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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懦夫的肖斯塔科維奇

作者:曹利群(騰訊·大家專欄作家,曾任古典音樂評論雜誌《愛樂》主編)

在那本《十又二分之一歷史》(10 1/2章世界史)中,朱利安·巴恩斯插科打諢,極盡後現代的黑色幽默。按道理,這個風格用來寫前蘇聯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再合適不過。然而盤桓了30年之後,他卻一反常態,選擇貼近或忠實於作曲家面目的本來樣貌。然而巴恩斯描繪出他眼中和心裡的肖斯塔科維奇並非英雄,而是懦夫。這一結論,對很多中國的讀者幾近顛覆。

1981年伏爾科夫的《見證》風行中國以後,肖斯塔科維奇遂成了知識分子的代言。人們寧可相信這樣的影像:作曲家「一生都在等待槍決」,抱定慨然赴死的氣節,其壯懷激烈的悲憤讓人肅然起敬。「如果有一天我的雙手被砍斷,我還可以用牙齒咬著筆繼續作曲」。人們一廂情願地用這種眼光來看待和讀解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不過是以他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

《時間的噪音》,譯林出版社,2018-1

這部《時間的噪音》本來是為了紀念作曲家誕辰110周年的,無奈中譯本遲到了一年還多。書里巴恩斯重著力寫的兩個事件並不新鮮,故事依然散發出鐵幕下個體的惴惴不安和冰刺骨髓的恐懼。小提琴家大衛·奧伊斯特拉赫曾向肖斯塔科維奇講述自己的故事,那些人如何「一夜一夜跑到他的公寓大樓帶走某人,從來不是群捕;只抓走一個犧牲品,然後下一晚再帶走一個。這種做法讓那些留下的人,那些暫時倖存的人,越來越恐懼。最後,所有房客都被帶走了,只剩下他家和對門那家。」老奧說,從那一刻起,他一直在害怕,他知道,這恐懼將延續餘生。類似的事情也披露在索爾仁尼琴的筆下。在《古拉格群島》中,開篇就展示了毛骨悚然的「搜查學」「逮捕學」。因為是欲加之罪,無論你有沒有所謂證件也會逮捕你。在劇場內,火車車廂,工廠門口,甚至大庭廣眾之下,有假熟人上來跟你套近乎,在你用通行證確認了身份之後再把你抓走。哪怕你發燒,或是在醫院的手術台上也照抓不誤。索爾仁尼琴感慨道,有時逮捕就像遊戲,抓你的人有抄表工、出租汽車司機、列車乘務員、儲蓄所職員、電影院管理員,甚至是在街上故意撞你的騎自行車的人。直到抓了你之後,他們才會出示藏得很嚴密的深紅色證件。

圖哈切夫斯基元帥的故事也是耳熟能詳。曾幾何時,「紅色拿破崙還只有四十多歲,是個堅強而英俊的男人,額頭上有顯眼的美人尖。」他聽完老肖敘述了《姆欽斯克縣的麥克白夫人》挨批過程後,中肯地分析了他的處境,並答應親自給斯大林寫一封求情信。這個穿軍裝的男人抓起筆剛要寫字,一種變化忽然襲來。巴恩斯的想像讓讀者如芒在背:「汗水從他的頭髮里冒出來,從他的美人尖一直流到前額,又從腦後滲進了衣領。一隻手拿著手帕不安地抖動,另一隻手拿著鋼筆停住了。這樣沒有軍人氣概的恐懼令人沮喪。」老奧的恐懼在情理之中,而圖哈切夫斯基冤死後被人像拖凍豬肉一樣拖出審訊室的慘狀,讓讀者心驚膽寒。

劇作家邁耶霍爾德的名字也從人們的談話中消逝了,在《麥克白夫人》寫作過程中幫助過作曲家的加麗娜·謝列布里雅柯娃,第二年被送往古拉格群島,一關就是20年。作家A·列支涅夫將老肖的事件比作納粹德國邪惡的開端,於1938年執行槍決。作曲家的親人也未能倖免。馬克西姆(作曲家的兒子)回憶說,我的姨夫被殺害,外婆被投入監獄。女兒加琳娜說,孩子們心裡清楚,家裡說的話永遠都不能說出去,街上、學校還是電影院,什麼場合都不能說。這樣的滅頂之災,人人自危,朝不保夕,一個文弱的作曲家何來對抗之骨氣?在巴恩斯看來,傳統意義上的好漢有時候並不一定是真英雄。強權之下,如果你選擇當英雄,你將被處決,你的家人、朋友、和你有關聯的人都將受到牽連,被關進監獄或被處決。你的「英雄行為」無疑會傷害到很多你所愛的人。僥倖不被下獄,也休想繼續創作,就連五線譜紙,樂隊和指揮的排練,這些必不可少的條件想都不要想。因此,當懦夫才是唯一理性的選擇。「咬著筆寫作」是為了支撐自己的靈魂不至於塌垮。女兒剛剛一歲,還有母親、妻子和家人。老肖「把所有的勇氣都給了音樂,在現實生活中,他就只剩下怯懦。」巴恩斯如是說。怯懦和軟弱比勇氣和力量要更有意思、更讓人深思、更有故事。也讓讀者慢慢拿掉加給作曲家頭上的光環,還原一個有血有肉的真實的老肖。

