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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猴子的胡鬧只是人的狂妄與夢想罷了,我學會了夾緊尾巴做人的道理

想有一番大作為的記者壯壯因替採訪對象鳴不平代人受過,被「貶」新疆當教師,又因為敢說敢做成了「異類」,逐漸學會在表面上做「乖乖」的下屬。紅柯的小說《石頭與時間》以神話、寓言般的敘事,天馬行空的語言和想像,在現實架構中超現實地揭示許多人想有不敢有而本該有的生命質感。

星期二開例會,主任說:「大家談談武俠小說的問題。暢所欲言啊,暢所欲言。」大家抬頭互相看一下,沒有吭氣。主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有必要展展舌頭。「武俠小說可以看。最好辦個專題講座,我們教語文的就有事兒干啦。」

董老師說:「這不成自由市場啦。我看該罰,按書價罰。」

我得考慮考慮是否反駁。董老師平時很少說話,跟主任也很少來往。我說:「罰款是警察的事情。教師就是搞麻煩事的,應該有問必答。」

董老師說:「學生亂問也答,胡思亂想豈不亂套了,韁繩拉緊點好。」

「哈哈,學生成牲口啦。」

主任定案:「這樣吧,有發現看武俠小說的按書價罰款。」

我又走進了黑衚衕。幾天後我摸清了,董老師常去主任老婆那兒,主任老婆在商場工作。關係鐵得很少在一起拉扯。

看門的趙老頭說:「擠在一起的要麼是仇家,摸虛實比高低,要麼是套近乎。」趙老頭肚子里全是秘密,我每天飯後去他那兒待一陣。

例會我再也不發言了。我看我們主任,主任也看我。主任相貌堂堂,很有男子氣,也絕頂聰明,很少有人懷疑他的智慧。他周圍的那些人都乾乾的瘦瘦的灰不拉幾。鮮亮豐腴者多為女性。這些女教師絕對忠誠。節日的下午,她們帶上娃娃和丈夫來看主任,主任家成了大花園。那些丈夫們都是黑西裝,額前燙著劉海兒,鼻樑上有近視鏡或變色鏡,鏡片底下笑聲像泉水叮咚。他們的老婆不怎麼樣,但她們都很聰明。我聽過她們的課,她們在大學裡待過,她們發現課本不如衛生紙的時候,智慧就轉化了,轉化為現在這樣子:記住各種節日,安排要訪的人以及各種舞會。會上頭兒們可以嘗到各種嫵媚,女性的嬌媚就像富翁的錢財,部分可以搞慈善事業。嫵媚不能全部貼給丈夫。我採訪的那個礦區,就因為這種舞會出事的。丈夫發現老婆變味了,老婆的敏感區域被頭兒們安上了竊聽器,老婆們毫無察覺。下意識里的東西像定時炸彈,到時候才爆炸。引爆裝置在頭兒手裡,好多家庭就這樣毀了或者被丈夫們忍了。像我這種沒老婆的人,很難討主任的歡心。我跟我那個花骨朵未婚老婆分手,實為上策。

記者當慣了,干教師真不容易。那時我多麼可笑,給中學生搞主題講座,每周末一次,講創造學講方法論講思維科學講馬斯洛的高峰體驗。顯得愈多受傷面積愈大。人們把「顯能」叫「翹尾巴」,我在寶雞寫長篇通訊把「尾巴」露光了,至今流血不止。

我的嘴鉛封以後,主任見我面客氣多了。我感到溫暖。主任真是美男子,寬肩厚胸,相貌堂堂,肚子里裝了不少暖氣片,接近他就溫暖。主任給我一支煙,我抽半截就收起來了。幸福得慢慢受用,細水長流啊,懷春的少女大概就這樣兒。

主任只晴幾天,事前我就有預感,我周身關節疼,疑神疑鬼,上課時訓了幾個學生,學生驚訝得像仰望長空的青蛙。我從未用如此惡毒的語言訓過人,我的關節還在疼,我走進辦公室,知道主任不高興了。我很生氣。這回是生我自己的氣。顯然,主任的每個反應都對我起作用。吃飯時我梗著脖子打主任跟前走過。主任叫我,我「啊」一聲。

