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來的女人
文/燈下香草 來源/靜心寫人生
小枝家在深山，很窮。
爺爺奶奶都是土生土長的農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就是小枝的爸爸，小枝還有個比爸爸小兩歲的叔叔。
窮家破業，勉強給小枝爸爸在當地娶了媳婦，一家人都在大山，就種那幾畝薄地，一年下來除了吃喝沒什麼節餘。
小枝媽媽進門後，連接在三年內生下了小枝和弟弟兩個孩子，家裡多了好幾張嘴吃飯，生活更是貧困。
小枝的叔叔早就到了成家的年齡，無奈家裡太窮，沒有錢給他娶媳婦，也沒有姑娘願意嫁過來。
叔叔的終身大事就這麼耽擱了下來。
在小枝長到七八歲的時候，山裡漸漸有人走出去打工，小枝的爸爸和叔叔都跟隨別人出去到建築工地掙錢。
小枝的媽媽從牙縫裡省出錢，買了一輛自行車，自行車後面綁個筐，然後去販賣青菜。
那幾年，家裡的經濟逐漸好了起來。
於是爺爺奶奶提出看看能不能找人幫幫忙，給小枝的叔叔找個外地媳婦。
那個時候小枝太小，還不明白找個外地媳婦的意思，其實就是找人買一個外地媳婦。
村裡就有人娶了外地的媳婦，媳婦天天被家裡人看著，在家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能邁。
都說外地的媳婦不老實，總想跑，家裡花了很多錢，媳婦如果真跑了，辛辛苦苦掙下的錢就等於打了水漂了。
那個時候小枝不理解，外地的媳婦為什麼總會想著跑，搞的大家都緊張兮兮的，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多好啊，真是愛折騰。
沒過多長時間，一天晚上，爸爸和叔叔真的就領了一個女人回來。
那個女人短髮大眼睛，白白凈凈的，三十歲左右的樣子。
奶奶看了特喜歡，上前拉住那個女人的手：「閨女，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跟我兒子好好過，你遠離爹媽來到這裡不容易，我會拿你當成自己的親閨女的。」
那女人一下就跪下了：「大娘，你們送我走吧，我家裡有男人，我是被人騙來的。」
這時，媽媽走過來，拉著小枝的手進了裡屋，安排小枝和弟弟去睡覺。
小枝問媽媽：「她既然想走，為什麼還到咱家裡來呢？」
媽媽對小枝說：「那個女人是被她舅舅帶來的，說是老家比咱這裡還窮，連飯都吃不飽，願意到咱這裡給你叔叔做媳婦。咱家這幾年攢下的錢都給了他舅舅當彩禮了，說是要拿回去給這她的父母養老，你看，她剛來又不願意了，以後，咱家要好好地看著她，她們拿了咱家的錢，人如果再跑了，你叔就要打光棍了。」
小枝聽著媽媽的話似懂非懂。
可是她知道，從此她有嬸嬸了，只是嬸嬸要被家裡人看著，不能讓她跑掉。跑掉了，給嬸嬸她舅舅的錢就要不回來了。
小枝鑽被窩裡躺著，耳朵卻豎著聽著外屋的動靜。
她隱約地聽到那個女人說：「那個人不是我舅舅，他是到我那裡去招工的，帶我出來到工廠里幹活的……」那個女人哭著說了很多話。
小枝聽不明白，她感覺大人們的事情太亂了，然後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後來，叔叔也不去打工了，就在家裡看著嬸嬸。
