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寫作大賽 最後一個病人

寫作大賽 最後一個病人

最後

一個

病人

曹清

那是我的最後一位病人,夥計,首先你得知道我不是個普通的醫生。其實我更願意稱他們為朋友,他們到我這兒傾訴,像在朋友面前一樣完全袒露自己的內心世界,而我則像個老朋友一樣認真傾聽。

最後一位朋友有點特殊,我是說,她化著濃妝、打扮得體,看起來跟你在路上見到的陌生人沒有什麼兩樣,這正是特殊之處——往常來的朋友不是臉色蒼白精神恍惚,就是十分緊張不安甚至排斥抗拒。而她的臉上掛著從容的微笑,平靜地與我打招呼,我看不出她有任何不適的感覺。

這是個好應付的客人,我想,或許可以提前下班回家,還可以吃一份墨魚面。

「先生,我想跟您講一個故事。」她坐得靠近了些,雙手交疊放在桌子上。

幾乎所有來這兒的人都想跟我講故事,我點點頭示意她繼續,漫不經心地想著周末幹些什麼。

「我見過許多人的眼神,好奇打量、惋惜同情、鄙夷厭惡甚至害怕,幾乎所有視線都會在我臉上停留一兩秒。從前我會垂著頭假裝沒看見,如今會平靜地與他們對視,直到他們尷尬地移開眼。」

聞言我將視線集中到她的臉上——粗看與常人並沒有什麼不同,仔細看能發現膚色有些不均勻。

我立刻說:「抱歉。」

她伸手捂住側臉,淺淺微笑了一下。

「七歲以前我並沒有覺得自己跟別的小朋友不一樣,直到一個中午,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天中午陽光明亮刺眼,曬在背上有灼熱感。和平常一樣,幾個孩子蹲在地上玩,一個男孩突然說:

「高年級的人說你是spotty dog。」

男孩有些小心翼翼地看著我,我當時並不完全明白這個詞的含義,只有些模糊的概念。但我的背上驀地出了一身汗,直覺告訴我那不是什麼好詞。

你一定想不到我是怎麼應對的,真是活見鬼——我學著小狗的樣子汪汪叫了幾聲,哈,很可笑吧?那個男孩是我當時暗戀的人,我在他面前滑稽得像蘇珊大媽那條愚蠢的哈士奇。」

她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組織語言。

「後來的十多年裡,有很多這樣難堪的時刻。小孩指著我說』那個姐姐怎麼跟我們不一樣』,也有同學特意跑過來問我』你這裡怎麼了』,有人拿著路邊的小廣告給我推薦醫院,甚至有老師當著全班的面讓我去醫院治療免得傳染……

這些有意無意的話給我帶來很大傷害,我敏感脆弱,自尊心又極強,每次都蒙著被子大哭一場,恨不能讓這些人提前去見上帝。」

「啊,您現在看上去沒有任何不同,我想……」

「請您先不要打斷我,」她攏了攏頭髮,將左側髮絲攏到耳後,「我抱怨命運的不公,為什麼別的女孩漂亮可愛偏偏我要得這種病為什麼偏偏是我?我真是受夠了從小進出醫院,跟著父母跑遍各個州的醫院,uvb燈、他克莫司、復方甘草酸苷片這些常人永遠不會接觸的名詞每天與我如影隨形,本子上記了厚厚的注意事項情況卻一直沒有好轉。最痛苦的時候,我發誓我想到了死亡……」

她的語速緩慢,聲音低得像在呢喃:

「In the case of fate,there is no justice.

