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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學在日本:一段被「魔改」的思想史

近年來,儒學的命運似乎迎來轉機。儒學不僅作為一種歷史悠久,博大精深的學問體系被重視和重估,而且還大有走出校園和研究機構,作為教養或行為方式回歸日常生活之勢。以此為背景,重新審視儒學與近代歷史關聯的議題屢屢被提及。

值明治維新一百五十周年(1868-2018)之際,一些討論日本與儒學關聯的專題論著發表。拜讀過這些論著後,筆者不禁想到了三個故事,三個儒學與日本發生糾葛的故事。

魯迅像(日本仙台市博物館)

故事一:魯迅

1902年(明治35年),魯迅進入東京的弘文學院,學習「四書上並無記載的」化學和生物等近代科學。然而有一天,

「學監大久保先生集合起大家來,說:因為你們都是孔子之徒,今天到御茶之水的孔廟裡去行禮罷!我大吃了一驚。現在還記得那時心裡想,正因為絕望於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所以到日本來的,然而又是拜么?一時覺得很奇怪。而且發生這樣感覺的,我想決不止我一個人」(《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1935年4月)。

因絕望於「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才去日本的魯迅,沒料到又撞見了孔廟和熱衷儒學的日本人。魯迅和他的同學最後有沒有去「拜」,尚不得知,但明治後期儒學的影響可見一斑。

這座「御茶之水的孔廟」,在1923年9月的關東大地震中被焚毀。之後被重建,並於1935年竣工。「孔子的聖廟落成了,湖南省主席何鍵將軍就寄贈了一幅向來珍藏的孔子的畫像。」對於這件事,魯迅多少有些感嘆。我也有些疑惑:日本孔廟的重建,牽動了中國的關心,這算不算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話呢?然而,對聖人和儒學的共享並沒有使中國在兩年後免遭日本的全面侵略,正如歐洲人共享著一個上帝也未能逃過一戰和二戰一樣。

不過,對日本侵略者而言,這也算不上什麼矛盾。「侵華戰爭」在當時日本的輿論中被淡化為「中國事件」,被形容為「兄弟鬩牆」的內部糾紛,是作為「大哥」的日本教訓不守規矩的弟弟(中國)的無奈之舉。其後,「大哥」日本又擔負起「外御其侮」的重責,抵抗英美侵略,振興亞洲,並以實現天下一家,世界大同為最終目標。這豈不非常符合「聖人」之教嗎?

「御茶之水的孔廟」(湯島聖堂,來自「斯文會」主頁)

故事二:津田左右吉

魯迅文章發表4年後,歷史學家津田左右吉(1873-1961)卻因缺乏這種建設「大東亞共榮圈的時代覺悟」,非議儒學和傳統遭到了攻擊。

1939年10月,受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部教授南原繁(1889-1974)委託,時任早稻田大學教授的津田在當時的東大法學部開設「東洋政治思想史」課程,講授「先秦時代的政治思想。」最後一堂課結束後,津田遭到右翼學生團體的圍攻。

擔任助教的丸山真男時年25歲,他挺身而出,協助津田突出重圍返回教員休息室。然而,右翼學生隨後也湧入休息室,繼續圍攻津田。據丸山回憶,右翼學生對津田的論點,如儒學對日本歷史影響薄弱,儒學屬於知識階層,與普通民眾生活關係不大等非常不滿。有學生大聲質問道:

「這豈不否定了歷史上將日中兩國緊密連接起來的道德思想嗎?」(《ある日の津田博士と私》,1963年)

當然,右翼學生並非要與津田討論學術問題,他們也不是信奉儒學的儒教徒。他們不滿的地方在於,津田的學說動搖了「東亞新秩序」的道德基礎。如果儒學不是聯繫日中兩國歷史的思想紐帶,「兄弟」關係如何成立?日本的「大哥」地位由何而來?日本又有何資格「教訓」中國呢?

不僅如此,津田一直倡導以嚴格的文獻學方法和「疑古」的態度考察《古事記》和《日本書紀》,區分神話故事和歷史事實,早已招致右翼分子的不滿。圍攻事件後不久,以驅逐自由主義學風為己任的右翼思想家蓑田胸喜(1894-1946)攻擊津田是「抹殺日本精神、東洋文化的惡魔虛無主義者,無比兇惡的思想家」,似乎殺一百遍也不解恨。其後,津田被迫辭去教職,著作遭禁售,並以「冒瀆皇室之尊嚴」的罪名被起訴、判刑。

津田左右吉

日本投降後,蓑田在家裡上吊而死,津田當選日本學士院院士。相較於兩人的命運,更讓人好奇的是,儒學在日本怎麼變為美化侵略的思想資源了呢?為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先看第三個故事。

