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東:老師最大的痛苦是什麼
一個人在病中是脆弱的,也總是敏感的。
上周三,黃昏時分程老師接我。因為學校門口是單行道,我們必須要穿過一個小弄堂。
弄堂也是單行的,路過的人並不多。快走到弄堂出口的地方,有一個黑色的垃圾桶。
一個四十多歲精緻的江南女子,收拾得整整齊齊,盤著髮髻,頭髮梳理得光光凈凈。戴著手套,正麻利地在垃圾堆里翻檢菜幫子菜葉子,偶爾慌張地看看四周,燈火閃爍看不清她的臉……
我太沒有出息了,喉嚨堵住,忍不住想大哭一場。
究竟是什麼,使得一個精緻的妻子,一個溫柔母親,放下羞赧,到垃圾堆里討生活?
那些被翻檢的菜根菜葉子,又將會填補誰的肚子,老人或者孩子?
從小家碧玉淪落到現在這個境況,這個女人究竟經歷了什麼?
沒有人知道,也不大會有人去關心。
時光永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在用力過自己的生活。
電視上常常是太平盛世、歌舞昇平、花團錦簇,但真正認識一個國家,應該看普通百姓真實的生活。以魯迅的話來說,就是要看地底下。
孟子當年對梁惠王說:「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
意思是,如果統治者廚房裡有肥嫩的肉,馬棚里有壯實的馬,而老百姓面帶飢色,野外有餓死的屍體,這就如同率領著野獸來吃人啊。
央視新聞調查記者滿懷期待問一個民工。
您幸福嗎?
這位民工回答:我姓曾。
這位老兄之所以會回答「我姓曾」,我覺得並不是他沒有聽清記者的提問,而是他的一種黑色幽默。
在一個民工的字典里,根本就沒有「幸福」這個詞,就如在一個垃圾桶里找菜葉子的母親字典里,沒有尊嚴這個詞一樣。
當年溫總曾經提出過,要讓人民活得更有尊嚴。這句話說得多好。但好事一定要做實,實事一定要做好。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受苦受難的人,我們想像不出貧窮對一個人的傷害究竟有多大。
前幾天,一個滴滴司機因為被罰款2萬,扛不住,自殺了。對於一個大男人來說,這2萬塊錢就是壓死他最後的稻草。
還有準大學生徐玉玉被騙學費9900元,然後心臟驟停不幸離世。對於很多貧困的人來說,傷心不是欲絕,傷心真會死人的。
在這個晚上,我忽然明白了尼采。他為什麼發了瘋?
1889年1月3日,在都靈的一個廣場上,尼采看見一個馬車夫殘暴地鞭打馬,尼采撲上前抱住馬脖子,放聲大哭,我受苦受難的兄弟啊……然後一下子昏厥了。醒來之後,尼采瘋了。
過去,我沒辦法理解,甚至於受魯迅的影響,還曾嘲笑尼采。「尼采說自己是太陽,光熱無窮,只是給予;但尼采不是太陽,他發了瘋。」
但尼采是什麼?
為什麼一個強烈批判道德、批判庸人、蔑視同情的個人主義、利己主義者,卻終究還是逃脫不了對一匹馬的同情?
我想,尼采一定在受虐的馬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臧克家的《老馬》這樣寫到:
總得讓大車裝個夠
它橫豎不說一句話
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
它把頭沉重地垂下。
馬為人類做出那麼多,但卻從來沒人去理解它,承認它;反而攻擊它,鞭打它,在精神上虐待它,在靈魂上折磨它。馬的命運就是尼採的命運,馬當然是尼采受苦受難的兄弟。
我想,我也一定在那個女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身而為師的困境!
我是一個高三老師,我們每天也在垃圾桶里翻檢。我們應該給學生星辰大海,奇珍異寶,萬花滿園,瓜果飄零……但我們在給學生什麼呀?
克里斯那穆提說:「教育,猶如一條奔流的大河,從不會止息。我們從激流中取出一桶水,這點有限的水變成了我們全部的生活。這是我們的局限和永遠的悲傷。」
我們不是圍著垃圾桶,但我們圍著一個可憐的臭水溝在大做文章。這多麼可憐!可悲!可笑!可鄙!
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有淚只往心裡咽,
眼裡飄來一道鞭影,
它抬起頭望望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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