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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從地下室住進了御金台的北漂女人

寬敞的客廳灑滿了陽光,超過三米的挑高彰示了民宅和一般公寓無法比擬的氣派,雖然是統一精裝修,但楓木地板、天然大理石流理台、十八頭雙系統按摩浴缸、以及全屋實木護牆板,卻是現代的、精緻的、昂貴的審美,最引人注意的還是房間里那一面270度大視野落地窗,站在窗口前遠眺,遠處是綿延的西山,近處的世貿天階、時尚大廈、新城國際就服服帖帖地在眼皮底下,頗有一種一覽眾山下的派勢——畢竟,這是北京最頂級的樓盤之一。

但她還是不甚滿意,在窗前站了一會兒,自言自語,也是說給樓層管家聽:這兒都看不到褲衩(中央電視台新辦公樓)。

樓層管家賠著笑說:朝西的戶型比朝東的戶型好,朝西的全天有採光,朝東的只有早上有採光,而且樓層高朝向好的三居很少有在售的,您這套已經相當好了。御金台里能看到大褲衩、又採光好的,要麼是400平的東南向大平層,或者500平往上的三面採光大複式。都得比您這套再大出一套房子來,嘿嘿。

她輕哼了一聲:先住著吧,遲早還得換。

房屋管家離開後,她又把房子細細檢查了一遍,然後從手提包里拿出了剛到手的房本,一字一字端詳:單獨所有。233.23平米。已設抵押——這四個字讓她心裡咯噔了一下。這是老戴的技倆,他有能力全款支付,但故意讓她貸款買了房,只是為了牽制住她,要她踏踏實實地伺候著,否則誰幫她償還不貲的月供?

真幼稚,她心想。

這時窗外正是落日。紅澄澄的斜陽,漸漸隱於山巒之間,整個北京城,被染上了一層迤邐的金黃。那是一種令人心生溫暖的景象,遠處森嚴肅穆的紫禁城,近處熙熙攘攘湧向金台夕照地鐵站的下班人潮,在這一刻,被統一在了同一時空里:這是偉大的北京,這也是每個人的北京。

她也有些感動與感概:這確實比我剛來北京的時候好多了。

她剛來北京的時候,是2009年。住在蘋果園一棟首鋼家屬樓的半地下室里。

沒別的原因,就是便宜。那套半地下的房子有90多平米,三室一廳。她和四個人合租,每個月租金只要650。

她那間房最小,放了一張摺疊單人床,一個防水布做的簡易衣櫃、一張寫字檯,已是滿滿當當。關上門以後,只能直接上床。房間高處有一扇半米的氣窗,站在床上往外看,看不到北京,只看得到來來往往的鞋子,並且,那些鞋子也什麼看頭——山西麵館年輕女服務員鑲著水鑽的白色短靴、打掃街道的環衛工老頭的灰舊波鞋、房屋中介的黑色系帶皮鞋、趕一號線上下班的基層女文員的淺粉色平底鞋、快遞男孩的三道杠白球鞋、社區退休大媽的保暖棉窩窩花布鞋……都是風塵僕僕、來去匆匆,她從不打開窗戶,深怕那些鞋子把塵土、把疲憊、把奔波、把艱難、把無力,帶進她的房間。

她的四個室友,有兩個女孩是附近金百萬烤鴨店的服務員,合租一間;另外一對是年輕的情侶,在社區里開了個寵物美容店,於是連帶她們共同居住的這套房子里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貓狗騷燥味兒。室友們很忙,忙得回了房都很少說話,也不關注她在做什麼。當然,事實上她什麼也沒做,她沒有工作。

也找過,不太好找。她來北京一心想去時尚雜誌、或者4A公司,專業倒是對口,商務英語。但畢業院校卻沒有競爭力——她想進的公司,基本都要求有海外留學背景,最次也得是眾人皆知的中國一流名校,而光憑她簡歷上「吉首大學」四個字,大多數時候,她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有。

北京不是沒有機會。恰恰相反,北京,有的是機會,問題在於你願不願意接受。有過一些公司準備錄用她,當然是那些小規模的、草創的、不知名的,其中有一家戶外廣告代理公司,在慈雲寺橋,讓她來做銷售,底薪2000元,做成一筆業務有3%的提成。她算了算帳:一個月上班20天,交通費100元,房租700元,電話費100元,每天在公司吃午飯怎麼也得3、400元,再加上晚飯也在外面吃的話,就更不剩下什麼了,這還沒算別的日常開銷。如此一想,這班還有什麼可上的?