故事三:山崎闇斎

第三個故事關於江戶時期的朱子學信徒山崎闇齋(1619-1682)。

山崎名嘉,通稱嘉右衛門,15歲至29歲剃髮出家時法號「絕蔵主」,歸儒還俗時號「闇斎」(朱熹齋號晦庵,此乃向朱熹致敬),後創設了鼎鼎有名的「垂加神道」。在江戶時代,像山崎闇斎這樣的「跨界學者」不是特例,而是常例。

山崎闇斎(原義胤編《先哲像傳》)

山崎似乎是虔誠的朱子學信徒,曾稱:「學朱子而謬,則與朱子共謬,何遺憾之有?」雖然言之鑿鑿,但也不見得總是如此。據說一次講學時,山崎向弟子發問,

「方今彼邦,以孔子為大將,孟子為副將,率數萬騎來攻我邦,則吾黨學孔孟之道者為之如何?」弟子咸不能答,曰:「小子不知所為,願聞其說。」曰:「不幸關逢此厄,則吾黨身披堅,手執銳,與之一戰而擒孔孟,以報國恩,此即孔孟之道也。」也就是說,如果中國派孔孟率兵來攻,我們這些日本的「習儒之人」要拿起武器上陣擊敗他們,生擒孔孟,以報國恩。這正是「孔孟之道」。

不過,對於同時代的中朝儒學者來說,這段對話荒誕不經。孔孟何嘗會侵掠他國?儒者豈能上陣?孔孟何曾論及「國恩」?朱子學徒豈敢非薄孔孟?山崎闇齋終究是「日本的」朱子學者。

與明清中國和朝鮮王朝不同,江戶日本是以武士為主體的社會。在戰國時代的槍林刀叢、硝煙彈雨中形成的武士階層,擁有可以世襲的封地、俸祿和身分。武士原來是不讀書的,進入和平期後,才漸漸關心起學問來。江戶日本不存在科舉制度,儒學不是「統治思想」,亦難被稱為真正的「官方學問」。江戶人名義上都是佛教徒,接受寺廟的管理(檀家制度)。按照儒學的標準來衡量,當時的日常生活規範、家族制度以及「冠婚喪祭」大多不合禮制。正是在這樣的「異域他鄉」,儒學被自由地研究和闡發,一再變換形象。可以說,一段江戶儒學史,就是儒學不斷被「魔改」的歷史。

江戶時代的儒學

美篶(みすず)書房在日本以出版艱深的學術著作聞名。1978年,美篶出版江戶儒學者荻生徂徠(1666-1728)的《論語徴》時,打出了這樣一條廣告文,「如果說西歐思想史如懷特海所講,是由對柏拉圖的一系列註腳所構成的話,那麼東亞的學問和思想的歷史,則可以說是《論語》的註疏史。」

因為是廣告文,不免有些誇張和煽情。不過,說儒學構成了日本前近代思想世界的基石之一也並非虛言。儒學很早就傳入日本,但一直被作為貴族教養之一,流傳於上層社會。儒學向日本社會的深層滲透,發生在德川政權成立後260多年的漫長和平期之中,尤其是後半期。江戶時代前的儒學,主要是漢唐訓詁學。「理氣」、「聖人可學而至」、「本然之性」、「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雄大的朱子學論題尚未出現。雖然朱子學著作已被留學中國的禪僧帶回,但在紛紛擾擾的戰國亂世中,它還蟄伏在京都和鎌倉的禪寺中。

儒學在江戶時代的推廣過程中,第一代將軍德川家康和第五代將軍德川綱吉發揮重要作用。德川家康聘請原為京都建仁寺僧侶的林羅山(1583-1657)講授《大學》與《貞觀政要》,並大量搜羅儒學書籍。而德川綱吉則致力於將「武治」(武斷政治)轉變為「文治」(文治政治)。他將1615年頒布的「武家法令」(武家諸法度)第一條從「專心修練文武弓馬之道」改為「勉勵文武忠孝,以正禮儀」,並命林羅山曾孫林鳳岡於1691年修建孔廟,並任其為「大學頭」(國子監祭酒)。這座孔廟也就是魯迅所謂的「御茶之水的孔廟」。

在此前後,日本湧現出一批極具特色的儒學研究者。除了協助德川政權掌管「文教」的林氏家族外,還有中江藤樹(1608-1648)、山崎闇斎、熊澤蕃山(1619-1691)、貝原益軒(1630-1714)和新井白石(1657-1725)。新井曾為第六代將軍德川家宣重用,是江戶260多年間唯一進入權力中樞,有機會推行儒學理念的學者。不過,也只有短短的六年時間(1709-1715,「正德之治」)。

