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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販毒者的命運:做慾望的奴隸不如活得坦蕩

1990 年的冬天,鳳橋鎮大雪,過冬的蔬菜和果樹都被凍死。我透過玻璃窗能望到拖拉機和大卡車被困在狹窄的馬路上,幾個中年男子操著鐵鍬鏟雪。不遠處是一塊空曠的草地,幾隻家鵝笨拙地啄食著一些露出雪面的草根。雪沒有停歇的跡象,我在屋裡烤著火,整個鳳橋鎮像進入了冬眠期。屋裡的八仙桌上,坐著我父親和一個遠房的叔叔。酒是自家釀的谷燒,碗是民國時候祖上傳下的瓷碗。

叔叔是莒洲島人,坐了漁船來鳳橋鎮。他在鳳橋鎮有個小店鋪,賣五金。早上渡船來開店門,傍晚又渡船返回莒洲島。恰逢大雪,叔叔來到了我家借宿。他是個懂得禮尚往來的人,上門還帶來半斤瘦肉和一小袋糖果。叔叔和我父親說起五金店的艱難,而大雪又把莒洲島上的蔬菜和果樹凍壞了,來年的收成怕是拮据。他和我父親商量著去外地發財的事情。1990 年,鳳橋鎮很少有人願意離開故鄉,去外面謀生。而莒洲島卻有一批人去了雲南開小酒廠。叔叔在言談里,渲染了外面世界的精彩和生財之道的輕易。我父親是個保守的人,一方面是捨不得母親和我,另一方面對未知的世界充滿了懷疑和恐懼。在他的觀念里,外面並不如叔叔所渲染那樣黃金遍地,反而是危機重重。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外省,父親沒有勇氣生活。

叔叔沒有說服我父親,待到雪漸漸小了的第二天黃昏,他便踩著結了冰的河流回到了莒洲島。天地間都是白茫茫的,電線上的麻雀哆哆嗦嗦,偶然有自行車的鈴聲打破鳳橋鎮的寧靜。父親和母親說起叔叔的冒險,言語中有些許的擔心。他自酌了一碗谷燒,鑽進厚實的被窩便睡著了。母親在修改衣服,家裡沒有多餘的錢給我買新衣服,只能勉強改改湊合著過個新年。

整個冬天,叔叔來過我家三四次。每次都是勸我父親一起和他出去闖蕩。父親堅持了自己的原則,每次都委婉地拒絕了叔叔。叔叔倒沒有生氣,只提過想借錢去雲南開酒廠的事情。我家並沒有多少余錢借給叔叔,但是挨不過叔叔的糾纏,還是把賣豬的幾百塊錢借給了他。

第二年春天,也就是 1991 年。叔叔把五金店轉手給了他人,又問親戚朋友借了些錢,便獨自坐上火車去了雲南。叔叔後來在給父親的信里說,他在一個叫思茅的地方盤到一個小酒廠。父親壓根不知道思茅是什麼地方,而對於叔叔真要做小酒廠的舉動也感到深切的擔心,因為他怕叔叔經營不善,一輩子負債。

叔叔在信里說,他不在思茅市裡,而在思茅地區的一個小鎮上。小鎮外省人不多,住的多是傣族、回族、苗族人。那裡的人基本不會說普通話,而孩子大多不上學,他們出去打工或者跟著父母種植熱帶水果,有的還鋌而走險種植罌粟或者走私毒品。我父親在回信里勸誡叔叔要走正道,做生意就得誠實。在父親的信條里,為人要忠厚老實。但是,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父親的忠厚老實讓他在小縣城吃了不少虧。

叔叔在思茅的那個小鎮上無疑是一個陌生的外省人。但頭腦精明的叔叔很快便在那裡紮下了根。嬸嬸第二年也坐上火車去了雲南,然後又搭了汽車,才來到叔叔所在的小鎮。小鎮沒有多少平房,基本上都是竹樓。那裡的人也習慣了慵懶的生活,物質生活對於他們來說,其實算不了什麼。但是那裡的人愛喝酒,有了酒便有了生命的熱度。叔叔的小酒廠既是生產基地也是作為銷售的小酒店。來小酒店買酒的除了小鎮上的居民,還有從各個寨子來的少數民族人。他們沒有多少文化,甚至不認識秤,叔叔在秤上做了手腳,幾年下來就挖到自己的第一桶金。

