惟獨沒有那張大的畫圖紙。我讓我的護士——她非常和藹,不知怎麼使我想起了布瑞絲尼克太太——幫我再查一遍,看看還有沒有什麼東西是帶給我的。查了以後她告訴我沒有其他東西了。我打電話給瓦里奧尼島警察局,先感謝了一番,順便再問問他們是否看見了我的畫。答案是肯定的。我的賦格曲憑空消失了。我知道它的消失很快就會讓我居喪不已,但當時確定了之後我稍微有點麻木,甚至還為自己能活下來而感到慶幸。

我決定回到父母的家裡去住幾天,恢復一下,然後迴音樂學校繼續我的學業。在醫院附近的汽車站等車時,我走到附近的一個小報攤上去買了一包口香糖和一份報紙,以消磨時間。我的目光在糖果架上掃視時,突然停留在一樣東西上,我想當時自己的樣子肯定就像夏娃第一次看到蘋果一樣。那是一袋湯普森牌咖啡味硬糖。看到袋子上的字樣後,我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我的腹腔神經開始不安分,我的手掌心開始冒汗。包裝紙上寫著,「不含咖啡因」。我真不敢相信我的運氣如此之好。我緊張地看看身後,買3袋。一上車我就扯開了一包,由於用勁太大,結果有一大把都散落在座位上和走道上。

我乘坐計程車到了父母的家裡,我得自己開門進去,他們的車不在家裡,我想他們今天出去了,我已經有幾個月沒有見到他們了,都有點想他們了。夜晚降臨了,他們還是沒有回來。我覺得有點奇怪,但我猜他們也許出去度一個短假,他們經常出去度假的。這沒什麼。我走到自己在家裡的老據點——鋼琴前的長椅,坐了下來,開始嚼吃那些咖啡風味的硬糖,直到吃累了,再也不詳坐在那裡熬夜為止。我躺到小時侯睡的兒童床上,像小時侯睡覺時一樣,臉對著牆壁,很快就睡熟了。

第二天早飯後,我從坐長途車回家又熬了夜的我的疲勞中恢復過來。到了下午,對於我的賦格曲的命運的懷疑得到了確認。這種糖果不能像冰激凌那樣給我帶來安娜的清晰影像,更比不上黑咖啡,但它的成形效果已經足以讓我追隨她一天的活動。我看見了,她將我的那張蠟筆畫樂譜作為她的期末習作交了上去。她是如何將它拿走據為己有的,我不知道。這不符合邏輯。我飛快地瞥了一眼這幅作品,試圖看清楚自己是如何將主題和答題拼湊在一起。如果我能再多看一秒,我就能聽見樂譜發出的音樂聲,但是我沒有足夠的時間看清楚它,以理清這篇樂曲錯綜複雜的結構。我可以確定的只有兩件事,一是這篇賦格曲中原先本該照我的想法進入混亂的地方已經變得清晰無比了,二是安娜的作業能圓滿完成也正是因為這個變化。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我的湯普森糖果已經快吃完了,只剩下一塊了。我將它拿在手裡,我想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變出安娜的形象的機會了。我得出了一個結論,她竊去了我的作品。也許這能抵消我的冒失給她帶來的不愉快,可以說,我們現在已經扯平了。我將像以前一樣把她拋諸腦後,不過這次有點不同,我倆將緣盡於此。作了這個決定後,我剝開了最後一顆硬糖,將它放在舌上。慢慢的,嘴裡充滿了那種帶有牛奶味的琥珀色的味道,如先前一樣,模糊的人形開始出現,漸漸清楚起來。她正在喝著杯子里的什麼東西,當她看見我在看著她的時候,頗有些吃驚。

「威廉,」她說,「我不止一次地希望能再見到你。」
「我知道,」我說,本來我想讓自己的態度謙恭中帶點強硬,可一聽到她的聲音我的新都融化了。
「你覺得好些了嗎?」她問道,「你所發生的一切我都看見了,在海灘上的那個長夜裡,我一直和你一起,但是我碰不到你。」
「我的賦格曲呢,」我說,「你拿了它。」
她微笑著說,「它不是你的。讓我們不要自己來騙自己。你知道,你只是我通感現象的映像。」
「誰是誰的映像?」我問道。
「你不過是我沉思的產物罷了。」她說。
顯然,安娜認為自己所處的世界是真實存在的。我想反駁她,但我沒有卑鄙到要推翻她這個信念的地步。當然,我本可以舉出事實。比如她說過極為豐富的通感現象是一種疾病。這當然不對。還有,這張畫不是她畫的,根據就是,那張畫是一弗朗茲◎舒伯特的第八號交響曲為基礎畫成,是我的樂理知識通過她產生的作品。怎麼才能讓她相信她才是虛幻的產物?她一定看到了我眼中的疑惑,因為她的態度變的戒備起來。「我不要再見到你,」她說,「我的醫生給過我一種藥片,他說可以消除我的通感現象。咬就在這兒,在這個真實的世界裡,它已經開始起作用。抽煙時,煙霧不再會讓我聽見水龍頭滴水的聲音,綠色也不再會讓我嘗到檸檬的味道,電話鈴聲也不再會讓我觸摸到粗麻布的感覺了。」