這些儒學研究者很難被納入某一個具體的學派,他們在吸收朱子學或陽明學的同時,總是結合許多其它學說,如西學、神道或兵學,對其進行改造。如果說他們對儒學的改造尚屬小打小鬧的話,那麼「魔改」儒學的代表人物要屬伊藤仁齋(1627-1705)和荻生徂徠(1622-1728)。在他們眼中,不僅漢唐諸儒不足為訓,朱子陽明更是異端邪說。

伊藤仁齋畫像(弟子繪)

仁齋主張復歸原始儒學,跨越千年直返孔孟之教。他批評朱子學抽象、瑣碎、渺茫和不切實際,力圖將儒學純化為人倫日用的實踐倫理。他極反感「口可言而身不能行,心可思而不得施之於物」的空言空理。認為「夫道者,人之所以為人之道也」,「俗既是道」,「無益於人倫日用之間者,皆邪說暴行」。伊藤的中心思想有二,第一,善待身邊的人和物即為道;第二,最普通的事物最偉大。

徂徠較仁斎更進一步,主張復歸孔子之前的「先王之道」,即「堯舜禹湯文武」之道。他認為,聖人是創設「禮樂刑政」的天子,而「述而不作」的孔子,作為聖人是不太夠格的。而子思、孟子等「孔子之徒」創設的儒學,在真理性上更要大打折扣。

荻生徂徠(原義胤編《先哲像傳》)

朱熹講過的幾乎每一句話,徂徠都不同意。朱熹主性善,徂徠不討論性善惡,認為論性是道家的發明。他傾向於認為人各有性(「人隨其性所殊」),人性雖然傾向於與他人合作,但不會改變。這也是與荀子的根本不同。朱熹主張「變化氣質」,認為愚夫愚婦亦可成為聖人。徂徠則認為「氣質不變」,「豆就是豆,米就是米」,豆永遠變不成米,重要的是使豆充分發揮豆的作用,使米充分發揮米的作用。徂徠的主要論點有二,第一,道的核心是「治國平天下」,「修身齊家」等倫理道德與政治規範無涉。第二,討論「應然」(應該怎樣做)之前,要了解「實然」(實際情況如何)。

這一時期的儒學討論很熱鬧,也有很多創見,還其影響尚停留在學問世界。至江戶後半期,這種「日本化」的儒學經過上百年的滲透、沉澱和變形,開始從學問世界潛入至民眾思想世界的底層。

明治維新前後的儒學

江戶後半期,「藩校」(各藩設立的公立學校)和民間學校的數量大增。武士在「藩校」接受「四書五經」的教育,商人和有經濟實力的農民在私塾學習儒學,糅合了神、儒、佛,以通俗語言宣揚道德的石門心學,在庶民中廣受歡迎。儒學開始成為「大眾」的學問。這一時期,發生了著名的「寬政異學之禁」(1790)。

老中松平定信(1759?1829)為打擊當時的奢靡之風,推行重農抑商政策,進行思想統御,下令直屬的學問所(即後來的昌平坂學問所)只能講授朱子學,禁止講授「異學」。這一禁令的意義有限。和所有的思想禁令一樣,人們總是樂意以陽奉陰違的態度加以應付。據說,昌平坂教授佐藤一齋(1772-1859)「上班」時講朱子學,「下班」後講陽明學,他在88歲高齡去世時,門下弟子已多達三千人,其中不乏山田方谷、佐久間象山、渡辺華山、橫井小楠、中村正直、大橋訥庵這些赫赫有名人物。他們藉助儒學的知識框架和世界觀,理解西方近代文明,并力圖在西洋的衝擊下解決當時日本面臨的各種問題。

明治維新的親歷者,無一例外都學習過儒學。這是日本史上唯一一個幾乎所有人都擁有儒學素養的時代。就連那位「東洋的伏爾泰」、猛烈攻擊儒學的福澤諭吉也曾通讀《左傳》十一遍。因此,主張儒學促成了明治維新,無異於一句正確的廢話。

因而,如要探討儒學對明治維新的影響這一龐大而複雜的課題,我們不僅要了解幕末的各種思想運動,還需要去考察「文明開化」的浪潮中,在西方近代科學和思想的衝擊下,儒學做出了怎樣的回應和反擊。我們還要努力發掘佐久間象山、橫井小楠、西周、福澤諭吉、井上毅、中村正直、中江兆民等人的思想世界,觀察儒學與西方思想之間的「化學反應」。他們的儒學思想雖然已變得支離破碎,但尚是活著的精神。1890年之後,以復活儒學的形式出現、被納入「天皇制」的「國民道德論」,雖然看上去搞得轟轟烈烈,但已淪為供各路「妖魔鬼怪」驅使的「死物」了。

津田左右吉在東大所遭遇的,正是這個「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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