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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喝 老鼠上桌了

夏天的時候,發小丘來電說,我們當年的美術老師,讓他幫忙買老鼠干。老師北京朋友的孩子「尿床」,試過很多偏方,吃了都不見長進。千里迢迢的,居然打探到閩贛邊城的寧化老鼠干對此有特效。我是曾經的當事人,發小丘想在我這裡討到理解:這要等到秋後呀。

長年蟄伏於記憶深處的一道菜,就這樣倉猝間被喚醒。

事情發生在40多年前,當時的情形時過境遷,如今也老油條了,完全可以裝做「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小學高年級那一兩年,我患上一種毛病。其實,誰沒有過,只是身體長到一定時候還不見消失,就成了病症。

夜深人靜的夢裡,常常漫山遍野瘋玩,很快就如熱鍋上的螞蟻,急急找到一條水溝、或者一個瓦罐面盆,甚至是一隻空雨鞋,橫直呈得住水的都行。緊繃繃的身體瞬間鬆弛下來,愉悅無限,意識同時驚悚醒來,立馬感覺身上被子、身下棉墊的濕冷。這樣的事情,往往都發生於冬日,讓人感覺你是畏冷、懶惰了才不肯起床的。一整個冬天下來,母親的耐心消耗殆盡,屋裡數落不解氣,在晾曬被單的院子里也開始嘮叨。一次次羞愧無顏後,我甚至有了犯罪感。

父母親都是「土改」那年到閩贛邊城寧化縣參加工作的,聽了本地人的話,把當地特產老鼠幹當葯來治我的病。依稀記得這是專治小孩尿床之葯,民間有「老鼠干豬肉價」的說法。在那些「北風呼呼地吹」的天寒地凍之夜,當我再次夢遊到水溝邊時,居然能夠一次又一次撈到稻草似的猝醒過來。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整一個中國都在溫飽線上嗷嗷叫,腹空嘴饞,吃到米飯青菜之外的食物,總能刻骨銘心。治我毛病的「葯」,可是大名鼎鼎的古汀州八大幹之一,傳統的一道美味佳肴。節儉了一輩子的母親不恤血本,真把那道名菜當成了治病良藥,在縣城的趕墟日一次次買回來。多年以後,我曾經調動味蕾,竭力回想當年的滋味,記憶依稀,既無藥味的苦澀酸麻,亦無美食的鮮香酥爽,也許這便是葯滲兌混合進美食後的一種別樣感覺。

四十多年後的某天,隨省里一撥作家赴寧化採風,當地宣傳部門的領導在介紹地產時說:寧化老鼠干可以治小兒夜尿,有補腎強身功效。想起孩提時的親身經歷,這麼多年了,說法依舊。我竊笑。

告訴別人我吃過鼠肉,聽者好像想從椅子上跳將起來,一邊匪夷所思一邊作噁心狀。

人家的第一反應,這老鼠便是令人無比厭惡的家鼠。那可是個污穢齷齪的小賴皮,始終黏在人類生存環境的陰暗裡。它時而出現在垃圾堆,時而又鑽進陰溝,趁人不備還爬上了餐桌,壞事干盡。歷史上曾經攜帶致命病菌,用鼠疫重創過人類。對於毒蛇猛獸,中國人從來就有一種憎惡和畏懼相糾結的情緒。從「除四害破四舊」一路到了今天,吃蟬蛹螞蚱、吃毒蛇蠍子已經司空見慣,可是,一旦提及老鼠,很多人還是要驚悚起來。首先感情上接受不了,這不是丑和毒的問題,而是揮之不去的噁心,更遑論進嘴下肚了。

回想我們看過的影視劇,即使那些剽悍無敵的鐵漢,也只有在強烈求生欲驅動下,才敢迸出勇氣活剝生吞老鼠。

事情有點誤會,我們這裡說的是倉鼠科的田鼠,而且還經過特別的熏制。田鼠一輩子在稻田裡忙於偷盜和搬運,吃的穀物營養衛生。它似乎永不知疲倦,風風火火練體型,最後把一身精肉亮相在了餐桌上。

記得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一個秋天,打十六歲離開寧化後,我首次回了一趟出身地。發小丘告訴我,現在名副其實的田鼠干少見,怕遇上無良商販賣出冒名頂替的家鼠,他專門叮囑其弟從鄉鎮墟場買回兩串。我們扯著陳年舊事,一起溫習那種久違的味道。喝酒吃菜之時,在故鄉這個特定的磁場里,依稀的記憶在舌尖上一點點鮮活了起來。