如果說這是命運的考驗,遇見蘭迪和安娜就是上帝的饋贈。」

「第一次見到蘭迪是中學一年級開學。我習慣一成不變的生活,十分討厭升學。升學意味著會認識許多陌生人,哦,上帝,這讓我十分忐忑。其他同學已經和身邊的人聊得熱火朝天,我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翻書,真是見鬼,他們怎麼能這麼快交到朋友呢?這時候蘭迪把包甩在桌上,當然這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拉開椅子在我身邊坐下,椅子發出哐的一聲。後來我多次想起初見的情景,總是不滿意自己那時的表現,瞧瞧我都幹了些什麼?我微微側過臉看他,把左半邊臉隱藏在厚重的劉海下。但他似乎還是注意到我的不同,微微露出驚訝的表情,相信我那表情轉瞬即逝,他很快露出一個微笑同我打招呼,我匆忙低頭避開他的目光。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記得這麼清楚,不過有一種說法不知道您有沒有聽過,記得初見場景的人,以後還會重逢。」

我搖搖頭表示沒聽過這樣的說法,她根本不在意我的答案,自顧自說下去。

「他在我這兒遇冷,很快和安娜聊起來。安娜是他前桌的女生,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有一頭燦爛的金髮,皮膚是象牙白的,臉頰上有幾點可愛的小雀斑。我翻著書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倒把他們的對話一字不漏聽了。蘭迪的聲音十分好聽,有點加利福尼亞口音。他們冷不丁將話頭拋給我,問我叫什麼。我抬起頭,久不開口的嗓子有些喑啞,安娜似乎被我嚇著了,驚訝地捂嘴。

相熟之後安娜跟我說,當時我的眼神倔強而受傷,像只張牙舞爪的刺蝟,不讓人靠近。她說這話時我們躺在她的大床上,我枕著手臂仰面躺著,陽光透過半開的窗帘照進來。窗外是一棵紅橡樹,鋸齒狀的葉子紅得像火一樣,把陽光都染成紅色。我鼻子一酸抬起手遮住眼睛,又咧開嘴做出大笑的模樣。

蘭迪喜歡開玩笑,長得好人又機靈,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他天生有吸引力,不論男女都喜歡跟他玩。然而我除外,我從不主動跟他說話,明明是坐在一起卻好像中間隔了一塊透明的玻璃——只不過是單方面的,蘭迪似乎不甘心在我這兒遇冷,執著地引我說話。然而面對他』吃飯了嗎』、』作業寫了嗎』之類簡單的問話,我通常以搖頭或者』是』回答。

我不喜歡人多的場合,所以通常等食堂人少了再去吃飯。他鐵定是下課鈴一響第一個衝出教室的,接近下課還會掐著表倒數,像晚會上可笑的主持人。某天他破天荒沒有踩著點跑出去,教室里的人漸漸少了,他問我為什麼不去吃飯,然後邀我一起去吃飯。

我沒有拒絕。我不太會拒絕別人,怕別人因此討厭我。以前有人讓我幫忙值日我也會接受,哪怕這加重了我的負擔,哪怕後來那人「忘記」這是她的任務。起碼還有人願意找我幫忙,我這麼安慰自己,努力營造出一個友善、熱心的形象,卑微地去贏得他人的好感,使自己在班級中不至於被孤立。

那是我開學以來第一次跟別人一起吃飯,其實我特別羨慕小女孩們手挽著手一起去吃飯,一起討論飯後去買零食。但是,上帝呀,我又把它搞砸了。我低著頭機械性地舉起勺子往嘴裡塞,平時最討厭的洋蔥塞進嘴裡了才沒發現。蘭迪講話的同時大口進食,速度竟然還很快。

『修辭課的老師太令人厭煩了,哇,快看你身後走過一個美女,好白的腿,這個薯條味道還不錯……』

我敢打賭,即使在他面前放一個木頭人,他也能喋喋不休說這麼多話。

不知不覺我留意到很多他的喜好,都是他跟安娜聊天時提到的。他喜歡Eminem的說唱,喜歡鋼鐵俠,會玩滑板,會吹薩克斯。說到這時,他鼓起臉抱怨吹薩克斯把他的腮幫子吹大了。我撲哧一笑,又覺得偷聽不好,連忙捂嘴。

