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拓一生晏幾道之相逢是夢
文｜趙斌
來源：《與大宋詞人秉燭夜語》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鷓鴣天》
1
晏幾道，你這個權貴公子，在父蔭之下過了幾天上好的日子，煙花柳巷這些風月場所你沒有少去光顧。
也許正緣於此，你荒廢了學業，再加上自己又有幾分不肯趨炎附勢的臭架子，因而仕途一直不暢，才窮困落魄，放浪一生，終不得志！
在你落拓不堪的歲月里，你就只有靠追憶往日歡娛的餘溫、咀嚼那低回貪歡的餘味，打發你悲涼哀愁與貧困相侵的日子。你雖「落拓一生」，但「不踐富貴之門」，終是一位傲氣凜然、骨氣錚錚的詞人！
儘管如此，你仍未放下手中的禿筆，從未停止用詞去記錄你的心路歷程。因而，你的造詣頗深，終於身登極頂，與你的父親齊名，故有「二晏」之稱。
這闋《鷓鴣天》寫得光艷綺麗，寫的就是你對過往依紅偎翠、咀金含玉的風華歲月的自戀與自遣！
2
想當年，你與她初相見。
那妙齡可心的女子，彩袖輕舒，手捧玉盅，殷勤備至，一盅、兩盅……你年輕氣盛，毫不示弱。
為了博得如意紅顏的巧笑與歡心，為了揮灑自己的風流，為了放縱的快活，你從不推杯，一杯、兩杯……竟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灌醉，醉得桃紅滿臉，醉得放浪形骸，醉得忘乎所以。
只見她如嫵媚的妖精，舞裙招展，艷影拋飛。恰在此時，明月照高樓，斜光穿朱戶，楊柳低垂，如簾幕無數重，又似風煙輕籠。
婉歌唱盡，妙曲終散，桃花扇底的香風也終有一刻會徹底斷盡，一晌貪歡，流光飛轉，待你從醉中醒來，一切都已渺遠，一切都已杳然。
黯然別後，天涯相阻，眾水相隔，浮生兩重天。遙想初相見，驚艷。從此無力自拔，多少次，兩人又在夢中同歡，夢裡纏綿。相見的時間分外短暫，相見的貪歡消解了長久相憶的熬煎。
可是，今宵卻是最後的謝幕。你想盡量把燈挑得再亮一點，讓彼此真真切切地看清對方沉醉的紅顏；你想盡量把燈挑得再亮一點，彼此都以為是在夢中相見。
結果，現實跟夢境一樣的短暫虛幻。
3
明明是真實的幸福，你卻以為是虛幻。
明明是夢中的幻景，你卻常常拿來當糕點，需要的時候，就如饑似渴地饕餮一頓，過了就食不甘味，就辛苦連苦辛地陷入長久的追憶，就難以自拔，面如死灰。
記憶，如一個經久不壞的篩子，愈是你想忘記或不想忘記的東西，越是不能篩去！
這不，你倆的幸福且暫短的握手、飲酒，就成了彼此刻骨銘心的珍品，在那些苦楚難耐的雨夜，在那些艱難苦恨的時光，這些珍品的光亮就熠熠生輝，就那麼溫暖、那麼親切地照亮了彼此苦澀陰冷的心房，照亮了彼此陰霾密布的天空！
情感亦是如此，愈是你想忘記的大痛大悲，就愈是不能忘記。此時，你就需要將記憶中的大愛大喜翻出來與之勾兌，以稀釋你的大痛大悲。
小山，你落拓一生，這次偶然相遇和暫短重逢的就是埋在你記憶最深處的珍品：當年，人生的快意竟是如此的令人疏狂，為了博得對方的一笑而不惜「拚卻醉紅顏」，那溫婉流轉的相聚猶如夢幻；之後，便是長久的思念，便是多次在夢中亦幻亦真的重演；以致讓你覺得，今天的重逢仍是幻夢的翻版！
4
小山，你一生填《鷓鴣天》詞多篇，有兩篇很特別。除了上邊這闋外，還有下面這一闋：
九日悲秋不到心。鳳城歌管有新音。鳳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黃花笑靨深。