嬸嬸總是哭哭啼啼的樣子，奶奶似乎也不那麼慈祥了，面對嬸嬸的時候總是挺生氣的樣子。
有一次小枝聽到奶奶在罵嬸嬸：「為了讓你進這個家，我們全家好幾年的積蓄都讓你舅舅拿走了，你再走就是要了我們全家人的命啊。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拼了這把老骨頭也要天天看住你，你們不能合夥把我們全家騙了啊。」
小枝聽見嬸嬸一直哭，一直哭。
小枝感覺嬸嬸挺可憐的，那個時候她想不明白，嬸嬸為什麼和她的舅舅合夥騙人。
她好幾次聽奶奶對全家人說，不要聽這個女人的話，她和她舅舅就是騙錢的，如果真聽了她的話，咱們全家才是上當了。
日防夜防，有一天還是讓嬸嬸跑了，叔叔去地里幹活了，小枝在屋裡寫作業，奶奶坐在嬸嬸的門口看著弟弟玩。
弟弟那天不知道吃了什麼，鬧肚子，拉的院子里到處都是黃色的稀屎。
後來看著弟弟又拉了，奶奶趕緊給弟弟整理收拾衣褲，也就是幾分鐘的功夫，嬸嬸就不見了。
奶奶把弟弟塞給小枝，讓她和弟弟在家等著哪裡都不許去。
然後奶奶急匆匆地出門了，奶奶在外面喊了幾嗓子，就來了好多街坊四鄰，大家有的拿上繩子，有的拿上棍子，急匆匆地往村外追去。
聽說追上嬸嬸的時候，她正在村外的路上向一個老頭問路。
當時追上去的有兩個人，雖然幫忙追的人不少，但是大家都分散開了，向各個方向追去。
這兩個人是村裡的村民，直衝那老頭喊：「攔住那個女人，不要讓她跑了。」
老頭有些納悶。
嬸嬸對那個老頭說：「大爺，你救救我把，我不認識他們。」
追過來的人說：「她是我們村齊家老二買來的媳婦。想跑。」
老頭就是附近村裡的路人，每個村裡都有從外地買來的女人，老頭一聽就明白了怎麼回事，一把抓住嬸嬸，沖追來的人說：「趕緊拿繩子把她捆起來。」
後來，家裡的人直感激那個老頭，說他是個熱心人。
嬸嬸就這樣被捉回來了，這是她第一次逃跑，就這樣以失敗而告終。
回來以後，奶奶對著嬸嬸直哭：「你個沒良心的，我們家天天都好吃好喝地伺候你，你還要跑，你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嗎？」
嬸嬸一開始啥都不說，後來看著奶奶哭得傷心，才抓住奶奶的手說：「我沒想跑，天天在這裡吃的不習慣，我的肚子不舒服，我想走一走，消消食。真的沒想到要離開的。」
奶奶半信半疑，問她：「真的？」
嬸嬸點點頭。
奶奶又問：「你以前都吃啥？你吃啥能習慣？」
「我的家鄉吃米飯和蔬菜。」
「好好好，以後粗糧我們吃，天天給你蒸白米飯，天天給你做菜，我們自己吃鹹菜，你就別走了吧，你要是走了，就要了我的老命啊。」
然後小枝看到嬸嬸又哭了，奶奶心疼得又是給她抹眼淚，又是給自己抹眼淚。
小枝感覺嬸嬸跟當地的女人都不一樣，她總是帶給人很悲傷的氣氛，讓人不敢靠近。
有一天媽媽賣菜回來，遞給小枝一兜西紅柿，對她說：「給你嬸嬸送過去，讓她吃。」
平時媽媽很節省，就算賣剩下的有西紅柿黃瓜之類的，也是留著第二天去賣菜時再帶上，可是這次媽媽給嬸嬸留的都是又紅又大的西紅柿，可以看出是媽媽特意給嬸嬸挑出來的最好的。
小枝想，這些西紅柿一定很好吃，咬一小口，再用嘴輕輕一嘬，裡面的汁液就會流進嘴裡。