其他來北京討生活的人,大概永遠也想不出:如果不上班,怎麼活下去?但是她想到了。

不上班的時候,她在家裡最重要的事情有兩件:收看北京電視台生活頻道的徵婚節目《生活秀》,打電話去節目組索取每一個男徵婚者的聯繫方式;註冊了幾乎所有婚戀網站的會員,每天給看起來靠譜的男士大量群發郵件。

是的,她的生存之道是相親。不只是為結婚,為一頓飯、一場電影、一次郊遊,也可以去相親。在北京,大部分人一直在尋找:先是找工作,同時找對象,接著找房子,然後找學校。找工作要看簡歷,找房子要看財力,找學校要看人力,唯獨找對象,只看一副皮囊也可以。所以,在相親市場,只要把標準放低到「不小氣、會主動買單的男人」,作為一個姿色尚可、又特別會聊的年輕女孩子,就永遠餓不著。

她並不著急通過相親找到穩定的婚姻,只是藉此在舉目無親的北京迅速結識人脈打開社交——更何況,女人和男人的友誼比女人和女人的友誼好使。她當然也不打算賤賣自己的身體,只是陪聊,像一個耐心的人力資源經理一樣,友善地問幾個問題,感興趣就多聊一下,不感興趣就禮貌地換下一位。

年輕的男孩鮮少有上網相親的。如果他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又沒什麼人格障礙,多的是認識姑娘的渠道。通過登記速配相親的年輕男孩,一般都是啃老族,有強勢的父母,和他們共同居住,生活的瑣事和人生的大事都被父母包辦,多數害羞,干一份不需要太與人打交道的工作,父母急於讓他們四處相親,都出於一種無法言說的目的:給孩子找個下家,為自己減負。

這樣的男孩,連見面的程序都被父母設定好了:不能去太貴的餐廳。一定要反覆確認女孩是否本份、勤快、孝順。有了這些前提,才能繼續約下一次見面。這些男孩她也是看不上的,但有時候閑極無聊、甚至快要山窮水盡,為了一頓好倫哥、元綠迴轉壽司,她也是願意約的。反正是為了吃,不說話也不覺得尷尬。

30多歲到40多歲,中關村上班的IT技術男,是她重點關注的群體。最好是一次婚都沒結過的,那意味著這樣的男人對待女人沒有任何經驗,在女人面前還會害羞。她可以循序漸進地開採他們——

第一次約會,她一口東西也不吃,只溫婉地笑著,給男人續茶夾菜,男人不好意思,問她怎麼不吃,她害羞地說:家裡從小就不讓吃重口的東西,說女孩子不能不顧吃相。結束後,若男人沒有即時發來簡訊問候,自然是不了了之;若問候到沒到家、今天開不開心、下一次什麼時候見面,她一定會回復他:今天很開心。對你感覺很好,你是那種能讓女孩子心安的男人。

第二次約會,男人便會約她在松子、在蘇浙匯,這種好一些的日本餐廳或本幫菜餐廳,顯得更有了誠意一些,她依然只是少少地吃,偶然評論一句:這個雞湯還是有點油,沒有我自己燉的好喝。有機會燉給你吃。

第三次約會,她提議逛街,去那些合情合理、不會讓30多歲的技術男望而卻步的商場,比如君太、中友、庄勝崇光。她說要為一個重要商務會議準備一條連衣裙、有時候又說是要準備一對耳環,她穿來試去,故意當著導購小姐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詢問陪同的男人:好不好看?你喜不喜歡?

導購小姐又怎麼會不懂?當她故意在更衣室或洗手間磨磨蹭蹭的時候,導購小姐已經自覺地把銷售單遞給了那些男人:先生,您現金還是刷卡?

來北京的第二年她給一家淘寶店做客服,就在家裡用電腦辦公,掙得當然不多,但依靠著相親,她為自己積攢了不少衣服、鞋子、首飾,赫然還有兩隻名牌手提袋,一隻LV,一隻Coach,都是一眼能被認出來的款式。就像升級一樣,當她有了更時髦的衣服、更精緻的配飾、更高級的包,就會匹配到更好的相親對象。

就這樣,她遇到了小郝。

小郝是年輕男孩,但他有體面的工作,在一家大型門戶網站做運營,江西人,大學畢業後留在了北京,自己掙錢自己花,不跟父母住。小郝上徵婚網站登記相親,源於對身高的自卑,他長得濃眉大眼,身高卻只有1米65,像一個半途而廢的體操運動員。正經想要談婚論嫁的姑娘,一旦考慮到下一代,便實在不敢讓自己的孩子遺傳小郝的硬傷。

但她不是想要談婚論嫁的姑娘,小郝只是另一條被隨機釣上的魚,一條更為多肉而少刺的魚。她才不在乎小郝是1米65還是1米56,只要哄得他開心就好。她的相親套路越來越熟練,才五六次約會,小郝已是一副虔誠地躺在砧板上的樣子,她有時想趕緊一刀剁了,落肚為安,但看著小郝,難免有些惻隱之心——她知道這個男人動了真情,他看她時的神情,可憐巴巴,小心翼翼,亦步亦趨。那是很愛一個人時才會不自覺流露出的不安全感。

有一次她重感冒,躺在床上自怨自艾:住在這樣的地下室里,跟被埋了有什麼區別?想著想著,眼淚都下來了,可有什麼辦法?永州回不去,也不想回去。

正難受著,小郝打電話來,問她要不要吃飯?她哇一下哭出聲,一邊咳一邊吼:我不舒服,你別煩我。小郝著急,忙問她怎麼了,要不要去醫院?她把電話直接掛了。

她暈暈乎乎睡了一覺,醒來一看才晚上十點不到,她冷靜了不少,小郝的電話又來了。她接起來,剛想道歉,畢竟還沒有到可以把他趕跑的時候,結果小郝先說:我在你家門口,你穿厚點,出來一下,我有東西給你。

