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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裡母親變老了

春天並不總是爛漫的,一到春天萬物生髮,而疾病也容易被催發出來。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很大的屋子,像病房,屋子裡躺著七八人,我和母親則依窗而卧,離門很遠,大概我在照顧她老人家吧。忽然門開了,一個男人懷揣著一柄長刀,面目冷漠走進來。他要殺人,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不由一凜,但顯然也逃不出去了,眼睜睜看著他揮刀,一個個砍過來,我抱住母親徒勞地大喊:「這是我媽,你不能砍!」

來人一聲不吭,一刀橫出去,劈到母親的頭部,只聽得母親慘叫一聲,那個叫聲是我這輩子沒聽過的。

我被嚇醒了,坐起來發楞,心裡狂跳不止,又摸摸自己的左腿,夢裡也被砍了一刀的。老公也被我的反應嚇醒了,不斷的安慰我:「等天亮,等天亮了帶你媽去醫院吧。」

母親生病了,癥狀如以往不同,不吐不燒,不思飲食,日夜不眠,春天裡老人易發病,但這是什麼種類讓人無法捉摸。前幾天去的時候,母親坐在沙發上勉力看電視,兩天兩夜不眠精神十分懈怠,特朗普出來囂張,她老人家也不再評論美國老壞蛋了,但是並不糊塗,仍然知道電視上在報導外國的消息,知道我來了,指著一盤豆腐皮讓菜:「你不吃肉,多吃這個吧。」說完了卻拿起筷子不斷地掀啊掀,說下面有肉,怎麼不見了。

我被嚇住了。湊過去仔細查看母親,看早已不明亮的眼睛,看微微拱起的肩背,看帽子下散出的白髮,像是我媽又不像是我媽,看了半天心裡慌亂,又去盤問妹妹妹夫。可憐他們兩個想了半天,只好和我一起緊張地猜測:大概是前幾天吃多了吧?老人家一向吃得好睡得好,有天中午吃完了一碗滷麵,趁他們不備,自己偷偷又加了半碗。要知道在吃飯前還吃了幾塊餅乾的。

母親飯量不錯,一大一小兩個雙層不鏽鋼飯碗,大的頗不小,吃一碗如同我的飯量,但人家平時不斷嘴,坐在沙發上,正飯吃完了,過會兒煮兩瓣蘋果,再過一會兒煮半截香蕉吧,一勺一勺從大碗里倒小碗里,這樣就不燙嘴了。吃喝完了抬頭看見妹夫咔嚓咔嚓啃了一個大梨,母親眼氣得很,拍拍小碗:「再煮一片梨。」於是妹妹被支使得團團轉,小火爐常年不熄,同樣不鏽鋼制的小茶缸勞心費力,在火上煎熬得灰頭土臉。

——這樣的日子是我們喜歡見到的。她老人家吃飽喝足了,下午小睡一會兒,晚上睡下直到天明,精神抖擻得出來,坐沙發上如是往複,間或同妹夫拌嘴打架,起身替妹妹挾塊煤球,趁妹妹不注意往菜鍋里加一把鹽。她總認為妹妹手輕,做出來的飯淡,結果菜咸了,我們吃得呲牙裂嘴,母親則往自己碗里添水,添得碗里山明水淡,吃起來一派安然,好像菜做壞了和她沒什麼關係。真是越學越壞了,這個時候我就摟著她,看她伸出左手,掐著指節子鼠丑牛地數一遍十二生肖,算算外孫們誰比誰大幾歲,心裡無比羨慕她老人家的睡眠和飲食。而我吃得少,睡得更不好,雙眼皮變得繁複多重,黑眼圈兒可能更嚴重吧,幸好因為膚黑,也看不分明。

但是現在母親不吃不喝不休不眠,似呆未呆,偶爾沖著妹夫說話,讓他不要抽煙,嗆得很。我們立時嚇呆了,當時妹夫不在屋裡。

要不請個神婆子吧,晚上送一送,多磕幾個頭。腦袋裡迅速閃回,開始尋找任何一個神漢子神婆子的消息,哪個電線杆上有過呢?回農村問婆婆?

還是相信科學吧,立即去醫院。可是,掛哪個科呢?早年間我學醫就好了。

聽到醫院,母親堅決擺手:不去,這麼冷的天別折騰我了。休息幾天就好。

惡夢醒來,再也不聽她的了,直接喊了車,一大早闖回娘家。母親坐在床上,新皮鞋都穿好了,看來已經等了我很久,母親再也熬不住了,一看見我又找帽子又找圍巾:「我們去醫院吧,小純在不在啊?」

