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金庸能夠震撼英語世界嗎?
英譯《射鵰英雄傳》即將出版,譯者安娜?霍姆伍德(中文名郝玉清)深受中國媒體關注,她表示:「這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重要時刻。」
安娜?霍姆伍德(中文名郝玉清)
據學者羅永州先生介紹,金庸作品在網上都能找到英譯本,正式出版的有3種:
一是莫錦屏翻譯的《雪山飛狐》,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於1993年推出。
二是英國漢學家閔福德翻譯的《鹿鼎記》,共三卷,牛津大學出版社分別於1997年、1999年和2002年推出,第一卷曾作為1998年全球最暢銷書之一收入《泰晤士文學副刊?國際文學》年鑒中。
三是英國漢學家恩沙翻譯的《書劍恩仇錄》,牛津大學出版社於2004年出版。
然而,新譯本依然引起一陣狂歡。
一個新譯本,值得這麼高興嗎
狂歡的背後,隱藏著兩重信息:
首先,金庸小說在華語圈內外的影響太不匹配。
2004年,《射鵰英雄傳》曾推出法譯本,當時法國總統希拉克和法國文教部還給金庸頒發了嘉獎狀,但試印1000套,到2011年時仍未售完。
在英語圈,有4部博士論文、2部碩士論文研究金庸小說,但大眾層面反響寥寥,與「凡有華人,有唐人街的地方,就有金庸的武俠小說」之間落差明顯,足以引發焦慮。
其次,金庸小說經典化的過程有些離奇。
上世紀80年代前,除文學評論家陳世襄先生、小說家倪匡等以散文或語錄方式表示肯定外,華語圈精英階層只將金庸小說視為消遣品,不承認它是文學。
1969年,金庸在接受採訪時也說:「武俠小說雖然也有一點點文學的意味,基本上還是娛樂性的讀物,最好不要跟正式的文學作品相提並論……一些本來純粹只是娛樂自己、娛樂讀者的東西,讓一部分朋友推崇過高,這的確是不敢當了。」
上世紀80年代後,隨著影響力上升,以及金庸不斷改寫,金庸小說突然變成「不可動搖的經典」,迫使文藝評論界一再「放寬文學視界」,來接納金庸小說。由此留下隱憂:當眾意綁架標準,文學評判的底線在哪裡?這會不會是又一次群體誤會呢?
於是,我們特別渴望體系外的確認,只是這個確認一直沒來。
英譯本《射鵰英雄傳》封面
「文化折扣」與「召喚視野」
牆內開花,牆外不香,因不同文化間存在「文化折扣」現象。
所謂「文化折扣」,指的是某作品在這個文化圈中影響巨大,可在其他文化圈中,卻大打折扣。
以《星球大戰》為例,堪稱美國電影史上的奇蹟,不僅擁有最多忠粉,且深入美國文化中。從里根的「星球大戰計劃」,到小布希的「邪惡軸心國」,從奧巴馬的「原力說」,到特朗普的「星球大戰2.0」……40年來,如此多美國總統用同一電影拉票或闡釋政略,堪稱絕無僅有。
《星球大戰》在全球掀起狂潮,偏偏中國影迷不認可。在豆瓣上,該系列片得分最高的一集不過8.3分,最差的一集僅7.3分。
再如張藝謀導演的《十面埋伏》,豆瓣只給了5.7分,可當年在美國上映時,竟被《美國華盛頓郵報》贊為:「一點兒也不像是在看一場電影,而像是走進一間富麗堂皇的宮殿。裡面的每間房、每個結構、每個角度都給人以愉快的感覺。」《滾石》雜誌宣稱:「你會看得眼珠子都掉出來。」
「文化折扣」成因複雜,不同民族文化結構不同,讀者們的「召喚視野」亦不同。
所謂「召喚視野」,指閱讀作品前的共同期待,只有準確命中它,方能喚醒讀者參與、評價作品的激情。
小說需作者與讀者共同參與完成。故事本身、文本質量並非小說的全部,好小說必須提供足夠空間,讓讀者能移情於中,將自己想像成書中的某個角色,並以白日夢等方式,將情節繼續下去。
讀者喜歡賈寶玉,因為能幻想自己就是賈寶玉,與諸多美女周旋,盡享貴公子生活,這便補足了現實人生的種種遺憾。故事的價值在於吸引讀者扮演,而扮演過的角色越多,生命就越豐富,就越了解人性的複雜,越能對他人寄予「理解之同情」。
所以,小說家的義務不只是創造一個美的文本,還需找到一種路徑,能將讀者帶入其中。
金庸小說真的庸俗嗎
金庸小說能成功,因為它具有超強的帶入感。
作家王朔曾稱「金庸小說」「四大天王」「成龍電影」「瓊瑤電視劇」為「四大俗」,論據是:
首先,金庸文筆不好,「使用的文字,看起來是白話文,但其實是脫離口語的,是新版的文言文,有著舊小說的痕迹」。
其次,內容欠真實,即「金庸很不高明地虛構了一群中國人的形象,這群人通過他的電影電視劇的廣泛播映,於某種程度上代替了中國人的真實形象,給了世界一個很大的誤會,以為這就是中國人本來的面目」。
王朔進一步概括為:「中國資產階級所能產生的藝術基本上都是腐朽的,他們可以學習最新的,但精神世界永遠浸泡、沉醉在過去的繁華舊夢之中。」
王朔的評論體現了「嚴肅文學」的傲慢,認為「真實」與「大眾化」是小說的全部價值。「嚴肅文學」也有虛構,但被狡辯為「更高級的真實」,這就將標準把持在個人手中,符合自己口味的虛構就是「更高級」,不符合的就是「腐朽」「庸俗」的「精神鴉片」。
這種非黑即白、充滿尋釁意識的評論忽略了文學背後的供給鏈——總需先有讀者的「召喚視野」,後面才有作品的躥紅。否則金庸小說怎能擁有如此多擁躉,且他們中多數人並非「資產階級」?