她大吃一驚,心想他怎麼會知道我住哪兒?是不是找錯了?趕緊出去看,的確是小郝,捧著一個玻璃罐,站在空地上等她。

她是慍怒的,小郝是不是已經知道她住地下室了?他一個月薪兩三萬的高級白領,怎麼看得起底層外來妹?她躊躇著不願上前,小郝看到她,一個健步衝上來,把玻璃罐交到她手裡,緊緊捂著她的手,她感覺到他的手心裡,彷彿有個太陽。

「我剛在家裡給你熬了罐蜂蜜柚子茶,鎮咳很管用,你喝了會舒服很多」,小郝說。

晶瑩剔透的蜜餞柚子肉,滿滿一罐,夾雜著切得極細的柚子皮絲,一點白瓤都沒有,颳得乾乾淨淨,這不止是費時,主要是費心。親媽都未必能深耕細作到這個程度,這個認識還不到半年的男人卻做到了。他像剝柚子一樣,把自己三十年的過往和防備,剝得一乾二淨,只捧著一顆浸了蜜的心,請她收下。

小郝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說:「有一次我送你回家,你只讓我送到蘋果園地鐵站口。那天太晚了,我擔心你一個人走夜路,就一直遠遠跟在你後面,看你到了,我才回的家。希望你不要怪我。」

她內心有些東西正在瓦解,她害怕極了。

小郝比她先流淚了,說:「我在北京那麼孤獨,又很膽小。但遇到你之後,我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廢物,我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我也有能力照顧喜歡的女人,無論她高興、難過、生氣還是倔強,我都陪著她。我也許給不了她想要的一切,但她需要我的時候,我都會在場。」

她終於也哭了。說:「我想和你好好的。」

***

生活不是靠著感動就能過下去的,尤其這還不是你想要的生活。

在她把自己交付給小郝後,小郝把結婚提上了日程——他比她更看重她的身體。小郝說他這些年存下了70萬,可以去看房子了,結婚前就買,放在她的名下。一開始她也很積極、很憧憬,但看了一圈房子,就知道70萬之於2011年的北京房市,根本是杯水車薪、不值一提。她想像中住東三環、住北三環、最不濟也是住西北三環,但,即使用70萬做最低首付,踮起腳尖使勁夠,也才夠得著燕郊、沙河、北七家,甚至極有可能她還是會住進另一套半地下室里,區別只是那個地下室的房本上寫著她的名字。

泄氣之後,她有了一個盤算:與其用這70萬買一個不甘不願被迫廝守的蝸居,還不如想辦法為自己買一個未來。

與小郝交往的期間,她並沒有停止約人相親。其間有一個58歲、喪偶的大型國企領導相中了她,這讓她雀躍。也沒著急見面,風含情水含笑的簡訊發了一陣,在文字往來間,她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出身於大學教授家庭、在北京追求文學夢的溫婉女孩,她說她最羨慕孫中山與宋慶齡的愛情,舉案齊眉,為一個共同的願景廝守一生,不離不棄。她說女人是果,男人是酒,男人必須因為歲月才會更為迷人,老領導被撩得心旌神搖,約她在中國大飯店的夏宮喝早茶。

她穿得頗深思熟慮:白色坎肩連衣裙,只顯露一點點腰身和白皙的小腿,罩了一件粉紅色的羊毛開衫,配了一雙同色小羊皮平底鞋,長發束成了馬尾,一副青春乖巧又好嫁的樣子。她坐地鐵到國貿,出來要穿過一大片名店,每一家她都認識,但每一家她都沒有進去過,就連櫥窗前也不敢逗留太久,她害怕名店的監控攝像頭有隱秘掃描功能,一掃便知她身無分文,然後打開廣播對她冷冰冰的喊話:閑雜人等,請速離開。一個滿身脂粉香的女人提著五六袋戰利品從愛馬仕出來,這令她止不住地好奇:這麼多錢到底從哪兒來?為什麼不是我?

老領導見到她本人以後,比簡訊冷淡了不少。只禮貌笑著,讓她隨便點吃的喝的,也不怎麼問她話。她知道出了什麼問題,但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快結束時,老領導如同指點迷津似的對她說:小姑娘,你要抓緊整整牙,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不應該這樣。

她簡直無地自容——58歲見多識廣的男人什麼看不出來?哪個大學教授家的女兒會長一口參差不齊、並有色素沉著的爛牙?好像擦了蠟、還貼了名牌產地標籤的蘋果,有經驗的買家一揭開那標籤,下面便是赫然的蟲眼。

連續看了一個多月的房,然而看上的都買不起,她開始在小郝面前嚶嚶地哭,小郝也很難過,說都怪自己沒用。她握住小郝,邊哭邊說:不是的,我不是怪你買不起房,和你在一起租房住都可以。我只是很難過最近有幾個重要面試我又沒通過,都是很好的廣告公司和雜誌社,總是在最後一輪被刷下來,人家說,我各方面都挺好的,就是形象欠缺了些。

小郝不解,問:怎麼可能?!你那麼好看!面試的是瞎了嗎?

她把嘴張開,讓小郝看:都是因為我的牙!