叔叔成了莒洲島富裕起來的少部分,母親有時候也嗔怪父親當初沒有隨叔叔一起出去。但父親卻說,為人要正直,叔叔那種生財之道來得可恥。

聽說雲南開酒廠能發財,鳳橋鎮和莒洲島又去了一批人,而父親仍然沒有去。他說不願意過那種提心弔膽的日子,搞不好被當地人砸了店鋪,豈不是得不償失。父親有自己的處世之道,但叔叔賺的錢越來越多,已經在莒洲島建了一棟很大的別墅,過年回家穿著筆挺的西服,見人便笑嘻嘻地發煙。

後來,去思茅開酒廠的人多了,競爭也激烈。叔叔便買了一輛卡車,裝著酒下到各個寨子去兜售。許是當地居民識出漢人狡猾,也開始認識秤。在秤上做手腳是越來越難。叔叔的生意平平穩穩,本來這也夠他生活了。但他有野心,他被金錢的慾望包圍著。他通過一個朋友的關係,搞到了工業酒精。工業酒精便宜,酒味烈。叔叔在小酒廠的一個房間里用自來水兌工業酒精,然後攪拌裝桶,再賣給當地的居民。當地的居民很淳樸,根本沒想過自己喝的酒竟然是工業酒精兌的叔叔賣的價格便宜,那裡的人都願意到他那兒買。

賺了大錢的叔叔開始學會消費,把大量的錢財花在了賭博和女人身上。而嬸嬸,默默地忍受著他的變化。有時候,叔叔徹夜不歸,和一群道上的朋友在思茅地區的賓館裡賭博,一輸便是十來萬。當然,也有贏的時候,叔叔曾有一次背著一袋子的錢回到家中,嬸嬸嚇了一大跳,以為他去搶劫了。除了賭博,他的另一部分開支就用在女人身上,有時候在賓館裡叫小姐,有時候在寨子里勾搭當地的婦女。

在莒洲島人眼中,叔叔無疑是一個成功者。他憑著自己的精明和膽識,賺到了有些人一輩子都用不完的錢。而且叔叔為人大方,當初借錢給他的親戚朋友,他基本上都是加倍償還,當然也包括我父親在內。父親沒有要那部分多出來的錢,他只要了當初那幾百塊錢。父親的堅持和不善變通讓叔叔覺得有點莫名其妙,竟然還有人不愛錢?父親的觀點是,借出多少,我收回多少就行,絕不多要一分。有一次,叔叔喝醉酒,借著酒意,說了父親太老實。父親覺得叔叔是在嘲諷他,氣得把手中的碗摔在了地上。後來,叔叔也道了歉,但自此叔叔便很少來我家了。

叔叔的運氣並不是一直都好,也有倒霉的時候。他在一次賭博中,把家裡的存款輸得精光,只剩下一個酒廠。叔叔開始變得焦急、憔悴,他便催那些借了他錢的朋友還錢。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叔叔是不會去催人還錢的。這一點,也是大家很服他的原因。那一次,叔叔在一個老鄉那裡碰刺了。那個老鄉借了叔叔兩萬塊錢,因當初沒有打欠條,耍起賴來。叔叔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當初借錢是兄弟,現在要他還錢還死不承認。

叔叔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情,這件愚蠢的事情讓他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他叫了幾個道上的兄弟陪著他趁著夜色強行到那個老鄉家搶酒精原料,並把那個老鄉打成了重傷。對方報了警,叔叔很快便被逮捕,而那些酒精原料也被沒收。叔叔作為一個外省人,站在了思茅地區的法庭上,被法官宣判有期徒刑七年。

叔叔進了監獄,父親為他嘆息。那些曾和叔叔稱兄道弟的朋友都四散了,有些還在背後惡毒地攻擊叔叔。嬸嬸常以淚洗面,在莒洲島,人人都知道她的丈夫是個犯人。父親沒有說過叔叔,甚至逢年過節還會叫嬸嬸來自己家做客。說是做客,其實是開導她,希望她不要改嫁。如果她改嫁了,叔叔出獄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牢里的日子並不好過,叔叔在給父親的信里常抱怨日子很苦。叔叔說他每天只有青菜吃,肉幾乎沒有,飯也不多。吃的不多,每天還要去開山敲石頭。沒有做過苦力活的叔叔吃盡了苦頭。有時候在烈日下,叔叔想到自殺,想要死了就什麼苦都不要吃了。七年對於常人來說,也算漫長的日子;對於叔叔來說,更加是度日如年。他感覺人快要老死在監獄裡。嬸嬸去看過他,有時候會帶去煙和酒。但叔叔出獄後說,那些煙酒都被狗日的獄警給私吞了。別說煙酒,平時還得在獄警面前裝孫子,像狗一樣。

