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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良知」與「隨處體認天理」

弘治十七年陽明先生任兵部主事,湛甘泉時為翰林庶吉士,兩位大儒「一見定交,共以倡明聖學為事」。陽明先生在《別湛甘泉序》中說:「得友於甘泉湛子,而後吾之志益堅,毅然若不可遏,則予之資於甘泉多矣。甘泉之學,務求自得者也」。

黃梨洲在《明儒學案》中說:「王湛兩家,各立宗旨。湛氏門人雖不及王氏之盛,然當時學於湛者,或卒業於王;學於王者,或卒業於湛,亦猶朱陸之門下遞相出入也」。

後來,兩先生在學術上逐漸產生了分歧。陽明先生論學以「致良知」為立言宗旨,湛甘泉主張「隨處體認天理」。陽明認為,隨處體認天理,如此用工夫,「是求之於外了」。甘泉反駁道:「若以格物理為外,是自小其心也」。(《傳習錄》201條)

陽明先稱許「甘泉之學,務求自得者也」,為何又批評甘泉之學,「是求之於外了」?須注意,陽明對於甘泉之學先揚後抑,或褒或貶,只是所站的高度或者說選取的參照點不同。

相對於俗儒沉溺於訓詁辭章,講之以口耳,甘泉之學體之以身心,務求自得,此孟子所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但湛甘泉不能深造自得以入於精微,而是中止於狂者的胸次。如果以大人之學或中庸之道來考察甘泉之學,則未免「求之於外」。

嘉靖三年中秋,陽明先生宴門人於天泉橋。是夜月白如晝,先生命侍者設席於碧霞池上,門人在侍者百餘人。酒半酣,歌聲漸動。久之,或投壺聚算,或擊鼓,或泛舟。先生見諸生興劇,退而作詩:「處處中秋此月明,不知何處亦群英?須憐絕學經千載,莫負男兒過一生。影響尚疑朱仲晦,支離羞作鄭康成。鏗然舍瑟春風裡,點也雖狂得我情」。

陽明先生批評朱子、鄭玄而讚揚曾點,顯然是要弟子學習曾點,爭取做一個狂者。孔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陽明勉勵弟子做一個狂者,也是此意。

明日,諸生入謝。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陳,思魯之狂士。世之學者,沒溺於富貴聲利之場,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脫。及聞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緣,皆非性體,乃豁然脫落。但見得此意,不加實踐以入於精微,則漸有輕滅世故,闊略倫物之病。雖比世之庸庸瑣瑣者不同,其為未得於道,一也。故孔子在陳思歸,以裁之使入於道耳。諸君講學,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見此,正好精詣力造,以求至於道。無以一見自足而終止於狂也」。

中秋節這一天,陽明先生還要求弟子做個狂者,第二天又勉勵弟子「精詣力造,以求至於道,無以一見自足而終止於狂也」。尤其特別指出,「但見得此意,不加實踐以入於精微,則漸有輕滅世故,闊略倫物之病。雖比世之庸庸瑣瑣者不同,其為未得於道,一也」。

陽明點出這層意思,此正如孔子所謂「過猶不及」,可結合《中庸》第四章來體會。

學者須體察陽明先生一番良苦用心,如此開示弟子,不是前後言辭相互矛盾,多變善變,讓人無所適從,恰恰相反,此乃顏子所謂「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陽明對於甘泉之學,前後有不同的評價,也是同樣道理。陽明之學具體而微、精益求精,而甘泉之學止步於狂者的境界,僅得大道之一隅。

陽明先生曰:「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有學者認為,陽明之致良知,由「根本」貫通「末端」,而甘泉主「隨處體認天理」,乃由「末端」反歸「根本」,兩先生之學,殊途同歸。持這種觀點,似乎能從《與毛古庵憲副書》中得到印證。

陽明曰:「凡鄙人所謂致良知之說,與今之所謂體認天理之說,本亦無大相遠,但微有直截迂曲之差耳。譬之種植,致良知者,是培其根本之生意而達之枝葉者也;體認天理者,是茂其枝葉之生意而求以復之根本者也。然培其根本之生意,固自有以達之枝葉矣;欲茂其枝葉之生意,亦安能舍根本而別有生意可以茂之枝葉之間者乎?」

陽明先生或有難言之隱,有些話語不好直接點明。「但微有直截迂曲之差」,只是一種委婉的說法。唯有在「體認」工夫曉得頭腦的前提下,才可言「隨處體認天理」與「致良知」殊途而同歸。

鄒謙之是陽明先生非常信任和喜愛的一位弟子,陽明曰:「曾子所謂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較,若謙之者,良盡之矣!」陽明在寫給鄒謙之的書信中,對於甘泉之學的評價,應該沒有隱諱,真實表達了心中的想法。

在《寄鄒謙之》(其五)中指出:

「隨事體認天理,即戒慎恐懼工夫,以為尚隔一塵,為世之所謂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而求之於外者言之耳。若致良知之功明,則此語亦自無害,不然即猶未免於毫釐千里也」。