小郝說:你的牙怎麼了?不挺好的么?

她哭:好什麼啊?都怪我爸媽在我小的時候總是出差,沒有好好督促我刷牙,我又愛吃糖,所以牙全長壞了。大公司那麼講究細節,我一張嘴,就什麼都完了。

小郝問:那怎麼辦?

她說:我打聽過了,可以把不好的牙拔了,換成種植牙,又整齊又美觀,你看那些女明星的牙都特白特好,其實全是做的。

「得花多少錢?」

「找好的診所,用好的材料,做一顆兩萬左右吧。我諮詢過,我最少得做12顆。笑起來的時候,就會露出這麼多牙。也有便宜的,但……這是要用一輩子的東西,我不想將就。」

說完這話,她看小郝面露難色,馬上順勢一倒依偎進小郝的懷裡,又動情又懇切:老公,就用咱們買房款的一部分讓我把手術做了吧,我們晚一年再買房好不好?你想,等我做了牙,找到了好工作,我們一起掙錢,買房就更快了啊。你已經給了我一個家,如果再幫助我給我一份事業,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小郝撫摸著她的頭髮,說:都依你。

***

八個月。

她感覺自己重生了一次。在東直門那家隱秘而昂貴的私人牙科診所里,花了近30萬元,她得到了和一線女明星同樣的待遇:依著她的臉龐、她的骨骼、她的氣質,牙醫精心為她設計了一口漂亮而自然的種植牙。耐心等待八個月,她的臉將會更小巧、輪廓更清秀,尤其笑起來,將不輸任何女明星。

這八個月里,她也在有計劃地疏遠小郝。一開始說手術期間不想見面,然後又說自己報了英語班每個周末都上課,和小郝從一周見一次拉長到兩周見一次最後一個月見一次,以及,整整八個月,和小郝不接吻、不親熱。

這期間,她迷上了新生的手機交友軟體,隨時隨地,搖一搖、晃一晃,就有無窮無盡的男人隨意看隨意挑選。電視徵婚、網路相親,頓時就跟上輩子的事一樣了。

八個月到了尾聲,她站在鏡子前,怔怔地盯著自己看了許久:牙膏廣告般的明眸皓齒是她的,和諧生動的眼角眉梢是她的。她感覺自己終於把原生家庭最深刻的烙印祛除了,現在,她可以是任何人。對著鏡頭,她粲然一笑,自拍了一張,更新成自己交友軟體賬號的頭像。1個小時內,她收到了近200條陌生人私信。她知道,終於是時候和小郝分手了。

「小郝,我們分手吧。」

「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

「你對我很好,只是這段時間,我感覺我們越走越遠,以及,我想把心思全部放在事業上,不想現在就進入家庭生活、生兒育女,我們都還年輕,應該再闖闖。」

小郝不說話,眼睛望向別處。

她故意哭出聲:「小郝,你能理解么?」

小郝看著她,眼神里依然有許多的不安——他到底還是愛她,連痛苦都透著關切,失望都帶著祝福。

「我理解。」

「那我先走了。」

她討厭被遺棄,她知道決定離開的那個人一瞬間只有解脫,並不會將心比心。

父親被逮捕的時候,她才9歲。課間操時,幾個男同學嘻嘻哈哈從校門外跑進來,對她喊:張世雅,你爸爸被抓了!公安局好多人去你們家,把你爸爸手銬銬走的!

她罵回去:亂說!你們爸爸才被抓了!

男同學笑:真的,我剛才聽我媽媽說的,你爸爸吃白粉!被抓了!

中午放學,她慌忙跑回家,母親正在做午飯,家裡的確一片凌亂:被褥都在地上,兩張凳子翻倒著,垃圾桶里是打碎的保溫瓶,角落一灘水漬還沒幹。

她問:媽媽,爸爸呢?

母親不答,說,吃飯吧。

母女相對無言吃完飯,她心神不寧地又去上學,等放學回來,才發現母親下午根本沒去上班,坐在沙發上發獃,不知道在等什麼。很晚的時候,在區人事局上班的大舅來了,那時她已在床上躺著,但根本睡不著,依稀聽見大舅和媽媽的對話——

「怎麼樣?什麼時候放?」

「我幫你找人問清楚了,但這回沒得辦法。他不但自己吸,還長期容留別人在他開的撞球廳里吸,這就是犯罪。又趕上這一輪嚴打,肯定是要重判了。」

「那我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趕緊離婚,帶娃兒好好過。」

大舅走了好一會兒,她聽見客廳傳來母親啜泣的聲音。她剛想起身去安慰母親,哭泣已經停止,母親重重地擤了兩下鼻涕,便把燈關了,回房睡下。

過了幾天,母親對她說:走,和我一起去看看你爸爸。

父親在看守所里被關了幾天,頓時老了。灰黑而削瘦的臉透著一股蠟黃,上下眼皮又黑又腫,好像剛剛被人打過一樣。又無精打采、失魂落魄、哈欠連天,止不住地流眼淚鼻涕,母親對他說話,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見,她哭著喊了幾聲「爸爸」,父親才費力地抬起頭來,對她笑笑。

「那我先走了」,母親最後對父親說。

***

父親被從重判了八年。她也再未見過父親。後來聽舅舅說,父親出獄後,去永州找過她們母女,但也許是被母親攔下了。總之,她和父親的緣分,終止在了老家的看守所、終止在父親最後虛弱無力的笑容里。

她想起父親,心裡都是恨。父親被判刑後,她就想:為什麼爸爸犯了罪,卻是我和媽媽受懲罰?