主任說:「你病啦。」主任走過來,手搭在我頭上:「唔,好燙。」

主任摸半天,摸出一個小盒子:「特痢靈,吃兩顆。」

我竟然把嘴張開了,主任一揮手,特痢靈射進喉嚨。特痢靈把我的怨氣打下去,我一小時跑茅房五次。

讓主任順眼才是,我要在這裡生存。我想了片刻,都是下意識作怪。我桀驁不馴慣了,滲進骨子裡的東西,腦子管不住,偶爾爬出來就要惹亂子。我現在清醒多了。作為下屬,應該一步一步被主任征服才成啊,要麼主任當不安穩。我的感情難以接受征服這個詞。對抗情緒之激烈超出我的意料。我要很好地重視下意識。我剛才很反感征服這個詞,征服的一般意義是男人征服女人。這個討厭的詞弄得我挺難受。這就是說,我身上有一種不利於主任的符號。一個人可以不說話,可他本人的軀體卻是難以抹殺的語言,我沒法去控制。我柔弱一點就好了。我的腰板太直,腳跟敲地板太響太脆,這便抵消了我的畢恭畢敬與和顏悅色。

關鍵還在於征服這個詞,它指的是服服帖帖,里里外外從形式到內容的全部佔領。男人得到女人的過程都是從肉體到精神。得到肉體而沒有得到心,只是一種形式,得到心靈才是真正的佔有。對了,我給征服找到相應的內容,我好好輕鬆一下。君子一日三省很有道理。

我的抵抗出自下意識,但很徒勞。下意識屬於本能屬於生命範疇,生命的時代早已結束。農村那些嫁給陌生男人的女子,要吃好幾年拳頭直到有娃娃才安心過日子。她們當中最早臣服的才是智者。城市人狡猾,在娘胎里就服了。現代人嚮往荒蠻,是對喪失童貞的幽怨。

關鍵在於想,好好想想就那麼回事。

趁天沒亮,我得好好想想。到後邊我絕不這麼啰唆,我不再胡思亂想不再亂髮議論,這些終歸要消失,留給你們的都是簡潔的形象。

我正講著,學生說下課了,我點頭下課。主任在樓道里,皮鞋鋥亮,咯噔咯噔,我理所當然走過去。主任的目光很威嚴。我低頭舔嘴唇,我應該讓腰桿軟活一點,讓神態萎縮一點。主任看在眼裡,主任笑了,招招手,我忙跟他進辦公室。主任泡杯龍井,我喝一半,不能再喝,那樣顯得太貪,我雙手捧著。

主任說:「這些天忙什麼呢,很少見你出門哇。」

「看書。」

「看書好哇,你是本科生吧。」

「是,不過沒經驗,跟老同志沒法比。」

「嗯,好好乾,前途無量。」

主任看我的眼睛,他得到了他所希望的神情。主任坐下,全身鬆散,像是經過一場搏鬥。他的轄區歸於寧靜。主任合上眼睛。

今天我很愉快,我在人們眼中順溜多了。我發現這座城市挺不錯,白楊樹高過樓頂,窗玻璃像樹的眼睛。我走過西大橋,和平渠水流湍急。人變起來真快。我真喜歡這座城市了。孫猴子曾來過這裡,人的種種變幻孫猴子早已演習過。孫猴子的胡鬧只是人的狂妄與夢想罷了。孫猴子的智慧全在尾巴上。我的尾巴還在,我終於學會了夾緊尾巴做人的道理。我剛剛開始,我到紅山拍一張照片,這是值得紀念的日子——九月二十八日。

摘自紅柯長篇小說《石頭與時間》

在荒涼的戈壁灘上,壯壯目睹和經歷了煥煥、吃石頭的瘋老頭、趙以疾、小衛、李麗輝等人或妥協或堅韌的各色詭怪人生,終究發現,時間消逝了一切,唯有生命與激情,仍然澎湃洶湧。作者生於關中,曾漫遊天山十年,陝西文化與新疆特色深入骨髓,使得小說的地域色彩鮮艷欲滴,散發出濃重的大西北的味道。

紅柯,本名楊宏科,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天山-絲綢之路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喀拉布風暴》,荒誕長篇小說《阿斗》《百鳥朝鳳》,中短篇小說集《美麗奴羊》《太陽發芽》等。曾獲馮牧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獎長篇小說獎、陝西文藝大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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