小純是我的閨蜜,在醫院工作。病房已經安排好了,雙人間,挺安靜。醫生還是幾年前給母親看病的醫生,個子仍然沒有長高,只是大了幾歲,看到母親被扶進來,從容淡定地問詢幾句,都沒有站起來。流程依舊,上各種儀器,掛吊瓶,藥物普通得很,比上次更少。我仗著小愛的關係,賴在醫生身後不走,一定要問出個子鼠丑牛。醫生倒是很耐煩,直截了當地告訴我:「輸點營養液安慰一下,沒什麼問題,你想多花錢還是少花錢?」

「但她為什麼不睡覺呢?」我期期艾艾地,甚至想告訴醫生,我做了個夢,有人砍了我媽的腦袋,要不要查查腦部,是不是裡面出問題了啊。

看我不依不饒,小愛拖了我一把:「啥意思,不睡覺是神經科,那我可安排不了。」

掛了吊瓶,母親心裡安定下來,開始睡覺,只是睡反了,白天睡得死沉,晚上大睜雙眼,喝水、小便、洗手、洗腳,要求不斷。大姐動作利索粗糙,但是睡眠太好了,幹完了倒頭就睡。睡了幾次不好意思,想要謙讓我兩次,話沒說完強悍的呼嚕聲就響徹小病房,睡姿氣象萬千。幸而我失眠,一夜一夜抓著母親輸液的手,不讓她亂動以免脫針。那隻手蒼老瘦弱,難道我老了也是如此?想一想就不能接受。深夜裡安靜,伸出自己的手掌比了又比,我要不要趁著年輕早點了斷?

同病房的病人家屬也被大姐的鼾聲震得無可奈何,輾轉反側不能入睡,拿出手機翻得百轉千回。

醫生來得很少,看來真是沒什麼問題,第四天的時候終於神一樣閃出來,勸導母親:「什麼問題也沒有,回家過年吧,少吃點兒東西慢慢調養。」

醫生旋即風一樣走了,母親可憐巴巴地嘮叨起來:「人家趕了呀,這裡暖烘烘地多好,廁所也在屋子裡。」想了想又說:「扭過去有一個閨女,掉過來又一個閨女。」

「你多享福啊,生了好幾個閨女!」大姐說話很大聲,嚇得同病房的人們一齊看過來:「人家都過年呢,這兒有什麼好,回家,家裡也暖和!」

我連忙止住大姐,要知道,隔床那個病人虛弱無比,不要驚擾人家。她媳婦悄悄告訴我們,肝癌晚期,沒幾天活頭了。

出院好些日子了,妹妹接手,伺候得溫柔敦厚,電話打過去,聽到妹妹妹夫笑呵呵得,據說母親恢復得很好,如同以往,不免放下心來,遂忙自己的事情。夢,只是一種驚懼吧?在我而言,做惡夢又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很多時候從夢裡呼嘯而醒。然而我知道,有一隻小獸暗暗躲在心裡,我在害怕什麼?

年過完了,提牛奶再回娘家,母親沒有像以往一樣悄悄迎出門來,春天風大,而且才好不久,不出來的好。電視開著,母親坐在沙發上,神情依舊,等我坐下才慢慢地對我說:「知道你要來,等了你好長時間了。」

妹夫為了證明母親沒什麼不好,逗了幾句,母親反應很正常,只是聲量緩緩。母親拿出三個小紅布包,城隍廟裡求來的紅布,裡面包了硃砂和琥珀,她老人家縫好了,讓我拿回去,我們一家三口一人一個,放枕頭下面以求平安。

可是前段時間才給過啊?枕頭下面好幾個小紅包了,母親的針線活向來不算精緻,但也努力縫得細密。這次的小紅包更薄一些,針腳更加粗而歪,有一個甚至沒有收口,那麼大的口子,硃砂細細的往外漏。心裡覺得凄涼,迅速揣兜里去,不讓母親和妹妹他們看見,然後拍拍母親的後背,東拉西扯:「聽說您老人家這兩年收了個乾兒子?」

妹夫在棋攤上認識了一個東北漢子,來家裡吃過幾次飯,每次母親都殷勤勸菜,專撿好的挾過來,漢子不免想起少時失母的恓惶生活,哭著喊乾媽,趴下去給母親磕頭。後來過年必定上門,買魚買蝦,送幾百塊錢,而且仍然磕頭,誰勸也不行,搞得妹妹妹夫十分臉紅,他們都沒行過這樣的大禮。如果幹兒子認得早一些更好,母親一生無子,有了乾兒子就去後院,找後院大媽炫耀一下才好。被那個大媽諷刺多年,終於可以高興得宣告有兒子了,可惜現在已晚了,大媽去世好幾年了。

提到這個話題,一屋子人很高興的樣子。我也很熱情的加入進去,這樣就不會去想——母親從那天開始變得遲慢,這是不可避免地老去吧。

我要走了,母親不像以前一樣啰啰嗦嗦地吩咐,也沒有動,一點兒也不熱情————我是女漢子,不在人前流淚才對。

而外面春天來了,地氣徐徐上升,風吹來柔軟而溫暖,有花快要開了。

聲明: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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