先是在學校,她開始被同學叫作「白粉妹」,連老師們對這種行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哭著去報告班主任,班主任只冷冷地說:管好你自己。母親本來在火柴廠當會計,廠里效益不好,母親果然出現在第一批下崗人員名單中,母親去廠里鬧過幾回,領導說:你是犯罪分子家屬。不能留你做害群之馬。

下崗以後,母親沒有一天放棄過努力。但在郴州這樣的小城市,壞名聲比什麼傳得都快。沒有單位願意接收母親,她想去別人家裡幹家政當阿姨,也總有什麼人暗地裡對僱主提醒一句:你要小心哦,她老公可是吸毒犯。走投無路的母親求人事局裡的哥哥為她疏通,哪怕去做環衛工掃大街也行——除了子女,做母親的真的什麼都可以放下。

後來母親的初中好友徐姐打來電話,也是輾轉聽別人說了母親的近況。徐姐說:我和我老公現在在永州開了一個娛樂城,你帶孩子一起搬來嘛,給我管帳。

離開郴州的時候,年幼的她已暗暗發願:我再也不要回到這裡來。

***

到了永州,徐姐給母女倆租了房子,又幫忙把她安排進了當地學校,不過不算太好。

她升中學以後變得叛逆起來,不愛說話,偷偷抽煙,但也顧著學習,母親看她成績一直中等穩定,便沒有多心。

每天放學以後,她會先去徐姐那裡。娛樂城開門營業以前,有員工餐,她和母親吃完以後再一起回家。那幾年,她見過不少在徐姐店裡做事的酒促小姐,凈是些從本省市和鄰近省市各個縣裡上來的姑娘,有些比她年紀大不了多少,但閱歷極深,小姐們圍坐吃員工餐的時候,嘰嘰喳喳聊的不是化妝術、就是陪客人聊天的技巧,她們大多是有男友的,來娛樂城就是掙個酒水提成,全靠嘴上哄男人高興不停開酒,她一邊吃飯,默默聽著,全往心裡去了。

她越來越不愛學習,臨近高考,母親看她的摸底成績,嘆氣道:要是考不上大學你該怎麼辦?她笑了,說: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去徐姐店裡做事不也挺好?

「啪!」,母親突如其來地甩了她一記耳光。打完她,自己倒先哭了——當年得知父親要被判重刑時,母親都沒有哭出聲。母親對她說:你和你爸有什麼區別?!

她考上了省內的大學,並在大二的時候開始了一場認真的戀愛。男孩子就是永州人,大三升大四的暑假,男孩帶她回家見了父母,男孩父親在當地頗有實權和人脈,而他的母親則貌似不經意地問她:「小雅,你不是永州本地人吧?」。她毫不設防,問什麼便答什麼:「不是,我是郴州人。上初中時才搬來永州的。」

「全家人都搬來了么?」

「就我和我媽媽。」

「爸爸呢?」

「他倆離婚了,爸爸還在郴州。」

「媽媽在永州做什麼啊?」

「在她朋友的公司里當會計。」

「你媽媽姓什麼呀?」

「她姓吳。」

本來計劃大四畢業後,兩人一起去北京,結果開學沒多久男孩就來對她提分手。她問為什麼,男孩死活不說,就是執意要分。

過了兩個月,她還傷心著呢,男孩已經和另一個女孩出雙入對了,有一晚她實在受不住,約了男孩出來,要問個清楚:分手的時候你幹嘛不承認你有新歡了呢?

男孩說:我沒有。我們分手不是因為這個。

她追問:那是為什麼?

男孩冷冷對她說:你自己不清楚么?

她不解,說:我不清楚。你說吧,你既然把我都甩了,還怕什麼傷害我的?

男孩輕蔑地吐出幾個字:你爸是吸毒犯,你媽是雞。

每個人一生中總會遭遇幾個恨不能立即去死又不能死的時刻,她氣得心悸手震,漲紅了臉還要強忍:首先,我媽不是雞,她只是在娛樂城做會計。其次,我能選擇我的出身么?我的出身影響了什麼?

男孩說:當然有影響。婚姻不是兩個人的結合,而是兩個家庭的結合,你懂么?

