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考古界網紅」鄭嘉勵:考古既不特別偉大 也不特別古怪

「考古界網紅」鄭嘉勵:考古既不特別偉大 也不特別古怪

1.誤打誤撞,卻沒離開這一行

書鄉周刊:「我是一名考古工作者,上班等於上墳」在網上火了,您也被稱為「考古界網紅」,有什麼樣的感想?您能否用一兩句話,簡明地概括一下考古到底是做什麼的?

鄭嘉勵:這句話在網路上流傳,是我從前不曾想到的。好處是,很多人從此知道了浙江有個研究古墓葬、平常還寫點雜文的考古工作者;壞處是,這句話脫離了具體的文本,人們誤以為我是個「段子手」。其實,從第一天開始,我就是嚴肅的、真誠的傳播者。至於「網紅」,這不是我這個年齡段的人習慣的語言。

書鄉周刊:您當初被廈大考古專業錄取時感到很迷茫,但這麼多年,很多人轉行了,您卻還堅守這一專業,其間是怎樣萌發興趣並堅持下來的?

鄭嘉勵:我對中國古代歷史有興趣,大學志願全是歷史學,但被考古專業錄取,實非我所樂意。當年的大學,轉系很困難,我也不是那種特別有主見的人,缺乏不達目標決不罷休的勁頭。我對考古的興趣萌生於大學田野實習期間,田野工作的最大好處,就是付出就有收穫,可以去很多地方,並在當地紮下根來,能遇見新鮮的人事。除了知識的收穫,更有生活的滋養。

1995年進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直至今天。考古人的底子是讀書人,是「動手動腳找東西」的讀書人,類似於「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生活方式。讀書,幫助我們在田野中發現問題;行路,確保寫出別人筆下沒有的文字。我至今對這樣的生活方式並不十分厭倦,也就始終沒有離開考古崗位。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自己再也做不了別的。考古,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既不特別偉大,也不特別古怪。

書鄉周刊:讀《考古四記》,感覺您一直在尋找考古這個冷門專業、冷門職業的意義,現在是否確認了這個「意義」,又是如何確認的?

鄭嘉勵:人到中年,容易被「意義」問題困擾。年輕時,以為只要埋頭做考古,有點新發現、新收穫,就很充實。後來發現這點「意義」,對自己的說服力不夠,於是又開始重新尋找「意義」。考古,乃至人生,本身並無「意義」可言,你能賦予什麼它就是什麼。人生,就在不斷的自我尋找中前行。也許,等我度過「中年危機」,又會重拾年輕時期的狀態,只要埋首工作,有點新發現就會滿足,惟願如此。

我個人的專業興趣,倒不是刻意尋找所謂「冷門」,主要還是個人興趣。史前考古,是浙江考古中最受人關注的,但我個人對此不感興趣,做過一二年河姆渡、良渚遺址的發掘,就不做了;我也做過越窯、龍泉窯,發現太過專門的手工業門類,很難與歷史人物、事件、重大制度聯繫起來。後來就把主要精力放在宋代墓葬、城市上,甚至抄錄墓誌碑刻,相對於良渚、龍泉窯,這些相對「冷門」,但更容易與廣泛的歷史學議題連接起來。我青少年時期的理想就是當歷史學家,儘管做了田野考古,我就在具體的工作中,努力摸索一條「以田野的方式做史學」的道路。

2.最有「人民性」的學者群體

書鄉周刊:您對歷史學感興趣,現在雖做考古,但在進行田野工作時,依然會讀很多鄉邦文獻,用史學來佐助考古。史學家說,幸於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材料。那麼對於講求實證的考古學者來說,歷史學和文獻資料又意味著什麼?

鄭嘉勵:歷史時期最晚段的宋元考古,跟中古、三代考古最大的不同,就是有大量的歷史文獻。考古研究的對象,或多或少,有文獻記載,不讀書是不行的。

如何處理文獻與考古實物的關係,是歷史時期考古最大的理論問題。我認為,文獻與考古本來就不是一個語境的東西,有矛盾、有衝突是常態,不應該做生硬的牽合附會;考古與文獻,都是歷史的片段,不必非此即彼,兩者拼湊起來,才是更加完整的歷史圖景。從事具體的研究,文獻準備是基本要求,算是「大處著眼」,具體研究時,保持考古材料獨立性,算是「小處入手」。當然,我們既然站在田野考古第一線,首要任務就是處理好遺迹與遺物的關係,這是別人無法替代的勞動。