眼前慢慢拼齊了一幅久違的隆冬小景,簡陋的廚房裡升著炭火爐。父親和他的朋友溫了一壺水酒,斟牙缸里各自抿上一口,夾塊菜碗里的田鼠干扔進嘴裡,閉嘴用牙輕咬,將結實的肉絲和細骨頭一點點分離開來。再細嚼韌性十足的田鼠肉,越嚼越香的樣子。然後彼此對飲一口米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一種簡單日子的散淡與閑適,就這樣有滋有味在廚房裡瀰漫開來。

這道菜無法讓人大快朵頤,講究起來,連配飯都不合適,唯細咬慢嚼才是最出滋味的吃法,是絕好的下酒菜。

後來才搞清楚,那道菜是這樣做的:剪掉田鼠干嘴尖、耳朵、四爪和尾巴,剁成小塊,待切成細條的五花臘肉入鍋煎逼出油後,將鼠肉塊投入熱鍋武火油爆,然後加入冬筍、香菇翻炒,再佐以大蒜、薑絲、牛角椒。起鍋盛盤前,以水酒熗鍋,殺腥臊提鮮味。「嗤」的聲響中,隨著一股升騰而起的白汽,葷香四竄,令人舌津漲潮。端上桌的盤中,紅的椒、綠的蒜、鵝黃的筍絲,再壓上紅褐色田鼠肉和菇朵白底,色彩鮮明且紛呈,讓人胃口豁然大開。

這道古汀州客家的傳統名菜,地道的美味佳肴,堪稱當今世上極其罕見的菜品,卻從來沒有過正而八經的大名。正宗的「寧化老鼠干」這道菜也只此一種做法,當地的家庭主婦都能手到擒來。

這道讓人匪夷所思的菜,為何偏偏是寧化的客家人敢為天下先呢?

都說,古時寧化一帶的原住民叫山越,他們向來有吃田鼠的習慣,只不過是茹毛飲血的方式。唐朝以降,中原躲避戰亂的客家先民成批南遷,以山地丘陵著稱的閩西地域,群山環抱的寧化在石壁這個地方出現一片開闊地,其間土壤肥沃。如水流一般南遷的客家先民,紛紛於此匯聚,休養生息,慢慢形成客家人的祖地。遙想當年,石壁這個小地方可是人滿為患,食物緊缺匱乏。田疇廣闊的石壁村,歷來以種稻穀為主。三千年前的《詩經》就有「碩鼠碩鼠,無食我黍」,在石壁,以稻穀為食的田鼠自然富集成群,危害農作物。滅鼠增產,為保護莊稼而捕捉田鼠,是不是客家先民加入吃田鼠隊伍的肇始呢?當年的客家先民可是代表著中原的先進文化,改良一下田鼠的烹食方法那是舉手之勞。

但是,要吃到寧化老鼠干,必須等到秋收後。

寧化有句諺語叫:瞎眼秋,田鼠猖獗莊稼憂。古語道:立秋無日謂之瞎,立秋有雨謂之爛。瞎眼秋的年份,秋季雨水多,水稻成熟後一時難以收割歸倉,田裡都是老鼠豐盛的食物。

過去,倘若不屬於高山地塊,寧化縣境內基本種植雙季稻。立秋前後晚稻收割到冬至前的這段時間,正是捕捉田鼠的最佳時機。此時,秋高氣爽,艷陽燦爛。秋收結束的稻田裡穀粒四處散落,田鼠的食物充沛。無論落雨或出太陽,因為食物多,田鼠四下里活動頻繁,容易受誘惑被捉住。

像很多冬眠動物那樣,趁著萬物成熟,田鼠也日日飽餐。為儲存越冬食物,素以「深挖洞廣積糧」著稱的田鼠依然奔忙不休。一年裡,田鼠此季長得最為肥碩壯實,一身精肉。

秋收後便進入冬閑,天氣也漸漸涼爽下來,忙活了一整年,邀上幾個知心朋友,炒一盤田鼠干,溫一壺米酒,敘舊閑聊冬補,這是鏈接一個又一個日子的潤滑劑。

聽說越南人也對食用山鼠情有獨鍾。不記得了,是在哪本圖書里看到一張圖片,有個咧嘴傻笑著的越南人,挑著前後各一大摞的鐵籠子,就是現在店鋪賣的那種,抓家鼠的,方方正正,用鐵絲做成,很是搞笑。那情形,感覺即便做成了菜品,也是索然寡味。