她坐在學校操場的看台上斷斷續續哭了一整晚,天色蒙蒙亮的時候,她做了決定:要去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無論如何都要過上令人羨慕的生活。

12顆種植牙徹底恢復後,她感覺自己的確轉運了。

她把家搬到了東三環邊上,有兩三個能夠買單的固定約會對象,最重要的是,她認識了老戴。

她先是手機搖一搖,搖到了老戴的一個馬仔,兩人見了面,彼此並不來電,他嫌她拿腔捏調,她看穿他外表花哨實則窮酸。但因為彼時她已有了美貌,馬仔覺得當個玩伴也不錯,帶出去有面子。就這樣,馬仔帶她去了老戴的一個局,就在老戴麾下的一家夜店。

在京城最高端的夜店裡,她一下子就不出眾了,尤其圍繞在大哥身邊的,個個都比她年輕、緊緻、露得多、放得開。一開始她坐在最外圍,也沒人招呼她,但她就那麼沉穩地坐著,遠遠打量坐在中心位置的老戴,看他身邊貼過來敬酒的姑娘換了一茬又一茬,老戴只是喝,並不和誰特別親密。過了夜裡兩點,老戴身邊喝暈的姑娘們被一個一個馬仔帶去了舞池、或者帶去了酒店,她像一條蟄伏在草叢中一動不動窺探獵物許久的翠青蛇,此刻才彎繞而準確地游向了老戴。

老戴見她坐了過來,條件反射舉起了酒杯,她順勢就著老戴的手,將老戴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害羞地笑了笑,說:你就別喝了。

老戴並沒有太在意,哈哈笑了兩聲,又開始跟別人喝,而她就乖巧地坐在老戴身邊幫他斟酒。又過了一陣,老戴有些喝高了,也不知是喃喃自語還是說給她聽:你們女人怎麼這麼麻煩,什麼都要管?

她把話接了過來:大概是太愛你,愛得已經找不到自己,才會想牢牢抱緊你。

老戴略微驚了一下,說:你這個小姑娘真有意思。沒過一會兒,老戴的手便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她的膝蓋上。

凌晨四點,她對老戴說:我要回家了。

老戴想了想,問:我能跟你一起回么?

她說:可以。但只是讓你借宿,不許干別的。

***

事實上,那一晚的確什麼也沒發生。

老戴到了她家鞋子都來不及脫,倒在床上就睡著了。等再醒過來的時候,老戴看見自己的外衣外褲都整整齊齊地疊在床邊,而她則坐在寫字檯前練書法。

老戴穿好衣服起來,走進衛生間,又發現洗手台上放了一把新的牙刷和一條新的毛巾,很是貼心。洗漱妥帖,老戴對她說:你今天沒別的事吧?要不,我帶你去逛逛街。

她笑了,說:真不用這樣,你就是在我家睡了個覺,不用買單。

老戴又笑了:你太有意思了,那一起吃個午飯總可以吧?

***

她記得以前徐姐娛樂城裡業績最好的小姐說過一句話:男人成功到一定份上,傾訴欲就會蓋過性慾。

這句話在老戴身上得到了嚴絲合縫的印證。他是早已結了婚的,對他老婆似乎又愛又恨,言語間有諸多抱怨。但一個男人若是一直抱怨著一個女人又不肯離開,那他要麼是恨而無能,要麼是愛到習慣。

對別的女孩喋喋不休地聊自己的婚姻和妻子,女孩們常會誤以為老戴這是委婉勸自己不要往他身上貼。但她不會,她不但聽得下去,還能頭頭是道地勸慰老戴。老戴時常深夜喝醉了一通電話和她聊到早上五六點,她全程甜美,絕聽不出一絲倦意和敷衍。末了,她總會總結一句:你不可能只從一個人身上得到所有想要的東西。

就這樣吃過幾次飯,斷斷續續聊了兩三個月的通宵電話,老戴不好意思了,覺得要給她點什麼,便邀請她:下下周在香港有個遊艇會的活動,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她沉吟了一下,說:我先去公司請假試試,不保證一定能去。

在香港,一切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老戴畢竟48歲了,還有脂肪肝。上個床跟被迫上台發言似的,吞吞吐吐,詞不達意,草草結束。但老戴看她倒真的很享受,臉色潮紅,大汗淋漓,渾身發抖。老戴還挺高興:到底是小女孩單純見識少。

第二天老戴執意要帶她去買東西。進了愛馬仕,相熟的導購一看是他,喜笑顏開:戴生,有好嘢特地給你留著。導購從庫房裡迅速取來三個大盒子,打開來全是柏金包,分別是寶藍色牛皮金扣、淺灰色鱷魚皮金扣、粉紅色鴕鳥皮銀扣。老戴對她說:喜歡哪一個?還是都要?那一刻她突然覺得身臨某個猥瑣版的民間傳說,一個腦滿腸肥的神仙問她:小姑娘,你掉在河裡的斧頭是哪一把?金斧頭、銀斧頭、還是鐵斧頭?而她的確知道選什麼最終才能同時得到三把斧頭——她只選了一隻東方馬術系列的馬克杯。

老戴說:你是看不起我么?

她笑,說:我真的就想要這個。

晚上吃飯的時候,她主動說起了緣由:以前我爸的寫字檯上就有這麼一隻杯子……

老戴果然問:你爸是做生意的,還是當官的?

她說:都不重要了,反正被身邊的人陷害,後來進去了。

老戴心生憐惜,問:現在放出來了么?

她說:爸爸身體不好,我讀大學的時候,他在裡面突發心梗,說沒就沒了。

說到這裡,她流淚了,老戴立即坐過去抱住她。

她淚眼迷朦地望著老戴,說:以前我爸爸在位置上的時候,來我家求他辦事的人每天從樓上排到樓門外,我家裡什麼好東西都有。後來他出事了,人人立即換了另一副嘴臉,家也被抄了,包括寫字檯上那隻杯子。爸爸下葬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來送他,我在他墳前立的誓,我要永遠離開老家,再也不要看到那些人的嘴臉。哪怕我一個人在北京一輩子受窮、一輩子孤獨,都沒關係的!