這藥片是最後的一件證據。有治療通感現象的葯嗎?「你吃那葯是在傷害你自己,」我說,「如果你切斷了與我的聯繫,你將不再存在。也許我們命中注定就是互相依存的。」想到她也許會失去她特別的感知能力,我有點慌了,我將失去唯一的朋友,唯一能理解我的人。
「斯圖靈醫生說了,它不會傷害我的,我將和普通人一樣。再見,威廉。」她說著便將咖啡杯推向一邊。
「斯圖靈。」我說,「你說什麼,斯圖靈?」
「專門給我治病的醫生。」她說。雖然我仍然能看得見她,但我知道,我已經從她的視線里消失了。我持續看著她,她低下了頭,將臉埋在兩手間,似乎在哭泣。接著我嘴裡的糖果從薄薄的一長條變成空空如也,只剩下唾液,連這我也咽了下去,可只過了幾秒鐘,她就徹底消失了。
當我披上外套的,穿過鎮子到斯圖靈醫生那兒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3點鐘了。我有無數個問題要問他,最先要問的就是,他是否給一個名叫安娜的年輕女子看過病。我的腦子裡全是她最後說的話。當我走到醫生家門口,我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注意到太陽已經西沉了。似乎我是在睡夢中來到這兒,到了這兒才醒似的。街上沒有人也沒有車,這使我想起了瓦里奧尼島。我拾階而上,走到大門前,敲了敲門。裡面漆黑一團,只有二層摟上有一盞燈亮著。門虛掩著,稍稍開了一點縫,這看上去怪怪的,因為現在可是大冬天。通常,叫了三遍以後還沒有人答理,我會轉身回家,但這次我有太多的問題需要和他談。

我走了進去,把深厚的門關好。「斯圖靈醫生!」我叫道。沒有回答。「醫生?」我又叫了一聲,然後走過大廳,朝那間堆滿了資料的房間走去。從窗戶中透進來微弱的光心,我找了一盞燈,扭開了開關。我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不斷地喊著。最後我打開了所有的燈,來到房子後面的日光浴室,我和醫生經常在那裡會面。走到那裡,我跨進了屋內,我的腳似乎碰到了什麼活的東西。只聽得一聲尖叫,我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接下來我便看見了那隻花貓,它飛快地跑向另一個房間。原來,我踩著了它的尾巴。

重新置身於這間滿是植物的房間,心情真是舒暢,此情此景將我帶回了兒時的回憶,那時對於我來說,這裡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奇怪的是,桌子上有一個煙缸,上面有一枝點燃著的煙,兩張椅子面對面的擺放著。煙缸邊上是一本從中間打開的書,翻過來一看,原來是一本《離心力黃包車舞者》。我寧願看到一個鬼魂也不願看到這本書。看到它出現在這裡,我毛骨悚然。我跌坐在以前常做的那個位子上,看著煙霧從煙缸上裊裊升起,向著玻璃窗上慢慢飄散,幾乎就在同時,一陣疲倦襲來,我合上了雙眼。

那已經是幾天前的事了。第二天早晨,我發現自己無法打開門離去,甚至無法打碎玻璃窗爬出去。我漸漸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開始時我一陣狂亂,然後便漸漸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我已經學會了接受命運的安排。通往日光浴室的房間里堆放著一摞摞的紙,每一張上面都是美麗的鉛筆畫。我又到樓上去看,在二樓的地板上,我發現了鋼琴和巴赫的《大賦格曲》的活頁樂譜。樓上過道里有一張布瑞絲尼克太太的黑白照片,還有一張我父母中的一個與安娜站在一起的照片,照片中的安娜還是一個孩子。

這些過道和房間都已消失。我被困在這裡的每一天,都會有一間房間消失。此刻,我正坐在斯圖靈的椅子里,在這個目前唯一還存在的房間里(今晚之前它也會消失)寫下這個故事。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就是我的賦格曲。那隻花貓坐在我對面,它是從那些消失的房間里逃出來的,消失的威脅正在向我們這間屋子圍攏過來。房子外面,花園、樹林、天空都已經失去了原有的色彩,現在看起來似乎都變成了石墨,在神氣的陰暗對比效果下呈現出其自身的厚重感和立體形象。圍繞在我們周圍的房間也都是如此:地板、玻璃窗格、椅子、植物,甚至貓的尾巴和我的鞋子都已經失去了生命的色彩,變成了素描的灰影。我想像著安娜不久之後就會從她的現在的狀況中解脫出來。至於我……至於我,一個一直相信自己是多餘的,沒人愛的,不被理解的人,將會超越一個藝術家的身份,成為意見藝術品,一件永世長存的藝術品,那隻貓「喵喵」的大聲叫著,在我的感官世界裡,那聲音就像是有一隻手搭在我肩上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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