在牢里,叔叔仍沒有忘記要交朋友。他的精明就在於能夠很快和別人成為朋友,並取得對方手中的資源。牢里什麼人都有,殺人放火,搶劫販毒。叔叔耳聽八方,把那些賺錢的信息都記在了心裡。一想到錢,叔叔就沒有了自殺的想法,他盼著早點出獄東山再起。叔叔在監獄裡表現非常積極,這讓他竟然減刑一年。

六年後,叔叔出獄了。出獄後的叔叔回過一次家,便又去了雲南。這個漂泊的外省人,在雲南這個地方,像找到了黃金之地。那裡的土地上有他需要的財富、賭徒、女人。

思茅地區是雲南省唯一與周邊三國接壤的地區。縱貫全區的瀾滄江,出境後稱湄公河,流經緬甸、寮國、泰國、柬埔寨、越南五國,是中國通往東南亞的黃金水道。叔叔穿梭在思茅境內,像一個忙碌的西部牛仔。他變得越加成熟穩重,穿著西裝,提著公文包,出沒在各種舞廳、酒店和賓館。誰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莒洲島的人對於叔叔的出獄都覺得有些恐慌,那些曾經中傷過他的人更加緊張,生怕叔叔會報復他們。但叔叔並沒有回來複仇,從嬸嬸口中得知,叔叔在思茅地區做生意。具體是什麼生意,無人知曉。父親擔心叔叔又在做一些不正道的生意,曾側面勸過嬸嬸,要叔叔回來,老老實實在家裡種點田地,做點小買賣。但這顯然是自作多情的勸說,因為叔叔已經再也不會回來了。

叔叔給家裡匯的錢比九十年代還要多,只是從不談及他的生意。他重新迷戀上賭博和女人。他的身邊又有了兄弟,他帶著兄弟們在酒店裡豪賭,幸運女神大多光顧他。有人懷疑叔叔是老千,賭博過程中肯定做過手腳。但懷疑歸懷疑,從未有人發現任何的痕迹。叔叔讓人覺得神秘莫測,也讓人覺得不寒而慄。

後來,叔叔還是出事了。

呼嘯的警車穿過鳳橋鎮的馬路沿著新修的大橋直接奔向莒洲島。莒洲島的村民都跑出家裡看熱鬧,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一次,又是嬸嬸走上警車,她被警察帶走接受調查。村裡人猜測,叔叔肯定出大事了。各種版本的流言在莒洲島和鳳橋鎮擴散,這種擴散像一場不可遏制的病毒。父親也聽到關於叔叔的傳言,他沉默地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抽上了煙。這個很少抽煙的男人,抽煙的樣子真難看,像在忍受一種痛苦的煎熬。

有人說,叔叔在外地殺人了。有人說,叔叔搶劫銀行了。更有人猜測,叔叔犯了強姦罪。但這些猜測都是霧裡看花,水中撈月,並不可靠。因為大家都沒有見到叔叔,也不知道他在哪裡受審。

已是冬天了,西北風吹得人直打哆嗦,但關於叔叔的流言還在蔓延。這個自從出獄後只回來過一次的男人,莒洲島倒似乎成了他的異鄉。嬸嬸回到莒洲島是數月之後,她沉默不語,蒼老了許多。這個跟隨著叔叔多年的女人享受了繁華,但更多時候是承受著來自丈夫所附加的背叛、折磨和痛苦,她如同冬天荒野里的一棵枯樹,等待著生命走向枯萎。

雪再次落在鳳橋鎮和莒洲島的土地上,那個作為外省人的叔叔可能再也不會回到故鄉。他像一個被上帝懲罰的囚犯,永遠地被流放,那裡不再有黃金、賭徒和女人,只剩下白茫茫的大雪和黑漆漆的荒野。

多年後,我在詩人米沃什《路過笛卡爾大街》的詩里讀到這樣的詩句:

我把叆叇的省份拋到了身後,

我走進了萬眾的、眩暈的、渴望的地域。

而我生平所遭遇的,

正是遲早會落到禁忌觸犯者頭上的公正的懲罰。

我透過玻璃窗似乎又望到了拖拉機和大卡車被困在狹窄的馬路上,雪花紛紛揚揚,大白菜掩埋在雪地里,一個穿黑衣服的外省人正朝著馬路走來。

本文選自 豆瓣閱讀「短篇」頻道作品《外省人》,作者:周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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