『你笑起來蠻好看的。』他突然說,又對著安娜抬了抬下巴,『你說是吧?』

「嗯。」安娜隨意點頭附和。

當時的我心裡住著一個小怪物,第一反應竟然是他在諷刺我。然而蘭迪的目光誠摯,眼睛像湛藍的湖水一樣清澈,沒有一點諷刺的意思。以往別人拿著放大鏡才能勉強找出我的優點,也無非是誠實、勤奮等字眼,這是第一次有人誇我好看。雖然知道這裡頭有安慰的成分,我還是忍不住抿嘴笑起來。」

就是一個普通的校園成長故事啊,我有些無聊,剛想出聲,就被她抬手制止了。

「後來我們漸漸熟悉起來,說是熟悉,其實也只是普通同學的樣子。我們在課上聊天,用書本擋著臉吃東西,考試時相互合作……我肚子里有很多話想說、很多故事想講,但是沒人可說,直到遇見蘭迪以後,我漸漸開朗起來,開始只是在他面前,後來慢慢敢於在人前展示自己。從前的我一定不敢相信,我也有在人前大聲講話的時候。

因為我們漸漸親近,安娜曾經一度敵視我,她偷偷把我的本子扔在地下或者夾槍帶棒諷刺我。在喜歡的人面前,她像一隻滑稽的小孔雀,想贏得他所有的注意力。不過,蘭迪,那個粗神經的傢伙,大概根本沒有發現她的心思,而我多少也有些理解她的小情緒,並沒有把她的惡作劇放在心上。

讓我們的關係轉變的,是蘭迪找了一個女朋友,他開心地跟我們分享這個好消息,我第一時間去看安娜。安娜那張漂亮的小臉漲得通紅,嘴唇抖動著說不出話來。那個時候我爸媽吵著要離婚,兩邊都不想要我,我成了一個燙手的山芋。受他們的影響,我每天提不起精神。安娜誤以為我像她一樣沉浸在失戀的痛苦當中,對我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同病相憐之感。

『蘭迪那個該死的傢伙,竟然讓女孩子們這麼傷心,嘿,聽著,我們去告訴他爸媽怎麼樣,或者去告訴我哥哥……』她突然抱住我,把我的頭摁在她尚未發育完全的胸脯上,像媽媽一樣拍著我的背,『好了親愛的,不要難過了,都會過去的。』——那是第一次有人抱我,除了家人之外。我記得她身上混合的巧克力和陽光的味道非常好聞。

我和安娜快速熟悉起來,你能相信嗎,我們有很多相似的愛好,都喜歡香草味冰淇淋,都喜歡費雯麗的斯嘉麗,都喜歡泰勒斯威夫特,原來人和人交朋友的速度真的這麼快,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們一起上廁所,一起回家,一起逛街,幹什麼都要一起,好得像一個人!。

等蘭迪發現我們變得要好時,他已經跟他的小女朋友分手了。我們三個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們經常帶我去玩,在人多的場合經常跟我說話讓我不覺得尷尬。那時候我的生活糟糕透了,我的父母每天恨不得拿起沙發往對方身上扔。

蘭迪一臉無所謂地說,我父母早就離婚了,在我十歲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蘭迪一幅嘻嘻哈哈的樣子,根本看不出父母離婚對他有任何影響。

他慫著肩說,哦,相信我那沒有什麼,他們還是愛你的,只是不愛對方了,他們沒有辦法一起生活下去,也許分開後反而能做朋友呢?