可是媽媽說這是給嬸嬸的，她不敢吃。
小枝走到嬸嬸的屋裡，捧著西紅柿給她遞上去：「嬸嬸，我媽媽說這是給你吃的。」
這是小枝第一次跟嬸嬸說話。
嬸嬸當時正坐在床上發獃，聽見小枝說話，慢慢地把頭抬起來，看到小枝遞過來的西紅柿眼睛亮了一下。
她把西紅柿接過去，拿出一個，用衣服角擦了擦，然後就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
小枝看到嬸嬸吃的香甜，饞得直咽唾沫。
嬸嬸偶爾抬頭看了小枝一眼，一下子停了下來。
然後拿起一個西紅柿，在衣服上抹了抹，遞給小枝：「你也吃。」
小枝搖搖頭，一般沒有媽媽或者奶奶發話，有任何好吃的，小枝都不會去動的。
這時聽見奶奶在門口說：「你嬸兒讓你吃，你就拿著，你嬸兒是疼你呢。」
奶奶天天在嬸嬸的門口坐著，有什麼動靜她都能聽到。
這次，小枝感覺奶奶的口氣透著歡喜。
小枝也覺得高興。
從那以後媽媽經常帶水果回來讓小枝去送給嬸嬸吃。
嬸嬸似乎很喜歡小枝，愛把小枝摟在懷裡給她哼歌聽，嬸嬸的歌聲很好聽，雖然她聽不懂嬸嬸在唱什麼。
後來有一天媽媽囑咐小枝，一定不能碰嬸嬸的肚子，因為嬸嬸懷孕了，再過不長時間嬸嬸就能給小枝生下一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一直以來，在整個家裡嬸嬸吃的飯是最好的。
小枝看著嬸嬸吃白米乾飯，她饞的要命，嬸嬸要她一起吃，她就搖搖頭跑開了。
因為媽媽對她講過，嬸嬸從小就是吃白米乾飯長大的，如果像他們一樣吃粗糧，嬸嬸的胃就會疼，有好吃的要留給嬸嬸吃。
有時候看著嬸嬸吃炒菜，小枝也會饞，但是她只低著頭吃鹹菜，裝作看不見的樣子。
嬸嬸讓大家一起吃，但是沒有人會動嬸嬸的飯菜一筷子的，全家人都希望嬸嬸在這個家裡長長久久地待下去。
後來，嬸嬸生下一個小妹妹，粉粉嫩嫩的，可愛極了。
小枝特別高興，她總感覺自己的弟弟太皮了，她就是喜歡小妹妹。
有幾次嬸嬸提出，要去趕集，給孩子扯塊花布做件衣裳。
奶奶就讓叔叔陪著嬸嬸一起去，每次嬸嬸和叔叔都有說有笑地一起來來回回。
奶奶逐漸放心了，奶奶感覺有了孩子，就把嬸嬸的心拴在這裡了。
後來，嬸嬸和村裡的媳婦們一起趕過兩次集，每次都高高興興地回來了，有時奶奶派叔叔遠遠地跟著嬸嬸，有時奶奶背地裡囑咐同去的媳婦們看著嬸嬸，同去的人都說嬸嬸的心在這裡紮根了，一點逃跑的意思都沒有。
嬸嬸還給小枝和奶奶買過幾次東西，自己卻啥也沒買。
奶奶高興的合不攏嘴，誇嬸嬸知道疼人，長的又白凈又好看，說自己的兒子有福氣。
那年冬天，叔叔又跟人出去打工了。
小枝經常陪著嬸嬸玩。
有好幾次，小枝看到嬸嬸抱著小妹妹偷偷落淚。
小枝問嬸嬸為什麼哭？嬸嬸說想孩子。
小枝感覺特奇怪，孩子就在嬸嬸的懷裡抱著，她為什麼還想孩子呢。
嬸嬸告訴小枝，自己還有一個孩子。
小枝不再說什麼了。其實她還想不明白，嬸嬸為什麼丟下自己的孩子，來到了他們這裡。大人的事情，真的讓人琢磨不透。
也是這年冬天，嬸嬸跟奶奶說到集上去扯幾塊布，給全家人每人做一身新衣裳過年穿，還想帶著孩子去，快過年了，集上到處是賣新鮮小玩意的，也讓孩子去見識見識。
奶奶有些猶豫。
