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於宮廷的使者:波西米亞傳教士艾啟蒙在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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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7
作者/林碩(中國國家博物館),文章發表在《捷華通訊》(捷克)第443期,有改寫。【未經授權請勿轉載,歡迎分享朋友圈】
艾啟蒙,本名伊格內修斯,天主教耶穌會士,出生在中歐的波希米亞王國。當時波希米亞控制的區域大致相當於今天捷克共和國西部地區,名義上是獨立國家,實際上自十六世紀以來逐漸淪為奧地利帝國哈布斯堡王朝的附屬。在伊格內修斯生活的十八世紀初,波希米亞的局勢已經危如累卵,隨時可能被野心勃勃的宗主國奧地利所吞併。
然而,國家的命運並非艾啟蒙可以扭轉。作為一名耶穌會士,他每天都在修道院中研讀《聖經》以及依納爵·羅耀拉所著的《神操》等經典,推演天文歷算,苦練繪畫等技藝。除了上述課業之外,艾啟蒙還有一項特殊的技能需要學習,那就是漢語。為此,伊格內修斯日夜攻讀前輩傳教士利瑪竇所編纂的《西字奇蹟》等中西拼音對照辭典,可謂手不釋卷。十八世紀四十年代,他接受羅馬天主教會的委派,以耶穌會士的身份前往東方傳播上帝的福音。
清乾隆十年(1745年),伊格內修斯沿著海上絲綢之路踏浪東來,首先在中國澳門登陸上岸,這也是明代以來形成的傳統。遵循兩百年前利瑪竇制定的"和儒補儒"政策,每位到達中國的傳教士都應該在澳門進一步提升漢語水平,適應東方的文化氛圍。同時,他們還有一項重要的任務:脫去原本黑色的修道袍,換上漢族士大夫的衣冠打扮,並取一個頗為文雅的漢名,以便在最大程度上減少傳教工作可能遇到的阻力。於是,伊格內修斯選擇以"艾"為姓,取名"啟蒙",表字"醒庵",寓意自己在華的傳教生涯一帆風順,喚醒東方大地上的"迷途羔羊"。
然而,艾啟蒙所面臨的傳教環境與他的前輩利瑪竇、湯若望等人截然不同。明末清初時期,無論是明朝的崇禎帝,還是清朝的順治帝,中國君主普遍對天主教在華傳播採取寬鬆政策。一方面是由於包括皇帝在內的上層社會初次接觸到西方的宗教、文化與科技,無論是地球儀、自鳴鐘,還是《坤輿萬國全圖》都令他們倍感新奇,對中歐之間的物質、文化交流表現出強烈地互動意願。另一方面,明清易鼎之際,戎馬倥傯,未逞文治。各方的著眼點都是藉助歐洲的先進科技,尤其是紅夷大炮等火器使己方在軍事作戰中立於不敗之地,因此對宗教等意識形態領域管控較松。綜上所述,自十六世紀中葉至十七世紀以來的百餘年間,朝廷總體上對天主教的傳播採取弛禁態度。
然而,隨著大規模戰事告一段落,曾經崇尚西學的康熙帝對耶穌會士在華傳教的態度也逐漸產生變化,開始限制傳教活動,最終頒布了禁教喻令。作為後繼者,雍正、乾隆兩朝更加嚴格的奉行禁教政策。當然,頗具浪漫主義情懷的乾隆帝畢竟不同於固執刻板的四爺雍正帝。在他的統治之下,有一技之長的傳教士仍然可以留在京師,為朝廷效力。
艾啟蒙《雙犬圖》
那麼,艾啟蒙是憑藉哪項技能獲得乾隆帝青睞,得以入宮伴駕呢?是像利瑪竇那樣精通天文曆法的推算?還是像湯若望那樣會鑄造紅夷大炮?亦或像他的波希米亞同鄉嚴嘉樂那樣深諳數學、音律之道?答案都不是。因為乾隆帝對於曆法、術數等西學的興趣,遠遠比不上他對西方藝術的追求與熱愛。講到這裡,答案呼之欲出:艾啟蒙正是憑藉自身的繪畫技藝受寵於御前。當然,艾啟蒙畢竟是一位來自波希米亞的非專業畫師,其藝術表現力深深植根於歐洲的文化土壤,對於中國畫的創作要領和乾隆帝的欣賞偏好都不甚了解。所以,初到京師的他虛懷若谷,主動拜當時已經炙手可熱的耶穌會同行——義大利人郎世寧為師,悉心學藝。
