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邢小俊:城市菜地

邢小俊:城市菜地

村子陸續走出去的人,進入城市已經幾十年了,可骨子裡依然是個頑固透頂的農民。

黑色的土地,綠色的莊稼,腳踏土地的實在勞作,永遠是他們心中的最愛和柔軟處。

民寶是村裡最早的大學生,高考改變了自己的一生。他在很遠的一個城市的鋁廠當黨委書記,工人上萬,他成為村裡年輕人學習的榜樣。

每年過年,這個孝子都要從很遠的城市趕回來,看望父母,到鄉下走親戚。退休後他發現自己忽然一無所有了,以前圍著自己轉的人都慢慢疏遠了,門前冷落。就是自己提攜起來的幾個幹部,來看他也是匆匆忙忙,心不在焉。他回顧總結一生,於是就覺得仕途的功名的虛空,自己算村子裡走出來的優秀的基因,拼搏了一生,就達到了這麼一個高度----這就是一個農村孩子的人生最大值。他忽然覺得在老家,年邁的父母在自留地里常年侍弄的那塊菜地,才是最實在的一件事情。

他發現,有好幾家親戚的農地被征了,老屋被拆了,在指定地點造起了漂亮的兩層樓房,水泥路橫貫其間。房子的左右前後,總還是留下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白地。他曾經指著一小塊空白地對親戚說:「這地可以種植蔥韭大蒜黃瓜青菜,足夠一家人吃的了。」親戚回答說:「是呀,我很想種呢。可村裡幹部不讓種,說是要統一規劃。家家戶戶種同樣的草,種同樣的花,美化環境。」他無言以對。心裡頭就是想不明白,房子已經按照統一的圖紙建造了,高低大小甚至連屋頂的瓦片和外牆的顏色都一模一樣了,為什麼家門口那十幾個平方的空地還一定要統一美化?難道美的形態只有統一和對稱?須知蔬菜瓜果種類繁多,形態各異,有的開花有的不開花;南瓜花黃,豌豆花白。不同的季節,不同的愛好選擇不同品種在各自的家門口種植,參差之美怎麼就不是美了呢?再說,祖祖輩輩的農民,被上了樓,難道要扛著笨重的農具上樓,連一顆白菜一根小蔥也要跟著上樓,陽台上的花盆才是它們最後的棲居之地?

他回到城市後,就在自己居住的小區附近尋覓菜地。

退休賦閑的他轉悠了一個月,統計出來:城市裡的菜地無論大小,有三處。

一個就在自己的小區院子里,大夥在培育著一個「開心農場」。生活在這裡的200多戶居民,分別住在小區上世紀90年代建成的6棟多層單元房裡,樓下是三塊小葉黃楊圍起的綠化帶。「最邊上種的是地雷花,撒種子就能活。中間是月季、波斯菊、杜鵑。還有幾盆鳳仙花,就是小孩子說的指甲花。」居民老王對於他的栽種技術很有信心。「一半種花一半種菜,菜都是有機無公害的,花都是順應季節花期的,我也就是退休了給自己找個事,消遣點時光。」

大夥和老王的規劃差不多,除了一些點綴環境的花朵,大多是方方正正的菜地,這邊兩行韭菜,那邊幾株洋姜、黃瓜掛在架上,南瓜蔓在地上,西紅柿和苦瓜的地盤裡還立著兩株「大個子」無花果,果實也已經掛滿了枝頭。

社區工作人員易女士說:「這個院子並沒有物業公司,以前給綠化帶里種植物容易,維護難。好在這個院子里居住的老年人比較多,鄰里之間關係都很和睦。大夥看著閑置的土地就給它種花、種菜,美化環境的同時,當做一種娛樂或者運動。家委會也只是進行引導,並不反對。」

「窗外果菜蔥鬱,檐上鳥語花香。」越來越多的都市人,抬頭看看鋼筋水泥建築時,心中縈繞著一個簡單的「田園夢」。重要的原因恐怕有二。其一,求個放心。在市場上蔬菜農藥殘存普遍超標的今天,城市居民自己找地種菜,是為了自保性命。地是自己找的,蔬菜種子是農村的親戚朋友給的,農藥不施或少施。如此這般,對自家地里的菜從種子基因到生長歷史都一清二楚,可以大膽地往嘴巴里送。不像從市場上買來的東西,一邊咀嚼,一邊又滿腹狐疑。其二,借個寄託。這幾年,城市人口急劇膨脹,那些新增加的人口,沒有一個是外星人,全都是從農村出去的。大凡原先生活在鄉村,後來才到城市定居的人,城市生活的興奮劑對他們來說並非永久有效。幾年,幾十年一過,思鄉情緒日濃,尤其是對他們曾經擺弄過的土地,有一種說不出的懷舊和依戀。在城市化加快提速,在鄉村日益荒蕪的時日,哪怕是耕種幾個平方的土地,也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寄託內心深處的那一番鄉愁。

第二塊菜地是他站在樓頂發現的,附近有個小公園,平時在公園鍛煉也沒有發現。在外邊看,公園的東北角,發現公園的鐵絲網圍牆外有一塊菜地。那地被徵用又被閑置已經好幾年了,最近才被幾十位聰明的市民用非武裝割據的方式割而據之,彼此之間用磚頭、石塊、小竹棒為「界碑」分而割之,所佔「領地」多則半畝,少則一兩分。大蒜、青菜、油菜、豌豆、韭菜和蠶豆,陽光之下一片綠,一片令人欣喜、羨慕、誘人的綠!

