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一個爸爸陪你們——羊腸小道?自序

但凡熱愛寫作的人，像模像樣地寫上一本自傳是遲早的事，一般都會把這樣一部書留到生命的最後或稍後來寫，他們大概是想讓人生好好沉澱沉澱，給自己更充分的思考的時間。我為什麼這樣急於動筆呢？因為何時才是我人生的晚年，我著實難以料定。我自己是希望自己長命百歲的，看得上我的人們也是希望我長命百歲的。但希望終究是希望，黃泉路上無老少，卻是事實。曹雪芹三十歲寫紅樓夢，開口便說自己「半生潦倒」，我還怪他說「半生」太早，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只活到四十歲，他到二十歲時已是半生了。

幾天前，我去為朋友的母親送葬，第一次走進丰南陵園，一排排齊整的墓碑映入眼帘，由於剛剛過了清明，大部分墓碑上，還搭掛著艷麗的假花，墓前的貢品還沒有完全腐爛。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城裡人的墓地，與我以前熟悉的鄉下的墳地大不相同。我們鄉下的墳地只是一片土丘，按照輩分從北向南呈扇形排列，按輩分的高低，墳頭大小也不一。以前幾乎全沒有墓碑，近年來陸續有了一些，也還並不普遍。墳間叢生著雜草，橫豎栽著幾樣雜樹。墳地一般在村子外邊兩三里路的田地里，蟲鳴鴉噪，陰氣森森。城裡人的墓地卻要高級得多，大小均等，橫豎整齊排列，像學生或軍人的隊列。每座大理石墓碑兩側，各植一株松柏。我體會，鄉下的墳地更多體現的是傳統倫理秩序，而城裡人的墓地更多體現的是平等統一。彰顯了雨果說過的話：「死亡是偉大的平等。」

城裡人不僅有墓碑，墓碑上刻有死者的生卒年，墓碑上還有燒在白瓷磚上的黑白照片——城裡人即使進了墳墓，也總比鄉下人更體面。我走馬觀花地看了幾塊碑，在其中一塊碑前不由地站定了腳跟。這塊碑上刻的是：「慈母XX之墓生於一九八五年X月X日卒於二一三年X月X日孝女XX泣立」。這是一個年輕的母親，比我還要小四歲，二十九歲就撇下一個幾歲的幼女離去了。從燙瓷照片上來看，她是個面容姣好、性情溫和的母親，是因病還是因禍過早地離去了呢？不得而知。墓碑是她的家人以她的小女兒的名義給立的。這是多麼令人痛心的事啊！當她離去的時候，她的女兒未必對她留下了什麼印象，以後，在那個女孩漫長的人生中，「母親」這個詞對應的大概就是這座冰冷的墓碑和墓碑上那張黑白照片吧？這是多麼殘忍的事情！

我怎麼辦？這些年，我所熟悉的同齡人中，也已經有兩三位因禍、因病突然離去了。他們都幾乎什麼有溫度的東西都沒有留在世上。我怎麼辦？

現在，中國已經進入了一個保險的時代，有些積蓄的父母會給孩子入各式各樣的保險，也給自己入上一份意外傷亡險，一旦自己出現意外，保險公司會賠付一大筆金錢，可以留給兒女。這的確是一個好辦法，但我沒有積蓄，沒有富餘的錢來入這種保險，作為一介窮酸書生，我只有一支粗陋的筆，勉強可以寫下些故事和囑託。索性用我的這支陋筆給我的兩個寶貝女兒寫下一些文字吧，權當做一項精神保險。當我萬一遭遇不測，突然宣告不能如我所願陪伴她們走上更遠的人生之路的時候，使她們還不至於完全抓不住父親的影子，感受不到父親的溫度。我要把自己的人生故事和對人生的思考寫成一本書，留給我的兩個女兒，使她們可以通過文字與肉體早已休息的我進行精神的見面。

當年蘇文茂先生的愛妻給他撇下五個年幼的孩子撒手西去了，蘇先生無力獨自照料五個幼子，只得又續娶了一個妻子。然而他對前妻的感情篤深，他請雕塑家給自己塑了一個雕像，立在了前妻的墳前，日夜守護著她。自己則和第二任妻子一起撫養五個兒子，繼續過日子。這叫「塑一個丈夫陪著你」。當楊絳女士的女兒和丈夫相繼離她而去的時候，她說自己是在「打掃戰場」，心中的寂寞是無以言表的。但她不愧是一個智者，為了排解無涯的寂寞，她拿起了筆，以女兒生前定下的題目《我們仨》開始寫作，老太太說：「我太寂寞了，我要寫一個女兒來陪伴我。」——「寫一個女兒陪伴我」，這話講得多好啊！多麼洒脫，多麼超邁！所以我這次寫作的初衷便可概括為這樣一句話：寫一個爸爸陪伴你們。我要趁自己還活著，好好寫一本書，把自己認為的生命的精華全部移入書中的文字裡面去，使它們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代替我繼續陪伴你們走上更遠的人生之路。

現在我的大女兒趙思源已經十二周歲零兩個月了，我的小女兒趙熙源出生剛剛十三天。我身體感覺不是很好，把速效救心丸按頓吃了好多天了。孩子的成長中缺失父愛是不好的，我多麼願意能夠長久地陪伴你們啊！可是誰知道呢？所以我要盡量快些寫完這本書，估計不會很薄，因為我想說的話實在是太多了。

既然這是超級私人化的一本書，所以我不妨在這裡記下一條心愿，那便是關於我的骨灰的去向問題。無論何時離去，我的骨灰都不要埋入墳墓，無論是鄉下的墳地，還是城裡的墓地，我都不喜歡——既嚇人又累人的東西，不如沒有。我的心愿是將骨灰全部撒入家鄉的渤海之中。孩子們有心祭奠也不必遠赴海邊，只需在家裡看看我寫的書就行了，特別是這一本。《金剛經》上說:「若是經典所在之處，即為有佛。」

爸爸去哪兒了？爸爸躲進自己寫的書里了。

詩曰：

生於王嶺，囿於丰南，目光短淺，井底參禪。

平生志向，雪中送炭；錦上添花，勉為其難。

一介草民，無甚波瀾，羊腸小道，曲曲彎彎。

一雙愛女，思源熙源，好生珍重，展翅藍天。

為父愚痴，不善掙錢，撰成此書，茶罷閑談。

百年之後，見字如面，清明展卷，聊代祭奠。

2017年4月15日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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