通過老師的指導和自己的揣摩,艾啟蒙逐漸開悟:他發現中國傳統的寫實繪畫, 都追求在一副作品中描繪出整個事件中的幾個片斷,看起來就像是一副會動的"連環畫"。美則美矣,但缺乏層次感,往往會造成欣賞者的視學錯亂。有鑒於此,以郎世寧、艾啟蒙師徒為代表的耶穌會傳教士們,將歐洲藝術家擅長"勾股法(線畫法)"引入中國,通過運用透視法強化建築物的空間感和深遠感,集中展現出事件發生過程中的一個瞬間;既給人以真實的代入感,有避免了多線故事可能引起的視學亂象。
艾啟蒙《十駿犬 · 墨玉螭》
學貫中西方繪畫技藝的艾啟蒙很快引起了乾隆帝的注意,賜其三品銜,在如意館畫院供職;繼而委以重任,命他和師父郎世寧等人一起繪製《乾隆平定準部回部戰圖》銅版畫的草圖,這可是乾隆帝用以炫耀"十全武功"的大事。此後,艾啟蒙開始獨挑大樑,以西法融匯中國傳統工筆畫法相繼為乾隆帝生母崇慶皇太后鈕祜祿氏(1692—1777)八旬壽辰繪製了《香山九老圖》;為皇帝的愛犬和名駒分別繪製了《十駿犬圖》冊頁、《八駿圖》等畫作,其中有九幅收入《石渠寶笈》。2015年,北京故宮博物院建院慶祝建院九十周年舉辦的"《石渠寶笈》書畫特展"還展出了艾啟蒙參與執筆的《平定伊犁回部戰圖冊》。
值得一提的是:與郎世寧、王致誠擅長史詩畫、肖像畫不同,艾啟蒙除了參與繪製《紫光閣功臣像》、《乾隆平定準部回部戰圖》等作品之外,最著名的莫過於他執筆的《白鷹圖》、《山貓軸》以及《雙猿軸》等鳥獸系列,可謂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艾啟蒙的上述成就,使他蜚聲中國畫壇,與老師郎世寧、法蘭西人王致誠和安德義並稱為乾隆朝的"洋畫四家"。
艾啟蒙《高宗秋獮賞馬圖》
儘管艾啟蒙在每幅作品的落款處都題寫"海西臣艾啟蒙恭畫",表明自己是效忠清朝的一位外臣。其實,他內心始終沒有忘卻自己背井離鄉,從遙遠的波希米亞揚帆萬里來到中國的初衷——傳播福音。然而,乾隆時期的大環境並不利於宗教傳播,這是艾啟蒙憑一己之力無法逆轉的客觀事實。但在微觀上,郎世寧、艾啟蒙等耶穌會傳教士,善於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在乾隆帝面前進言獻策。正是由於他們巧妙且不失時機地輪流在御前為天主教和廣大教眾陳情,才讓天主教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乾隆帝的諒解。這不得不說是艾啟蒙等傳教士在御前斡旋之功。從這個層面上看,艾啟蒙雖然以宮廷畫師的身份服務御前,但他無時無刻都在履行了自己傳播福音的初心。
艾啟蒙《八駿圖》
或許是敬佩艾啟蒙在信仰上的堅持,或許是出於對艾啟蒙藝術造詣的欣賞,乾隆帝在艾啟蒙七十大壽之際,特意在圓明園設宴款待了這位波西米亞傳教士;不僅恩賞了朝服、綢緞和「海國耆齡」牌匾,還讓他享受了乘坐八抬大轎巡遊京城的極高禮遇。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艾啟蒙以七十二歲高齡客死京城。這位老人將他的後半生都奉獻給了中國,整整三十五載光陰,再未返回過波西米亞——那片他魂牽夢縈的故鄉。艾啟蒙入華傳教,延續了此前嚴家樂開啟的中捷友誼之門,更將東西方繪畫技巧融會貫通。此舉不僅將中國與捷克之間的友好往來推向了新高峰,更將中歐之間的文化交流推向了新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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