第三塊菜地稍遠處,從單元房西邊衛生間的窗戶看出去,在小區的西邊有一條小河,河把土地分開,這邊一塊,那邊一塊,同時也把生活分成兩種,河這邊一種,河那邊一種。狹長的河洲都用來種菜,綠色像織帶子一樣。菜地太大了,要把它圍起來,費人工,費材料,只能讓它敞開在天空下,頭頂一天的雲。河岸是它的一扇籬笆,山是它的另一扇籬笆。

民寶發現了這大片菜地,像發現了新大陸,早晚站在衛生間的窗前,看種菜人在地里忙碌,翻地,播種,搭架,除草,施肥,我隔著長街,隔著一條河,隔著風和雨,和種菜人一起,經歷一些溫溫火火的日子,參與另一種生活。窗成了一面鏡子,照出一片菜地的豐歉,種菜人尋常的朝朝暮暮。

他也是菜地里的常客,有閑了就去,不喊別人,喊過幾回,理由經過一根電話線之後,變得無可挑剔,後來才知道,理由都是假的,不喜歡菜地才是真的,在城市裡土生土長的人,有幾個會像他一樣惦記一片菜地呢?從那以後,他就一個人去,點一根煙,慢慢地走,邊走邊看,從這一畦到那一畦,黃瓜開花了,偷偷繞過巴掌大的葉子,高舉在陽光中,潑辣辣的黃,做好了準備招蜂惹蝶。苦瓜開始顯山露水,溝溝壑壑都在膨脹,一刻不停地忙著擴充自己的地盤。芹菜拱出來,擠眉弄眼,芽尖上的泥土還沒來得及抖落乾淨。白菜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腫大,不起眼的白菜,也學會了用誇張的比例來表現自己的憨態可掬。這些花朵,葉子,瓜果上,都掛著不同的節令。

有時候能碰到種菜人,他會停下腳步,遞一根煙過去,問問收成。大多時候,他就付了錢,拎著新鮮,水淋淋的菜市場上買不到的蔬菜回家了。

這片菜地,彷彿成了他家的菜園,事實上,它也是整座小城的菜園,菜熟時,種菜人把菜摘了裝進籃子,蛇皮袋,竹籠子、農用三輪,過河,這些菜就通過主婦們的手,進入家家戶戶的鍋碗瓢盆,養活了一座城市的胃。

他和土地隔絕了半輩子,農事漸成模糊記憶,但是他從頭到腳卻一直散發著泥土的氣息。如今,把一片城市菜地當成風景看了。

有一次,他接老母親來看病,住了兩月醫院老太太急瘋了。晚上散步,他孩子一樣神秘地告訴母親附近有一塊菜地。菜地里各種瓜菜,沒有一樣是閑著的,拔節的拔節,長個的長個,散發著不同質地的清香。螞蟻和蚯蚓在地里爬,蟲子時不時地叫幾聲。一路過去,母親指指點點,這個菜栽得好,你看苗嫩蔥蔥的,以後肯定結得多。這塊不行,要趕緊鬆土,放肥,還不搞就遲了。你看這人不能懶,人一懶,地也懶了。從這一頭到那一頭,母親幾乎沒停過嘴巴,臉上的表情隨著菜秧子的長勢時起時伏,陰晴不定。母親種了一輩子的菜,她不需要憑著剛出土的菜苗去虛構一根爬在藤上的黃瓜,或者一把長在苗上的四季豆,這些東西都定格在她的經驗里。

一根藤蔓爬到溝里來了,母親把它牽回架子上,一條蟲子在葉子上爬,母親把它捉了,母親在不自覺中就把這些事做了。這個傍晚,母親顯得很高興,大概是沒有想到,城市裡還有這樣一處地方。不過,並沒有因為一片菜地,使母親改變對城市的看法。只是我沒想到母親會牽掛著這片菜地,我回家去,母親總會去菜園裡摘些菜給民寶帶走,每次摘菜的時候便會問民寶一聲,河邊那塊菜地還好吧?過了幾年,母親再一次問他,河邊那塊菜地還好吧?他說好著哩。母親不再說話,看樣子她對我的回答很滿意。

事實上,這時候那塊菜地已經被推平,幾條街道縱橫穿過,一些商品房從上面拔地而起,菜地以另一種形式變得高聳幽深,生活不再分河而治,統一了版圖,河這邊和那邊都變成了同一種生活。

作者簡介:

邢小俊,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代表作有《大策劃》《覓渡》《潑煩》等,長篇紀實文學《華陰老腔》獲2016年陝西省委宣傳部重點扶持項目;長篇紀實文學《居山 活法》被中譯出版社翻譯成英、法、德、日、西班牙、阿拉伯六種語言。 曾獲中國當代散文獎、第六屆全國冰心散文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入選「陝西百名優秀中青年作家資助計劃」。

值周編輯:王 昱

責任編輯:金 蓓

文字校對:王夢迪

◆◆◆◆◆

【投稿說明】

投稿請發郵件至:

愛文學愛生活,歡迎投稿!

【關注我們】

GIF

文學陝軍新媒體聯盟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文學陝軍 的精彩文章:

方英文:《群山絕響》讓我淚流滿面

TAG:文學陝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