老戴心疼極了,動情地說:我會照顧你的,傻丫頭。

她內心冷笑:真不知道是誰傻。

跟老戴在一起這四五年,老戴陸陸續續給了她不少東西:包、手錶、衣服鞋子,直到去年給她貸款買了御金台的房子。

她從不主動管老戴要東西,她曾經對老戴說的那句話,其實也是對自己說的——你不可能只從一個人身上得到所有想要的東西。

所以,當她想要別的東西時,她會找別的人要。比如,今年她無端端想要一台瑪莎拉蒂。某天路過4S店的時候,她乾脆直接進去了,選了一台百萬左右的紅色Levante,銷售問她是全款還是按揭,她說你先等等,然後走到一個角落開始打電話。

她先打通了一個,上來就撒嬌:「老公,5555,人家不開心,今天把我那台小破車撞了……我人沒事啦,但那台車子肯定報廢了……我想買個瑪莎拉蒂,貴是貴一點點,但人家想自我激勵一下么……老公幫人家出一個首付啦,也就三十萬,我保證以後不亂花錢了……好不好啦,老公,我已經在4S店坐著了,你就快點把首付打過來嘛,剩下的我自己貸款然後努力工作還啦,你就當鼓勵一下人家嘛……」

接著打通第二個,一樣是撒嬌:「老公,5555,人家不開心,今天把我那台小破車撞了……我人沒事啦,但那台車子肯定報廢了……我想買個瑪莎拉蒂,貴是貴一點點,但人家想自我激勵一下么……老公幫人家出一個首付啦,也就三十萬,我保證以後不亂花錢了……好不好啦,老公,我已經在4S店坐著了,你就快點把首付打過來嘛,剩下的我自己貸款然後努力工作還啦,你就當鼓勵一下人家嘛……」

然後打通第三個。

三個電話打完要到了三筆首付,她回到4S店,對銷售說:全款。

這三個肯買單的男人都是她用交友軟體搖出來的,當然絕不是隨便亂搖就搖得出這麼高質量的,她很有一套策略——她會專程開車到北京幾處知名豪宅附近打開手機搖:霄雲路8號、釣魚台7號、星河灣、望京金茂府……從西搖到東、從南搖到北,這些豪宅社區里,有的是小心翼翼又欲求不滿的中年富貴無聊男子,她把他們搖出來以後,便群發問候:你好,鄰居~

附近的男人一聽是鄰居,多半會放鬆戒心跟她聊幾句,加了微信以後,再一看她朋友圈裡發的自拍,又願意再多聊幾句。這時她會說:其實我是你的准鄰居啦,打算在你們小區買房,最近一直在看,你有好的介紹么?

這樣搖,命中率並不高。但就像開發大客戶一樣,脫靶999次沒關係,命中1次就可以。對於命中的那個男人,她會約出來先喝個咖啡,然後假模假式地一起在小區看幾套二手房,讓男人出出主意,最後種種原因沒買成也會請男人吃飯答謝,老戴送給她的行頭足以令這些男人相信她的出身和階層,一來二去,總有願意和這個漂亮溫婉的「白富美」搞搞曖昧的。比如,分別為她支付了瑪莎拉蒂首付的那三位。

她的朋友圈有數十個分組,每個和她保持固定關係的男人以及通過這個男人拓開的社交圈嚴格分在一個組裡。在公開的朋友圈內容中,除了自拍,她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純植物護膚品的聯合創始人,有自己的微商銷售團隊,業績喜人,月入百萬。不過這全是虛構的,產品、廣告、銷售終端展示都是網路盜圖然後找人PS的。目的不過是做戲給老戴以及別的男人看:她開的名車、戴的珠寶、坐的頭等艙,全部是自己辛苦創業掙來的——可以理解為另一種形式的「洗錢」。

她在數十個分組裡,平行扮演著不同男人的女友、玩伴、紅顏知己,她從男女關係里發現了一個真知灼見的秘密:任何男人其實都不想要全天候的伴侶,所以她可以把自己的全天劈成數個時段,用於經營不同的男人。

來京八年,她覺得自己終於成為了「城中名媛」。

***

御金台的房子還沒住熱,老戴的妻子找上門來了。

戴太太一點都不客氣的,透過門禁對她說:我是老戴的老婆,放心,不是來揍你的,有事情要和你當面溝通,你躲不掉的。

她誠惶誠恐,乖乖打開了門,見到戴太太以後很是意外:她看起來感覺比自己年齡還小,身材凹凸有致,穿一條皮leggings,腳蹬一雙10cm的紅底Pigalle(Christian Louboutin經典款式尖頭細跟鞋),披著一件香奈兒的粗呢外套,也是長頭髮,束成了高高的馬尾,顯得臉更加緊繃。她仔細觀察了她的臉:玻尿酸的注射手法、妝容的描畫重點,幾乎和自己如出一轍——她們根本是同一種女人。