金庸小說擊中讀者內心,在於準確地把握了「召喚視野」:一是對傳統的追憶,二是對陌生人世界的反叛。
過去百餘年,在「三千年未遇之大變局」壓力下,我們與傳統之間的聯繫被撕裂。除歷史年表、文言文翻譯等知識性內容外,我們不知道古人如何思考這個世界,他們的痛苦、焦慮與徹悟,已與我們無關——既不能給我們啟迪,也無法感動我們。失去精神故鄉,巨大的孤獨與惶惑成為共同體驗,這促使我們追問:當下的世界,真是我們需要的嗎?
作為現代人,我們都生活在陌生人的世界中,從中獲益,也感受到它的冰冷,不論怎樣掙扎,我們事實上無處可逃。
金庸這樣滿足讀者的「想像視野」
面對「召喚視野」,金庸的寫作充滿策略。
首先,在書中插入大量詩詞、彈詞、歷史、典故、謎語等碎片化知識,刻意呈現出信手拈來的狀態,營造傳統氛圍。
其次,小說語言以半文半白為主,反覆提醒讀者,這不是真實生活,而是古代。
其三,將俠、義、忠、誠等熟人社會中的價值觀巧妙「翻譯」成現代人認可的「愛」,拓寬了通往傳統的可能。
其四,通過「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滿足人們對民族主義的渴望。
其五,反叛陌生人社會。金庸筆下人物不屈服於法律,只按心中的道義行事,他們比現代人更自由,這就創造出廣闊的移情空間。金庸對此直言不諱:「武俠小說的背景都是古代社會。拳腳刀劍在機關槍、手槍之前毫無用處,這固然是主要原因。另一個主要原因是,現代社會的利益,是要求法律與秩序,而不是破壞法律與秩序。」
對終日盤桓在格子間中、被迫接受庸庸碌碌一生的人們來說,能有什麼,比浸潤於傳統擁抱中,超越法律且承擔國家和民族責任,更能陶醉心靈呢?
金庸小說並不追求寫實,他創造的是一個「平行宇宙」,那裡和此岸有相通處,但絕不雷同。換言之,越不真實,它才越讓人陶醉。試圖從寫實主義立場來理解金庸,硬把他的創作套入「寓教於樂」的框架中,必然走入死胡同。
金庸策略難過文化牆
讓金庸在華語圈取得巨大成功的寫作策略,可能也是他至今未被英語圈讀者接受的原因。
一方面,現代世界始於英語圈,經數百年淫浸,個人主義文化根深蒂固,讀者對熟人社會的價值未必適應。對民族主義的呼喚,對兄弟情義的信任,對法律的蔑視等,是特定歷史過程中形成的特定心態,很可能在英語讀者的「召喚視野」之外。金庸小說早已走向世界,但只在日本、韓國、泰國、越南等地暢銷。
另一方面,金庸所召喚的傳統並非真正的傳統,而是經過娛樂化重組後,虛構出來的傳統,它呈現為碎片的、喧囂的、膚淺的拼貼狀態,表面光鮮,缺乏對生命意義的深層關懷,這就影響了其普適性。
王朔曾說:「我討厭有那樣一個時代,動蕩異常,充滿戲劇性和懸念。」動蕩是金庸小說的命門,沒有動蕩,金庸小說便不再精彩。這是一個無法彌合的悖論:動蕩為英雄們創造了舞台,也為無辜者創造了墓地。英雄們必須一次次拯救武林,否則便失去存在意義。這就走向了消費英雄和消費豪情。
顯然,金庸創造的是偽傳統,其合法性來自人們面對現代世界的抱怨與迷茫,沿著這條解構之路,寫得越熟練,就越滑向「油滑」,成為反文化。到《鹿鼎記》,「文以載道」和「趣味」之間的張力終於達到極致,使金庸喪失了繼續寫作的動力。
英語讀者尚未讀到金庸小說真味
金庸小說在跨文化傳播中遭遇困難,但也有利好因素。
中國的高速發展提升了英語讀者對中國文化的好奇心,「金庸熱」是當代華語圈最重要的文化現象之一。不讀懂金庸小說,就難讀懂當下中國。這為金庸小說創造了傳播優勢。
此外,功夫片在英語電影市場上成績不俗,為英語讀者理解武俠小說提供了文化鋪墊。
再者,隨著翻譯質量提升,可望突破以往英語讀者的誤讀。
羅永州先生統計發現:已出版的3部英譯金庸小說中,原文涉及474種武功,譯作只譯出194種,只有41%,且72%採取了異化策略。面對「Second Son Leveling the Mountian」(意為:第二個兒子矯平大山)這樣的招式,有多少讀者能獲得原文「二郎擔山」的相近感受呢?
此外,中文「義氣」在不同語境下有不同含義,英譯本卻用了同一個詞,「俠義」在原著中有10種搭配方式,英譯本只有7種。由於縮小了原著理念,讀者會認為作品膚淺、重複,失去繼續閱讀的耐心。
安娜?霍姆伍德將《射鵰英雄傳》稱為「中國的《指環王》」,體現出譯者對原著理解之深,而《射鵰英雄傳》恰好是金庸最娛樂化的一部作品。
不禁期待:這一次,金庸應該能震撼英語世界。
文| 唐山
本文刊載於2018年03月06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報B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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