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春天裡的花朵，長在我心裡

最新 03-06

周末，照例是享受懶覺。母親還是跟往常一樣，把熱牛奶和煮雞蛋給我拿到房間。我正在臉上抹面霜，母親問，今天中午回家吃飯嗎？我漫不經心地告訴她，今天去老師家吃飯。

母親知道我說的老師是誰，那是我在插隊時教我拉小提琴的謝老師。母親說，現在跟謝老師一起在琴行教小提琴的某某某，人品不行，千萬別理，這個人言而無信！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沒想到事情過去那麼多年了，母親對這件事還是那麼耿耿於懷。

事情的原委要追溯到很多年前我插隊的時候。

那是小提琴曲《梁山伯與祝英台》正紅火的年代。我和很多年輕人一樣，痴迷於這段如泣如訴的愛情故事，因為對那段憂傷而美麗旋律的喜愛，瘋狂地喜歡上了小提琴。最重要的是，當時有人答應當我的老師，教我拉小提琴，所以，明知家裡沒錢，還是跟父母親要小提琴。

能說的理由都讓我說盡了，最後終於說動了父母親，同意給我買小提琴。

但是，那些年商店裡小提琴不好買，常常斷貨。我母親就在同事中託人。恰有母親同事的愛人從京劇團退役，家裡有一把舊的小提琴要賣，價錢比商店裡賣的要便宜些。我母親馬上趕到我插隊的地方，問我：「要不要？」飢不擇食的我，自然欣喜若狂：「要！要！要！」

那幾天晚上，我激動得睡不著覺，焦急地等待著那把夢寐以求的小提琴。可是，當我母親再次來到的時候，她手上並沒有小提琴。那一刻我的失望已如冷水從頭澆到腳，冰涼至極，只有嘩嘩的淚水在向母親訴說。

母親告訴我，那把小提琴，已經讓某某某賣掉了。當然是賣給了別人。

我馬上在腦海里翻騰，是母親來鄉下問我要不要，因此耽擱了時間。那一刻的悔啊，真把腸子都悔青了。

事情過去了那麼多年，母親重提往事，依然不能釋懷：「他這個人怎麼可以這樣？明明已答應賣給我們，怎麼能賣給別人呢？他竟然說：『這有什麼？我願意賣給誰，就賣給誰！』」

是啊，換作是今天，買賣是多麼平常的行為。愛買愛賣，都是個人說了算。而且，還可以競爭，誰出的價錢高，就賣給誰。天經地義。

可那是在20世紀70年代，計劃經濟教給我們的做事規矩就是講計劃，講誠信。我們只懂得言而有信，只看重言必信，行必果。我們還是牢牢地固守著這樣的準則：買賣要講信譽，做人要講誠信。

母親就這樣讓一個不講誠信的人「賣」了。她對這種滿口許諾，卻頻頻變卦，說話不算數的人不能容忍，因為那是品德問題。但她依然善良，幫著她的同事說話：「她是同意賣給我們的，是她的先生某某某變卦，她也沒辦法。」

母親就是這樣，以自己的品性來揣摩別人的好壞。她對人深信不疑，覺得是人，就要說話算話。由此，她總是把別人的話當真的。因為這個，她上過不止一次的當。

有一年，家裡來了幾個年輕人。他們說來城裡打工，還沒有找到住的地方，糧食帶在身邊不方便，想賣掉，換些糧票和錢。還說，是新米，就按糧站的價格賣。很像現在的網上買貨，送貨上門。我們家裡有米，不需要買。可是母親同情他們，怕他們把米帶在身邊不方便，加之他們說那是新米，畢竟有吸引力，所以就同意了。

那幾個人一個稱米，一個做記錄。母親還一個勁地說：「我們已經有米了，你們要是找到地方了，還可以把米退給你們。隨時過來取啊！」那幾個人就說：「難得見到你這麼熱心腸的阿姨，謝謝了。」一邊稱，一邊還把秤砣翹得高高的。

我那時候光顧著自己看書，也沒在意母親那邊的動靜。

後來，母親沮喪地告訴我：總共一百來斤米，等他們走了以後，感覺不對勁，一稱，少了將近一半。說著這些的母親，一副受傷的模樣。

我的心沉了一下，又揪了一下，卻無法言語。我知道，那不是錢的問題。對於母親這樣一個向來毫無戒備的人來講，這樣的傷害，是她實在難以承受的。她向來節衣縮食，以一副好心腸待人，卻被人騙了，怎麼能不心疼呢？

母親識字不多，有限認識的幾個字，是新中國成立後參加政府的掃盲班學來的。多年不用，也大半荒廢了。她現在看一些簡單的標籤，常常是「蒙」出來的，往往能夠「蒙」對一半。

比如：「江南茗茶」這幾個字，第三個字她是念不出的，可她認識下面那個「名字」的「名」，於是她就念「名」，還真讓她念對了。至於到底什麼意思，她就說不上來了。中國有很多形聲字，她這種無師自通的本領，經常能夠歪打正著。

母親對人的信任，好像有些她們家族的特色。就比如我舅舅，她的哥哥，也是這樣無端地表現出對任何人或事的信任。

記得我剛學會開車的時候，只有母親和舅舅對此深信不疑。他們沒有表現出半點對我這個新手的不放心。舅舅甚至驚喜地說：「麟慧也能開車了啊！」然後就放心地坐在我的車上。

母親對人的這種信任，一直被我嘲笑。我們笑我們的，她還是做她的。她就像個拒絕長大的孩子，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有時候感覺她這樣也挺好，內心像孩子一樣乾淨，生活像孩子一樣簡單。她的快樂和痛苦，都和「為了自己」無關。她為親人活著，替他人分憂，所以能和子女相安無事。她心裡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所以生活很輕鬆自在。

我很高興母親這樣單純地活著。願意她這樣簡單地生活！

逝者如斯夫。如今，母親已然87歲高齡，她因為冷凍廠的職業病，落下了類風濕性關節炎這個被稱為「不死癌症」的病，這些年來，她摔斷過腰，摔斷過髖關節，整個人因為服藥後遺症，骨質鈣化，行走困難，加之她常年服用安眠藥，記憶力嚴重衰退，我們拿爸爸年輕時的照片給她看，她居然說不認識這個人，甚至，連她自己年輕時的照片都認不出。但是說起當年的買米，她依然一副受傷害的模樣。她與這個社會既聯繫又有脫節。而我在想：世道那麼繁雜，她已經過了紛爭的年齡，「圍棋思維」的模式對她來講太深奧了，世俗已經無法污染她。我應該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