我在浙江從事基層工作,有其局限性。不必說寫論文,就是寫雜文,也不敢寫到浙江以外的地方去。身份限制了我的思維習慣,我的實踐必須紮根於土地,這就是所謂「到什麼地方讀什麼書」的具體含義。這個身份的好處是,田野工作保證了我的思考、題材的新鮮度與唯一性:我的文字是「唯一」的,因為主持南宋趙伯澐墓發掘、浙南山區銀礦調查、整理《南宋徐謂禮文書》的閱歷是唯一的。

在嘉興子城的北城牆位置,做了一條解剖探溝。從地表至生土深達5米

書鄉周刊:您對江南墓葬有比較深入的研究,從墓葬的形式中能夠重現當時的生活狀況與人際關係,比如夫妻合葬、父子合葬、妾葬等背後的意涵。對這些遙遠人事的推斷揣想,可以為學術框架提供哪些新視角?

鄭嘉勵:對浙江南宋墓葬的思考,應該是我這幾年比較有心得的部分。如果不太忌諱,古墓葬是個很有思想張力的意象,連接著生與死,存在與虛無,過去、現在與未來。上下五千年的墓葬,是一部包羅萬象的地下「中國通史」。

過去我把古墓葬當成客觀的科學材料看待,將古人、古物往手術台上一扔,冷眼旁觀,是謂「客觀」。隨著年紀增長,體悟比過去豐富很多,程式化的墓葬背後,更有龐大的觀念世界,無盡的生死悲歡。我在《尋墓記》中,試圖建構浙江南宋墓葬的思考框架,文末說「說得學術點,通過南宋墓葬及其背後思想觀念的變遷,可以窺見社會生活、禮俗領域的『宋元明轉型』之一斑。說得文藝點,古墓是認識歷史、感悟人性、體驗生活的好載體,它可以幫助我們認識自己」。

書鄉周刊:在田野工作中,您需要和許多基層民眾打交道,身份介於村調解、包工頭、野行者、人文學者之間,書里也有很多這方面的「閑筆」。一般會怎麼跟老百姓解釋你們做的事情呢,是否有產生矛盾的時候?

鄭嘉勵:當今,考古工作者可能是與土地貼得最近、最有「人民性」的人文學者群體之一。我到浙江麗水、溫州、台州的鄉下,從事配合基本建設的搶救性發掘,野外時間少說也在半年以上,租住老鄉民房,日出而作,日落而歇,與農民工共進退、同喜憂;我們在一日千里的新時代和遙遠的古代之間的夾縫中的生活,在經濟建設和文物保護的衝突中工作,在各種社會力量的矛盾交叉點中尋找文物保護的平衡點。第一線的考古領隊,面對的事情,考慮的問題,不是書齋里的讀書人所能想像的。從考古項目的申請、青苗政策的補償、民工工資的談判、與當地人相處、工作人員的後勤保障、與工程建設方的矛盾衝突、考古發掘的業務本身、後期的文物保護,每個環節都妥善處理。這個過程很磨人,也鍛煉人。

還是回到基本建設與文物保護的老問題。在實踐中,我們加深對這塊土地的認識。舉例來說,我對鄉土文物的認識和感情,就來自於田野生活。鄉土文物,尤其是那些公共建築,比如古塔、橋樑、宗祠,是一個地方的文化地標,凝結著幾代人的記憶和情感,是深藏於人心的家園符號和象徵。對文物的破壞,表面上看,只是毀壞了一些老舊的東西,其實,摧毀了一個社群的向心力和凝聚力,毀滅了人們心中共同的美好的情感——如果大家都能意識到文物與自己的生活、情感有關,那麼,文物保護才能變成發自內心的自發行為。我寫文章,有時說許多狠話,只是想做這件事。

基本建設、社會經濟發展與文物保護之間的矛盾,是個老話題,也是個大話題。理論思考,非我所長。除了呼籲文物保護,我沒有別的觀點。考古工作者只能秉承「保護為主,搶救第一」的原則,儘力多搶救、保護一點文物。

3.考古,離大眾越來越近

書鄉周刊:社會上對考古常常不太了解,有時還會被誤解形成一些偏見。尤其這兩年隨著盜墓文學、盜墓影視的風靡,不少人會誤以為考古工作的形式是類似的,或者等同於文物鑒定收藏。《考古四記》里也有一篇《盜墓筆記》,您看盜墓文學影視嗎,對它們怎麼評價?它們在吸引人們關注地下「考古」這方面,是否能產生一些正面影響,還是根本無所裨益?