嬸嬸又急忙說：「娘，要不咱仨一塊去吧，孩子他爹一冬天一直在外面打工，那雙手凍得青青紫紫的，我想給他織兩副手套，您老人家給打打眼，看看買什麼顏色的毛線好看。等他過兩天回來就織好給他，看他喜歡不喜。」
奶奶想了想，說，別帶著孩子去了，天怪冷的，我在家裡看著孩子，你自己去吧，早去早回。
然後奶奶拿出五十元錢交給了嬸嬸。
據說，嬸嬸當時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錢接過去了。然後戀戀不捨地把小妹妹放到奶奶懷裡，自己去趕集了。
後來太陽偏西了，嬸嬸還不回來，奶奶著急了，就去村口張望。
等到天都黑了，人也沒回來。
奶奶是被爸爸媽媽扶回來的，奶奶進家後抱起小妹妹一頓嚎哭：「妮兒啊，你娘那個沒良心的她騙了我啊。她騙了我的錢跑了啊。怎麼那麼狠心啊。自個的閨女都不要了啊。我全家人都掏心掏肺地疼她啊。咋就留不住她的心啊？」
眾人們也紛紛指責嬸嬸心狠，哪個娘能狠心不要自己的孩子啊。
後來奶奶又後知後覺地說：「她是想把孩子帶走的，天太冷我沒讓她帶，幸虧我沒讓她帶啊。」奶奶說完又是一頓嚎哭。
後來就有人勸奶奶，也許等她想孩子了，自己就回來了。也許就是回去看看，她想自己爹娘了唄。
這些話又似乎給了一家人希望。
從此奶奶帶著小妹妹，日盼夜盼，也沒盼到嬸嬸回來。
奶奶經常跟小妹妹念叨，你娘那個沒良心的女人，你娘那個喂不熟的白眼狼，你娘那個暖不熱的冷心腸……
每次罵著罵著，奶奶就會哭起來。
小妹妹就在奶奶的這種聲討中長大，早已經習以為常。
村裡也有人談論妹妹的娘，他們都說嬸嬸狠心。
小枝曾問過妹妹：「你想你娘不？」
妹妹倔強地說：「不想。」
「為啥？」
「一個狠心的女人，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我想她做什麼？」
可是小枝一直都記得嬸嬸偷偷哭的樣子，記得嬸嬸告訴過自己，她還有個孩子，她想自己孩子的時候就會哭。
嬸嬸走後，小枝跟家裡人說過，說嬸嬸告訴過自己，她還有個孩子。
家裡人當時沒說什麼，後來還是說嬸嬸心狠。
長大後，小枝把嬸嬸還有個孩子的事情也告訴了妹妹，沒想到妹妹更恨，妹妹說，我也是她的孩子，她怎麼不跑回來看我啊？
日子一晃過去了十幾年，小枝結婚了，一年後有了自己的孩子。
有一天她抱著孩子曬太陽的時候突然想起了當年的嬸嬸，小枝的淚一下子湧出來。
她好像切身體會到了嬸嬸當年捨棄妹妹時那撕心裂肺的疼痛，體會到了嬸嬸迎合奶奶和叔叔而露出笑臉的時候內心所有的不甘和苦澀。
小枝雖然不知道嬸嬸叫什麼名字，不知道嬸嬸從哪裡來，但是嬸嬸的模樣她一直記得，尤其是嬸嬸想孩子時，偷偷落淚的模樣。
小枝想，自己要以一個母親的身份跟妹妹講一講她親生母親的故事了。
小枝相信這些年，嬸嬸一直在惦記自己留在這裡的女兒，從來未曾忘記。
小枝想，也許有一天，嬸嬸會回來看妹妹。就算嬸嬸不回來看妹妹，等妹妹以後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一定會明白她親生母親的苦。
小枝期待著，猶如期待生命的另一次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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