這讓她立即泄了氣,想像中她自己應該是與戴太太多麼不同的女人。以前聽老戴抱怨、嘮叨,總覺得戴太太彪悍、老氣、不講究,而自己溫柔、可人、會打扮,沒想到,男人果真只愛吃同一種食物,說不定老戴還是因為她有幾分像戴太太才肯垂青的。

戴太太看出了她的沮喪,笑了笑,說:很失望吧?發現我不是從老戴老家跟出來的40多歲黃臉婆?老戴二十年前在澳門混的時候,我就跟了他,那時我也才十七歲,後來我們一起從澳門搬來了北京,我估計我們應該差不多大。

戴太太在她的公寓里轉了一圈,最後站定在客廳的落地窗前,對她說:你千萬別以為我是來要求你離開老戴的,哈哈哈哈,我可管不了他!

她怯怯地問:那你來幹什麼?

戴太太說:你花了我的錢,現在請還給我。

她惱怒:我花了你什麼錢?

戴太太指了指這房子:喏!這就是花我的錢買的。老戴膽大包天到挪用公司賬上的錢替你出首付、還月供,公司是我和他共有的,所以,這不是花我的錢是什麼?

她還想否認,戴太太又說:你知道老戴為什麼不敢離婚么?一離婚,財產立即對半兒劈。這就是法定配偶的權利。他在婚內花的每一分錢,都有一半是我的,我可沒同意給你買房!

「那你想怎麼著?」

「我不管這房子現在值多少錢,連首付和已經付過的月供,你給我一千萬。我一分錢都沒有訛你,按實際發生額算的。」

「我要是不同意呢?」

戴太太笑:誰會主動同意呢?要手裡沒點兒料,我拿什麼來跟你談?

戴太太打開自己的微信,翻出兩個聯繫人給她看:這兩個男的你都認識吧?你要敢說不認識,我立即把他倆現在就叫到你家來。

她一看,慌了!的確是活在她設置的平行時空中的「男友」,兩個人都分別為她的瑪莎拉蒂掏了三十萬首付。

戴太太嗤笑了一下:不是我說,你們現在這一撥兒出來撈的,也太貪了!都學會眾籌了!但北京這個圈子說大也不大,愛玩兒又大方的男的,來來去去就那些,我們老戴也是其中一個。人家肯給你花錢,是用了真心的。但並不代表這些男的蠢、慫、無能,都是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你這樣自作聰明地拿他們當凱子,你知道後果是什麼么?

她立即怕了,用並不真誠的哭腔求饒。

戴太太說:你呀,趁早把這房子賣了,把錢還給我。否則,我讓你在北上廣包括港澳台都混不下去。

「姐,你能不能高抬貴手放過我?我家裡條件不好!我窮怕了!」

「我也是苦出身呢,所以才那麼看重我兜里的錢,你說對吧?」

御金台的房子雖然貴,但只要肯比市價低10%,還是很好出手的。

她惹不起戴太太——人家已經把男人的資源轉換成了自己的手腕,而她所有賴以生存並從中獲利的關係卻是基於欺騙,她賠不起。

拿到賣房款,打給戴太太以後,就所剩無幾。她難過得想找個人說說話,一翻通訊錄,竟沒有什麼朋友。她突然覺得,恐怕是時候離開北京了。

鬼使神差地,她撥通了小郝的電話。

「小雅,好久不見!你還好嗎?找我有什麼事?」,聽聲音,小郝從未忘記她,也沒有記恨她。

她眼淚流了下來:「沒什麼,就是突然想你了」——這一次,她是真心的。

「哦,呵呵」,小郝倒不知所措了。

「對了——」,她剛想說「你最近有沒有時間,要不要見個面」,卻聽到了電話那頭小孩子的啼哭聲。

「你,當爸爸了?」

「嗯,老大三歲了,老二還在媳婦兒肚子里。」

她把手機移開,怕小郝聽到她的哽咽。

「沒什麼」,她收拾好情緒,對小郝說:「我要離開北京了,成都那邊有個很好的機會。想來想去,還是要對你說一聲再見。」

「呀!這麼突然?!」小郝問:「什麼時候走,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不了,你好好保重。代問小朋友和太太好。」

「小雅,你也要保重。在成都好好的,實現你的夢。」

掛了電話,她在國貿大飯店的房間里對著北京城燈火輝煌的東三環痛哭失聲,如同許多年前在大學校園操場里痛哭的那一次——那時她羞恥於被遺棄,而這一次,她羞恥於現在的自己。

***

離開北京前,她把瑪莎拉蒂也處理變賣了。賣車所得的八十萬,她存進了小郝的銀行賬戶。當年她刷過那張卡太多次,賬號到現在都背得。

成都的房子,她來之前就租好了,就在高尚社區林立的桐梓林。她放下行李,下意識打開社交軟體。立即收到了一條陌生人私信——

「喲,美女,錦綉花園?」

「嗯。」

「加個微信?」

「好呀。」

第七話 終

往期連載

下回預告

辦完離婚手續,她如釋重負——

」我終於和這個男人的母親解除法律關係了!」

女,38歲,離異。來京十二年,某名店導購。

敬請期待:《北京女子圖鑑第八話|北京安得下你的原生家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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