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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紹亮散文——睡火炕

睡 火 炕

早就想寫寫火炕了,可又覺得光憑自己的感覺寫出來的東西缺乏理論性,上不了一定的高度,所以遲遲沒有動筆;想找幾本關於火炕的書,跑遍了市內各大書店,毫不費力地看到了起碼不下幾十種研究 床的做法的書籍,而且千百年來變化多端,卻沒有找到一本說火炕的,甚至連一篇介紹性的文字也沒有。但我卻知道,火炕在中國歷史悠久。就拿我的家鄉山西原平來說,在1985年發掘出的一個墓葬中就發現了炕圍畫,經專家考證是北宋時期的。前年我到晉西北的寧武旅遊,參觀了幾個景點,其中一處叫古棧道,一處叫懸館,據說都是明清時期的遺物。懸崖峭壁上,有的山洞裡的火炕居然還在,即使火炕沒有了,那洞壁上煙熏火燎的痕迹也依稀可見。還有更早的。最近在網上看到,吉林省通化市萬發撥子遺址發掘時,考古工作者發現了3座魏晉時期的火炕遺迹。研究結果證明,1600年以前的東北地區就早已使用火炕。不僅北方,四川、貴州一些地方也發現有火炕。

看來,過去的北方根本沒有床的概念,只有大大小小的炕。火炕是空心的,和爐灶相連,炕膛用土墼(土坯)或石板壘成多條暗道,叫做炕洞。每次燒火做飯,煙火順著炕洞從牆壁直達房頂的煙窗排出,火炕便熱了起來。這種取暖方法,既省柴火、又避免污染,使房內的空氣保持清潔。一般老人睡在炕頭上,那地方溫度最高。未成家的兒女及晚輩睡在中間或者炕尾。快成家時,便在未來的洞房裡盤出一炕,夏天倒也涼快,但冬天卻要靠燒炕來取暖。灶和炕盤得不好,煙囪出煙就不順暢;再說,燒炕也比較麻煩,要用乾柴火,下雪之後,柴火來不及晒乾,不好點燃,就是點燃了,搞不好也會弄得滿屋是煙。有的家境不好,怕費燒的,或者媳婦嫌麻煩,於是一家人又擠到了老人的炕上。許多人生在炕上,死在炕上,一輩子也沒有離開過火炕。

而火炕對於我,則似乎更親切一些。我在農村生活過將近二十年,炕上摸爬滾打長大。由於貧窮,前輩留下的炕太小,三代6口人長年累月擠在一起。以後房子改造時,母親說,把炕盤得大點吧,咱家人口多,免得到時受制(限制)。所以,我家的炕足足有八尺寬、丈五長,睡七八口人沒有問題,是農村比較普遍的那種。前些年農家人的居住條件差,「屋」盡其用,一個房子將近一半是炕,一半是地,沒有專門的會客廳,沒有高腿子飯桌,甚至沒有一把椅子。於是,火炕便成了家居生活的主要領地,活動的主要場所,是功能最全的地方:可以休息睡覺,那是一天勞頓後的歸宿;可以擺上炕桌吃飯,那是每天的必修課;可以在炕桌上讀書溫習功課,那是孩子們家裡惟一的課桌;可以打麻將、甩撲克,那是逢年過節時種類不多的娛樂項目;可以算命、擺放供品,那也是一道少不了的風景。客人來了,一般要被禮貌地請到炕上來坐,這是農村的待客之禮。盤腿坐在炕上,從心裡感到暖烘烘的。這不單因為火炕暖和,更主要的是因為主人們待客的熱乎勁。女人做針線、幹家務等展示農家人瑰麗多姿生命景觀和無可奈何生活際遇的一切更是離不開火炕。

火炕上鋪得是用高粱篾編織的席子。高粱也真是一種好東西,除果實可以吃可以釀酒,桿可以造紙書寫悅目的詩行,可以喂牲畜為農家增添幾個零花錢,也可以漚肥使莊稼增加養份外,高粱篾炕席則夏天清涼,冬天保暖,更是誰家也離不開。一戶人家再窮,可以沒有褥子,可以幾個人合蓋一床被子,但不能沒有炕席,因為那炕是土做成的,沒有炕席等於睡在了土堆上。現時,過去的席子變成了地板革,有的甚至鋪上了毛氈地毯,乾淨了,暖和了,但總感到不如睡在席子上面涼快、親切。家鄉人經常告戒那些不孝子孫:「你再不孝,我死後也得用一張炕席捲起來埋了。」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炕席的重要性。

炕上靠牆碼放著一大垛被褥,人們都習慣於在疊好的被褥上蓋一塊線毯或者綉上各種好看圖案的布,叫苫單。家鄉的許多女孩年輕時都要學會做針線活,最好學會刺繡,因為將來夫家的人會以這活計來評價兒媳婦的好賴。出嫁時,帶上自己精心製作的苫單,以顯示自己的心靈和手巧。

冬天睡在火炕上,用現在那句流行的話說簡直是「酷斃了」,尤其是從寒冷的外面回來鑽進早已鋪好的被窩時。熱直接溫暖著人們的肌膚,且可以不受拘束地橫躺豎卧、四仰八叉;全家人都睡在一個炕上,像一個班的戰士一樣一字排開,談古論今、談天說地,重複炕圍畫的內容,展望未來的美好,享受著肌膚之親,洋溢著暖暖的親情,完全一種「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動畫面。