在他們的開導下,我慢慢接受父母的分開,也慢慢接受自己,我越來越自信開朗。

中學畢業後我們申請了同一所大學,工作後我們一起合租,我遇到困難,他們總是陪在我身邊。他們還堅持陪著我去醫院接受治療,不仔細看已經很難發現我的不同了吧?我以為我們三個會一直要好下去,但是……」

她的聲音突然低沉下去,雙手抱著頭,「但是我發現,蘭迪和安娜好像有什麼事瞞著我,有時候他們欲言又止地看著我,然後對視一眼,輕輕搖頭。我覺得很不開心,我以為我們三個的關係一樣要好,我們是平等的,但是這個平衡被打破了,他們走得更近,我好像被拋棄了。

那天回到家,我竟然看到安娜和蘭迪在沙發上接吻,蘭迪的手托著安娜的脖子,安娜抱著他的腰,他們渾然忘我難解難分,根本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

我很生氣,氣他們居然隱瞞這段關係,沒有把我當成朋友。我覺得他們背叛了我,我愛安娜也愛蘭迪,而他們背叛了我們的友情。我也怕他們兩人把我拋下,怕從此我又是一個人了。我不斷地想,是不是因為我做得不夠好?我是不是令人厭煩了,所以他們才不告訴我這個消息?這麼多年他們陪著我是不是很不耐煩,我這種自卑、敏感的人是不是不配得到友情?也許他們只是怕傷害到我才選擇隱瞞,但是在他們心裡我就是這麼小氣脆弱的人么?

好多年前住在我心裡的小怪物又出現了,原來它並沒有消失,只是沉睡了。

『簡!』蘭迪的大叫把我喚醒,我發現自己正拿著一把槍,抵在自己心口。

我為什麼會拿著槍?

蘭迪衝過來,大聲解釋:『很抱歉,我們不想隱瞞你的,但是怕你接受不了,你先把槍放下好不好,冷靜!』

對已經得到過溫暖的人來說,再次陷入寒冷的世界是多麼可怕的事啊!我好像走在一片迷宮裡,可以看見蘭迪的嘴巴開合,卻聽不見他發出的聲音。

『簡!簡!』安娜衝過來,『不要這樣好不好?』

她試圖奪過我的槍,我緊緊抓著槍,就好像抓著最後一點希望,好像一放手他們就會離開我。突然,安娜停止所有動作,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樣緩緩倒下來,她的腹部有一個小小的窟窿,黑色的液體汩汩流出來。蘭迪撲過去抱著她,瘋狂地喊著她的名字,接著拿起地上的槍指向了自己的腦袋,我很害怕,我大聲尖叫……」

我瞪大了眼睛,緊緊注視著面前這個女人,這個很可能是殺人兇手的女人。她嘴唇發顫臉上蒼白,陷入極大的痛苦中,我的手按在電話上,準備隨時打電話給警察。

「女士,我、我想您來錯地方了,您想自首的話……」

「不,我就是來找您的,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打聽到您。」她慘淡地笑了一下,「安娜倒下後,我竟然發現她的身體慢慢消失了,蘭迪也是,血跡、槍都消失了……」

「原來、原來這麼多年來,我……」

我猛地鬆了一口氣,delusion而已,不是殺人犯。她的神色茫然絕望,大口大口喘著氣。

「您想要我幫您消除記憶嗎?」

「對,拜託您,看在上帝的份上,把我對他們的記憶停留在從前,不要讓我發現、發現……」

我有些憐憫地看著她,既然客人選擇自欺欺人繼續沉浸在幻想中,我也只能照辦。

「萬一您以後又發現真相呢?」

她痛苦地搖頭,「求求您——」

燈光暗下,

她在我的催眠中慢慢閉上眼睛……

圖片來源:網路

圖文編輯:俊逸

責任編輯:婉婧

幾天後,警方在南大橋發現兩具屍體,通過DNA對比發現死者名為迪蘭,加利福尼亞人。那個臭婊子,居然為了躲過警察的問話騙我幫她消除了記憶!不知道那些該死的警察用了什麼手段,發現了真相,順藤摸瓜找到了我,我就進來啦。

嘿,我的老夥計,我的故事講完了,可以給我一根煙嗎?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九磅十六便士 的精彩文章:

TAG:九磅十六便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