寧化老鼠干這道菜,從捕捉田鼠開始就有滋有味了。當地的捕鼠能手都會自製「竹筒捕鼠器」。記得有次放學去野地里撥兔草,回家路上已逼黃昏,在城邊的田埂上,看到一個背著一大摞捕鼠竹筒的人。他低頭查看田埂旁的草叢,不時從後背取來一個捕鼠器,朝竹筒里撒幾粒米,然後再插到草叢裡。等他走遠,我摸了一個回家,拆散研究。讀初一的那段時間裡,我酷愛手工製造。鑽進家裡的老鼠,干下罄竹難書的惡事,卻沒錢買老鼠籠或老鼠夾。竹筒捕鼠器土法製造,簡易明了。它基本由竹筒、竹片和苧麻線三大部件構成。選擇直徑五厘米左右的竹筒,大約就是老鼠身體的大小,鋸掉一節,保留另一個節。竹節外鑿開個口插入一根竹片,竹片頂端紮上苧麻線,像竹弓那樣按下,苧麻線另一頭拴塊小竹片,其凹槽鉤住鋸掉竹節那端開鑿好的小方洞,這就成了觸發器。同時,還得拴上個苧麻線套。竹節從底向上鋸開約四分之一的一道開口,把苧麻線套藏入口子里。田鼠吃到竹筒底的米粒前,必須先頂脫小竹片,竹弓沒了牽制迅速彈起,同時線套收緊,正好勒緊田鼠脖子。

中國的手工藝人確實巧手、智慧,放置捕鼠器之處總是雜草叢生,這樣豎起的裝置,只佔個拳頭大小的地盤,機關也不會因為旁邊枝枝杈杈的羈絆失靈。再把留竹節那端插入的竹片露出部分削尖,可以插入土裡固定捕鼠器,不至於因為老鼠垂死掙扎而倒覆移位。

辨識田埂邊的鼠道不難,田鼠在草叢底下拱出一條隱蔽小路來,顯然是為了躲避天敵老鷹。田鼠經常往返的路徑,通常被其腹毛磨得光滑細膩,天光一照,亮亮的。在這樣的必經之路上插個竹筒捕鼠器,翌晨收到貨是一定的。

捕獲到的田鼠,攤放於鐵鍋內的竹箅上隔水汽蒸,憑經驗控制好火候和時間,就可以用手把田鼠毛褪得乾乾淨淨。接下來,開膛剖腹摘除內臟,用水清洗乾淨並稍微晾乾。最後一道工序是熏烤,在鐵鍋底置米糠,把赤條條的田鼠平展於竹箅,扣緊鍋蓋,先燒旺火後改中火,最後小火熏烤,中途將田鼠翻個身。大約半小時後出鍋,以熏到半干為妙,如此,既逼出香味又能保留肉質細嫩。經過這道熏香除腥臊工序,出鍋的田鼠,一條條彷彿涅槃了一般,通體油亮紅褐、香氣撲鼻。再拿條金黃色的稻草束起,五隻一摞便上墟市了。舊時,有人用大米熏烤,使得老鼠乾的色澤更為金黃油亮,細嚼米香濃郁,無絲毫煙澀味。如今,也只有講究的捕捉者自食時,才可能捨得採用這種奢侈的製作方法。

還有一種更為原始的方法,勞作時捉到田鼠,就地取雜草燒堆草木灰,把田鼠煨於熱灰中,適時取出脫毛,去內臟後,架起干枝烤成鼠干再清清楚楚拎回家。

看過一份資料,說貓頭鷹在一個夏季可以捕食一千隻田鼠,換算下來,相當於保護了一噸重的糧食。客家人把田鼠變成一道人見人愛的傳統菜肴,成為招待稀客的特色美味。他們祖祖輩輩吃了千餘年,你說這為天下糧倉做出過多大的貢獻呢。

當地俗話道:月月兔月月鼠。田鼠幾乎一月一窩,繁殖力強盛,而且適應環境極快,其群落龐大,打不凈殺不絕。

然而,這個雷打不動的鐵律,隨著商品經濟的興盛土崩瓦解。寧化老鼠干出名了,市場需求擴大了,成了緊俏的特色食品,一些不良商販開始以家鼠頂替,除了利欲熏心,也暴露出另一個問題:寧化田鼠日漸稀少難求。在電視里看到的那些美食節目、地方文化特色欄目,拍攝古汀州的「八大幹」時,其中,捉鼠的現場不約而同都移到上了山。

難道田鼠集體遷徙了?或棄食稻穀改吃山果了?

在寧化期間,專程去了一個鄉村邊上的山壠田,即便都改種了單季稻,還是有很多田地被拋荒。偶遇進來種田的農民,居然騎著摩托、穿著牛仔褲,田埂邊上各色化肥袋四棄,雜草叢裡是一排排農藥空瓶。田裡不見泥鰍螺絲,草中不跳青蛙……

發小丘說,為了產量,化肥農藥用濫了,田鼠沒有了生存環境,我看已經被滅族了。如今,即便在當地吃到正宗老鼠干,也多為山鼠製成。

人類的急功近利、索取無度,最後會不會搭上自己呢?

當人們努力解決了心理障礙,說服自己坐下來,好好享受這一道古汀州美味時,也許初始的食材已經抽身遠去……

(文中部分圖取自網路,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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