初見雁，已聞砧。綺羅叢里勝登臨。須教月戶纖纖玉，細捧霞觴灧灧金。
有一年重陽節前，權相蔡京兩次派人請你填詞，你很無奈，卻又不好回絕，就填了這兩闋，「無一語及蔡者」。我們今天讀來，也看不出你有任何巴結阿諛之意。
你「落拓一生」，卻頗有骨氣，從「不踐富人門」。人們頌揚你，不是沒有依據。
這首詞里，你把悲秋、登高、懷人等傳統題材和寫法統統拋開，一反常情，竟把重陽節寫得歡樂無比。有人分析說，於蔡京，你實際上寄寓了反諷之意。
然否，唯你自知。
5
小山，在你25歲時，高幹加文豪的父親晏殊去世，你失去父蔭庇護，但滿朝非親即友，你要謀個一官半職想來應該不是難事。可是，你這個沒落的高幹富家子弟，卻有你自己的活法。
黃庭堅為你總結了「生平四大疾絕處」：不附權貴、不與時合、仗義疏財、認定吃虧是福。於是，直到你76歲謝世，大半生都在貧困勞頓中艱難度日。
往日里的風流韻事總要被雨打風吹去，當你兩鬢只為相思老的時候，所有的風光美艷都已成過去，你只能「彈淚說凄涼」！
小山，不管你寫的詞如何的妍美，你此次的重逢是如何的既驚又喜，讀你的這闋詞，拿你的話說，就是「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
你儘管把填詞這活玩得得心應手，暢快如意，可是，要真正徹底地排遣你內心的愁郁與苦悶，恐怕同樣是「無好計」！
「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千里念行客，飛雲過盡，歸鴻無信。」人生無常，在你小山身上，竟也體現得這般淋漓盡致。千載以下的我們，莫不為你扼腕嘆息！
不管你在詞中將這些相會與重逢寫得如何的可心醉人，這些都是過眼煙雲的淺情，或者作戲，而你自己還信以為真。不過，夢終有要醒的時候，你在《少年行》中就作過冷靜而客觀的反省，權當是讀這闋《鷓鴣天》的補敘：
淺情終似，行雲天定，猶到夢魂中。
可憐人意，薄於雲水，佳會更難重。
6
前夢疑真，今真疑夢。太多的虛幻讓你一時不能自已所至。太多的離別繁愆了太多的思念，太多的思念恍惚了你的意識。恍惚的你竟把真切的現實當作縹緲的夢境！
太多的挫折滋生了太多的痛苦，今昔形同天壤的差異讓你不勝今日的欣喜。激情過後，知音去後，填詞以記之：人生際遇，悲喜遭逢，皆如此夢！
視人生如夢，可以麻醉自己清醒的神經，當苦難接踵而至時，他可以以夢視之，以獲得即時的快意。
處處頭腦清醒，事事心裡明鏡，那些與意志相左的現實是擊垮你心理防線的致命利器，稍不注意，便淪入頹廢。稍不注意，他便成了多舛命運的犧牲品。除了極個別的精英外，大多數懷才不遇者最終都成了歷史塵埃中的灰燼。
我們可以哀其不幸，我們卻無法怒其不爭。因為很多人的個人力量有時太過渺微，又在重複著他們曾經的命運！
還好，小晏，你留給我們幾首綺麗哀靡美艷慟人的詞，讓我們在應付自己的俗事相煩之餘，能夠有點機會去再識你這個封建沒落的貴族子弟！
趙斌
中國李白研究會會員、四川省李白研究會副秘書長、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江油市作協副主席，青蓮詩社副社長。著有李白詩歌研究《李詩猜讀》。
TAG:下午茶品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