火炕不僅給人以溫暖,幫人解乏,而且在一定的條件下還治病。一年冬天我感冒,眼看著就要過年,家裡人忙得團團轉,我卻大躺在炕上,村裡的一個醫生說我是受了風寒,又上了火,發發汗就好了。母親把炕燒得熱乎乎的,我姜蔥蒜胡椒一起下,蓋了兩張被子蒙頭大睡,身上的汗幾乎把一張被子都濕透了,第二天起來便覺得渾身輕鬆。從此,我知道了火炕不僅對關節炎和腰腿痛病有好處,還能治感冒。於是,更加相信了它。

兒時的我有時把火炕當作舞台,是因為它的平坦、寬大,還有堅硬。我糾集一群男女頑童在炕上唱戲,沒有幕布,抓一塊苫單掛在炕和地的分界處。「幕布」拉開,我們各自拿著用木頭削的刀槍劍戟瞎折騰,打打殺殺,蹦蹦跳跳,大喊大叫;走大步,甩水袖,翻跟頭;生旦凈末丑,想演什麼演什麼,完全不講究形式,完全沒有章法,不讓地上坐著「看戲」的那幾個觀眾拍手叫好絕不罷休。但畢竟炕是土做的,經不得蹦跳折騰。一次,「武松」正追殺「潘金蓮」,只聽得「嘩啦」一聲,火炕塌了一塊,那「武松」一條腿插進了炕洞,弄的滿腿滿腳都是煙塵,狼狽不堪,「潘金蓮」乘機而逃,觀眾們哈哈大笑。我們樂了,卻難免招惹來父母的責罵甚至拳腳相加。

即使我以後上了中學,也沒有離開過火炕。記得我們6個同學擠在一條小炕上,每個人只有六尺多長、不到一米寬的地方,一人放屁,大家共享,一人咬牙,大夥皆聽。那時我們吃不飽肚子,只有靠家裡補貼些食物。由於僧多肉少,從家裡帶來的窩頭、菜餅等吃食只有晚上蜷縮在被子里偷著吃,有時聽著別人的咂吧之聲,摸著自己癟癟的肚子,饞誕欲滴,蠢蠢欲動,真想掀開被子把他的食物一搶而光。

農家人在享受火炕給自己帶來愉悅的同時,也深感它的弱點和某些不便。床越睡越熱,炕卻越睡越冷,暖床靠的是體溫,暖炕則靠的是柴火;一家人睡在一起,哪個方向稍有動靜,其他的人耳聞目睹;孩子小還好說,懂事後夫妻們就會感到很不方便,所以,農村的夫妻們早早就結束了應該屬於他們的正常的性生活。而日常生活中,最令人尷尬的還是那每晚必解的小便,一個尿盆放在炕的一邊,有人要方便,得垮過人腿去找,有時朦朦朧朧、迷迷糊糊一腳下去,不知深淺地踩在了家人的腿上,著實受驚不小;也有的時候不注意一腳將尿盆踩翻,尿灑了一炕。我兒時就干過幾次這樣的事,每次都是在母親的斥責中了事,又在她的埋怨聲中入睡。

上個世紀50年代末,我村來了一個支農的知識分子,四川人,住在我家的南房裡。他的生活習慣和我們有許多的不同,最明顯的是他不喜歡睡火炕,整天叫嚷著要睡床,和父母親商量要刨掉火炕。父母親當然不同意,於是父親給他釘了一張四個腿支起的簡易木床放到炕上。四川人在上面鋪了好看的床單,顯得又乾淨又利落。一天他不在,我好奇地爬到那床上躺了一會,開始有點冷,可越睡越暖和,那一刻,我幼小的心靈就像荒涼的土地上瘋長出的野草,隨著起伏的胸膛而劇烈搖擺。當時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以後才明白,這是一種慾望:我想擁有一張床。

走出家門後,我睡床的日子便多了起來,單人床、雙人床、高低床;木床、鐵床,鋼絲床;棕床、彈簧床、席夢思……但無須諱言,現在每當回到農村老家,不知是習慣使然還是出於無奈,我還和86歲的老父親睡在一條大炕上。

在城市睡慣了床,一下移到炕上,開始總感到有點彆扭和不習慣,身下硬邦邦的,尤其是那熱,開始像躺在烙餅鍋里烘烤五臟六腑,火燒火燎,到了後半夜卻又感覺寒冷。孩子們尤其不習慣,說是農村雖然空氣新鮮,但這大炕實在不好。當然嘍,在城裡他們一個人一個房間,現在幾個人擠在一起,沒有那種隨心所欲的感覺也就很自然了。

看來,雖然現在床的種類琳琅滿目,在北方農村一些年輕的家庭也大有市場,但由於傳統和氣候的使然,農家完全想取消火炕還是不大可能,特別是老人。但我想,在如今到處都在講改革的年代,火炕也應該改進或者改革了。比如它的面積,可否小一些,或者分割成幾塊?比如它的溫度,如果可能,可否讓專家來研究怎麼調控?比如一家人同擠一炕的問題,隨著住房條件的改善能否分開居住或者搞些隔斷?

(本文節選自劉紹亮散文集《走出璜珥》 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9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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