妥協才是萬全之策,藝術家只能如履薄冰地活著。而懦夫從來都遭人詬病,在俄羅斯,作曲家去世之後,竟然有人給他塑了一個半黑半紅的頭像。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There is no escaping one"s destiny。」無人可以逃脫命運的擺布,這句話在這本薄薄的小書里出現了不下六次。

命運意味著你無能為力,因為命運操縱在他人手裡,彼得堡郊區的森林裡有無數無名者埋在樹下,連墓碑都沒有,也不多一個小小的作曲家。

在《時間的噪音》中,巴恩斯有意選擇了三個「本命年」(中譯本使用的「潤年」顯然是錯誤的)來呈現命運的捉弄。1936年的批判,有第五交響曲化險為夷。1948年的第二次批判,有第一小提琴協奏曲一吐心曲。1960年,春風化雨,解凍多年,為什麼作曲家選擇這個時候加入了組織?他的學生互相詢問而無果,甚至有些埋怨導師。老肖沒有解釋,就像他從來不解釋自己的作品。每當在劇院里演出完畢,有人疑惑地問他,這作品怎麼沒有聽懂?作曲家只是彬彬有禮地回答說,您再聽聽,會懂的。這年,第八弦樂四重奏問世。其中不但引入了自己的字母簽名,還引用了過去多個作品的片段。究竟是什麼用意?埋藏了什麼樣的秘密?一切都在音符里。

1950年代的肖斯塔科維奇

必須承認,在命運的蹂躪之下,那個初出茅廬、以第一交響曲讓世界驚詫的少年不見了,那個詼諧幽默、甚至帶點兒惡作劇的年輕人木訥了,那個桀驁不馴、膽大妄為,在音樂創作中花樣翻新的革新者無影無蹤了。20世紀也許就此失去了一個天才的歌劇作曲家。然而肖斯塔科維奇多舛的命運為後人提供了一個獨特的生存樣本:如何在殺機四伏的日日夜夜裡保全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如何在「給凱撒交租」的同時寫下自己私密的「音樂日記」,同時也提供了一個讓後來者探問究竟的的音樂通道。

在總譜中,在每一個標記里,保存了一個生命中不知如何是好的生存樣本,一條藝術家的殘破不堪的心路歷程,以及被擠壓變形的全新的音樂風格。第五、第七、第八交響曲的慢板樂章所瀰漫的苦難感,伴隨而來的沉重、撕裂、哀嚎、踐踏、慟哭將每一個無辜者淹沒。還有第一小提琴協奏曲那個讓整個民族慟哭的帕薩卡利亞舞曲。當然也有第五交響曲末樂章結尾的空洞的嘲笑第八和第十交響曲虐心和尖刺的譏誚第九交響曲開篇的插科打諢。那些關乎生命存續的擠壓讓他的反諷來得更為頓挫和尖利。自嘲是表面的示弱,而反諷卻是綿里藏針的防禦。真話的偽裝是諷刺,因為暴君的耳朵很少在這個頻道上。不僅如此,「反諷可以讓你機械地模仿權力的行話,念出那些以你的名義所寫的毫無意義的報告……而在半掩著的門後,你和妻子竭力不讓自己發出被禁的笑聲。」

巴恩斯給出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結構,開始於結尾都在一個小車站。肖斯塔科維奇一生去過無數個車站,當年那篇《混亂代替了音樂》的文章猶如五雷轟頂,他就是在一個小車站上偶然讀到的。那張報紙,那篇文章,那個車站,就此改變了作曲家生命的軌跡。按俄羅斯的人喝伏特加的規矩,必須要有三個人以上才能一起喝。恰巧,車站上的作曲家、乘客,還有過路唱歌的乞丐剛好夠數。不同的人,不同的際遇,不同的去向皆是未知,但三個酒杯碰到一起時卻發出了「叮」的一聲和諧的脆響。

作曲家把頭轉到一邊,這樣太陽光就不會反射到他的眼鏡上,他喃喃道:「一個三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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