鄭嘉勵:盜墓是犯罪行為,也是觸犯人倫底線的行為,正常的人都應該痛恨之。盜墓文學是另一回事,好比黑幫電影與黑幫犯罪之間的關係。作家要贏得讀者,必然會渲染古墓的神秘性,有些小說,比如《盜墓筆記》的敘事技巧和想像力,相當不俗,但這不代表我認同他們對古墓和盜墓的渲染。其實古人的遺物,只是遙遠過去的生活的一部分,本質上並不神秘,時過境遷以後,我們對古人的生活感到陌生,許多無法解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但「不知」,不代表神秘。我這幾年在考古傳播中所做最大的工作,恰恰就是祛魅——把附加在考古身上的「神秘」的東西,剝離出去,故弄玄虛、神秘主義,從來與我無緣。我們最終要回歸到真實的生活。盜墓小說借古墓葬虛構故事,這跟真實的考古、古墓毫無關聯,我們不要自作多情,硬把這兩個東西扯到一塊。因為「盜墓文學」愛上的「考古」,不是真正的、學術的考古。

至於文物收藏鑒定,我不收藏古董,也不做買賣。考古發掘品中沒有假文物,對考古工作者而言,文物鑒定主要就是年代與性質判斷,不涉及辨偽,更不涉及定價。

書鄉周刊:這兩年,人們對文物和文保的關注好像比以前更多了,也產生了一些「清流」節目,比如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如果國寶會說話》,還有前一陣大熱的綜藝《國家寶藏》。您怎麼評價這些節目及其意義?

鄭嘉勵: 這類節目大熱,都是好事,我樂觀其成,足證功利的時代也有「風雅當道」的例子。其實考古學界的重大成果,也不能說是「冷門」「小眾」的,尤其是文物豐富精美的名人墓葬,公眾向來有興趣,比如兵馬俑、馬王堆、曹操墓。重大考古發現的關注度,時常與影視娛樂新聞不相上下。就像海昏侯墓的發掘和展覽,深受公共關注,這是「天時地利人和」的必然結果:一是墓主人的傳奇經歷;二是墓葬完好,文物眾多,更有金銀財寶,對公眾(包括我在內)有天然的吸引力;三是考古發掘和展覽做得很科學、很好看,深入淺出,雅俗共賞。當然,有很多人,是把海昏侯當成「文化娛樂」新聞看的,文物背後的故事也吸引人,比時下大多數的肥皂劇好看,也更有「營養」。

書鄉周刊:您在後記中提到了「公眾考古」的概念,目前我國公眾考古工作的現狀如何,尚有哪些問題?

鄭嘉勵:其實我不太說「公共考古」這類概念。就我的理解,所謂公共考古,大概就是要把學界的共識和成果,儘可能多的介紹到公共領域,成為公眾的知識。目前看來,效果不盡令人滿意。對此我也沒有具體的靈丹妙藥,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我想,專業人士寫文章,心裡最好裝著讀者,在不犧牲學術性的前提下,盡量把文章寫得平實、通順、好看一點。內容的科學性、嚴肅性、思想性,是不必向大眾遷就的,但文章的形式要盡量遷就大眾的接受習慣。

書鄉周刊:您的《考古的另一面》和《考古四記》在學術之外,也有更多個人視角和個人性情,接下來還有什麼關注點嗎?

鄭嘉勵:我最近讀羅新老師的《從大都到上都》,最大體會是「田野考古,是歷史學研究實際的、落地的工作」。我計劃寫一本在浙江調查南宋墓葬的書,將紹興宋六陵、明招山呂祖謙家族墓地、武義徐謂禮與黃岩趙伯澐墓的考古工作,納入宋室南渡、「宋元明轉型」的長時段歷史脈絡中去,就南渡皇室、南渡士大夫家族、第二代宗室移民、南方土著不同的墓葬觀念與做法,梳理出幾條內在的歷史邏輯,力爭寫出學術性與可讀性兼具的著作。

來源:北京晚報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第十考古 的精彩文章:

敦煌寶藏:從「藏經洞」到「斯坦因密室」

TAG:第十考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