又曰:

「隨處體認天理之說,大約未嘗不是,只要根究下落,即未免捕風捉影。縱令鞭辟向里,亦與聖門致良知之功尚隔一塵,若復失之毫釐,便有千里之謬矣。」

陽明先生認為,「隨處體認天理」與「致良知」,在下手功夫處尚隔一塵,難免有毫釐千里之謬。如何理解這毫釐之差?陽明對於朱子格物之說的批判可作參考。

「若以誠意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為善去惡無非是誠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窮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蕩蕩,都無著落處,須用添個敬字方才牽扯得向身心上來。然終是沒根源。若須用添個敬字,緣何孔門倒將一個最緊要的字落了,直待千餘年後要人來補出?正謂以誠意為主,即不須添敬字,所以提出個誠意來說,正是學問的大頭腦處。於此不察,直所謂毫釐之差,千里之謬」。(《傳習錄》129條)

陽明先生認為「文公格物之說,只是少頭腦」,那麼,「隨處體認天理」相對於「致良知」工夫有毫釐之差,這毫釐之差同樣是因為工夫失卻頭腦,茫茫蕩蕩,沒有著落處。

只是甘泉對於「隨處體認天理」非常自信,不承認如此用工夫為「義襲而取之」。甘泉曰:「蓋陽明與吾看心不同。吾之所謂心者,體萬物而不遺者也,故無內外;陽明之所謂心者,指腔子里而為言者也,故以吾心之說為外」。

甘泉認為陽明之所謂「心」,專指在腔子里,故其以「自小其心」回應陽明的批評。甘泉如此理解「心即理」或「致良知」,是有問題的。

針對先儒格物之學「務外而遺內」而因病用藥,陽明主張「心即理」,但並不是舍物理而懸空在自家心體上做工夫。

「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對於「心」與物理之間的關係,陽明闡述得非常完備,只是後一句「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總是被有意無意地忽略掉。

陽明提出「心即理」,其實是要打通內外心物,心之所發為意,意之所在即是物,心、意、知、物,只是一件。此心致廣大,充塞於天地之間,本無心外之物,故格物工夫不可能向外襲取,如此,格物工夫便有了本原。

在甘泉看來,隨處(事)體認天理,這「天理」作為本原,便是格物工夫之頭腦,這是與朱子格物之學的本質區別。朱子先格物致知,而後用誠意工夫,內外物我闢為兩截。格物而窮其理,此「理」為物理,如此用格物工夫,陷於支離決裂。而隨事體認天理,由「博」反「約」,由「末」反「本」,工夫是一貫的。

其實,一落到「隨處」、「隨事」上去用工夫,就向外襲取了,即使後面加上「天理」二字,「天理」也只是一場虛說。這體認工夫如同「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以求「豁然貫通」,必然陷於支離決裂。

《大學》格物工夫入於精微,應是《中庸》所謂「時措之宜也」。此心體萬物而不遺,「致廣大」與「盡精微」不過是一體兩面。「隨處」或「隨事」,均是求之於外。學者唯有落在「時」上去真切體會,才是真正做自反工夫,工夫才曉得頭腦。《大學》曰:「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如何由「近道」而入於「道」?需要貫通內外本末,打通終始先後。

甘泉不識陽明之學,陽明對於甘泉之學卻看得透徹。陽明曰:「縱令鞭辟向里,亦與聖門致良知之功尚隔一塵,若復失之毫釐,便有千里之謬矣」。

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孟子點出一個「反」,來說學問工夫,正所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須知,孟子特彆強調「萬物皆備於我矣」,這是為「自反」工夫指示一個頭腦。所謂「自反」,不是反於「內」,決裂事物而茫茫蕩蕩,空守著一顆孤懸的心,而是反於「中」而盡其「性」。

「自反」工夫曉得頭腦,這是在通透內外的基礎上反於「內」,不是由外而內一次性完成的,而是開闔出入、循環不已,有個連綿恆久義。所以,應該落在「時」上而不是落在「隨處」或「隨事」上去做體認工夫。《中庸》云:「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

湛甘泉也知在自家身心上做工夫,但其自反工夫與聖門致良知之功尚隔一塵,只是養得「氣寧靜」,不能入於大中至正之道。

陽明先生諄諄告誡鄒謙之:「世間無志之人,既已見驅於聲利詞章之習,間有知得自己性分當求者,又被一種似是而非之學兜絆羈縻,終身不得出頭。緣人未有真為聖人之志,未免挾有見小欲速之私,則此種學問,極是支吾眼前得過,是以雖在豪傑之士,而任重道遠,志稍不力,即且安頓其中者,多矣」。

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陽明對於甘泉的嚴厲批評,絲毫不參雜私意,完全出於護持孔門之學一顆公心。大程子不願稱周濂溪為先生,陽明先生終身無一言提及白沙,此為儒門兩大公案。周濂溪、陳白沙與湛甘泉,均是以一見自足而終止於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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