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孝好丞相》作者:燕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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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孝好丞相》作者:燕喜
死忠丞相。
堅信皇帝是天,皇帝是地,皇帝是生命的一分之七。
因此夜半春宵帳暖,被人剝了身上官服,按在御案上來回折騰的時候也不自覺抓著皇帝袍袖,淚眼中映出那張牙舞爪的五爪金龍,又被伏在身上那人一個深頂,自咬著的唇瓣里溢出一聲壓抑低吟。
燭火搖曳。
皇帝停下動作,高挺鼻樑輕輕摩挲他側臉,聲音帶幾分情慾的沙啞。
「叫我名字。」他威脅似的以停留丞相體內的粗長物事緩緩揉擠那敏感一點,滿意地瞧著身下人果然爽得快要失了魂,又輕頂幾下,作勢要拔。
「嗯……臣、臣不敢......」
丞相淚眼朦朧,雙目失神間不自覺勾起纏在窄腰上的腿,把人往自己身上帶了帶。
粗長物事進得更深,他急急喘息起來。
身上的皇帝卻清醒幾分。
盯著丞相朦朧雙眼,說:「再叫一遍。」
丞相被肏得昏昏沉沉,昏黃燭火下眼中只有一隻張牙舞爪的金龍在黃錦上游來盪去,迷濛中甚而出了幻覺,仿似那金龍沖他張開血盆大口,就要吞將進肚。
丞相身後官服洇濕出一片深痕。
「皇上……」
他頭暈目眩,喘息良久才覺眼前視野漸漸清晰。
再抬起來些,就撞進錦袍男子神色難辨的一雙眼。
皇帝不發一言,他們就在黑暗中對視,彼此可見對方眼裡映著的燭火。
在瞳孔里搖曳。
半晌聽見皇帝嗓音,道:「你回去吧。」
丞相點頭站起,伸手整理自己方才被扯亂的衣物,又覺未合起的那處濕淋淋淌下難以啟齒的液體。
順著腿根流下來,粘上柔軟的褻褲。
丞相在心裡嘆了口氣。
他躬身對皇帝行禮,從御書房裡退將出去,轉身時似乎聽著背後皇帝說了些什麼,卻沒聽清。
他腰背酸軟,神思恍惚,臨到門口,才腳步一頓。
丞相反應實在遲緩。
又覺得也不全因自己遲鈍,也因為那一句話像羽毛似的,這一刻才輕飄飄墜了地。
「謝相以後,不用來了。」
丞相躬著身,輕輕合上了御書房的門。
第二天照舊精神奕奕上朝。
丞相著新的靛藍密針雲紋官服立在百官之首,當朝參了幾個倚仗輩分給皇帝添亂的元老一本,搞得大家都很沒面子。
丞相卻神清氣爽,容光煥發,生命的價值終於又一次實現。
昨夜狼狽滾回府邸的隱隱失落也煙消雲散。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丞相想,總算還不至於除了陪床便無事可干。
夜裡便聽話地沒去皇帝寢宮。
丞相坐在院子里喝茶。
多年來都是去宮中用的晚膳,偶爾在自己府里過一過,居然也很是可口。
就是一時吃多了,有些積食。
丞相一席單衣,從石凳上站起來,一本正經的臉上紅了紅。
是對自己失去自制力的滿腔羞愧之情。
他繞著園裡開得正好的春花走了兩圈,又從堂屋走到後廊,腹中才漸漸好受些,不像之前一般抵得厲害。
丞相摸了摸肚子,深深嘆息。
真是美色誤人,美食也誤人,往後可算是吃了個教訓了。
寂寂月色里卻突然響起略有些吃驚的聲音。
「你便......懷了?」
丞相抬頭去瞧,皇帝坐在廊檐上微微皺著眉,神色認真,從牆上跳下,伸手去摸他的肚子。
摸到微微鼓起的胃部,還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是有些顯了。「
丞相目瞪口呆。
「陛、陛下。」他哭笑不得,「男子怎能懷孕,不過夜裡吃多了,有些脹腹。」
皇帝摸他肚子的手僵了僵。
皇帝咳了一聲。
「朕自然知道。」
又有些失望,皺眉道:「真便不能懷了?」
丞相:「......」
皇帝晚膳時才發現丞相不見了。
他晚間批了幾個老臣的摺子,被各人理直氣壯倚老賣老的語氣氣得吃不下飯。
想到要和丞相一起吃,才滿臉鬱氣叫宮人傳膳。
半刻後又端著御碗黑著臉,叫小太監去把在御花園裡瞎逛的丞相叫回來。
小太監哆哆嗦嗦。
提示皇帝:」陛下……昨夜......「
皇帝臉更黑。
深吸一口氣,放下御碗,去丞相府外爬牆。
夜色諱深。
丞相被突然冒出的皇帝拖進屋內,十分不明就裡。
但他深諳君臣相處之道,照樣盡心儘力,把人服侍得極爽。
兩人在堂屋的大床上脖頸交纏,水乳交融。
只是臨到關頭時,皇帝突然捉了丞相纖長的手,低低喚他。
「錦官。」
丞相嘴裡還含著皇帝的那玩意,愣了愣,抬起頭來同皇帝對視。
皇帝伸手攏起他半垂的烏髮,神色沉沉,一副欲言又止模樣。
半晌後才緩緩道:「我昨夜那般對你,有沒有......」
有沒有......傷了你的心?
皇帝看著他微微汗濕的額頭,張了張嘴。
這句話自丞相昨夜離開,便整日翻來覆去在他腦子裡攪動。
此刻他最接近問題的答案,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因為踰矩太多。
當情慾的衝動像潮水一樣從他身上褪去,皇帝便意識到,這句話絕不能說。
已經不像平日那些拐彎抹角的試探,即使平日也昭然若揭的心思,一旦被鋪陳在陽光下,就叫人生出惶恐。
實在太可笑。
皇帝想。
這些年丞相都快被他翻來覆去肏熟了,他卻還是猜不透丞相的心意。
荒唐又離譜。
皇帝抿起唇,不打算再說下去。
坐在他懷裡的人卻微微翹起嘴角,彎了眼睛。
也不知是笑皇帝的笨拙,還是笑他們此時上不去下不來的奇怪姿勢。
皇帝伸出手,輕輕捏了捏他的耳廓。
丞相便仰頭,像只貓一樣蹭了蹭那隻修長的手掌,他蜷在皇帝的大腿上,道:「我從前聽太傅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做臣子便守著自己本分,不該管那許多。」
「陛下......做什麼都有自己的道理。」
說完又慢悠悠爬起,烏髮長長鋪散在皇帝的身上,他便埋下頭去貼心服侍,盡職盡責,專心於眼前。
皇帝心頭熱血被一霎澆熄,只覺自己和丞相便如同睡完便銀貨兩訖的嫖客和小倌,臉色難看,還要欲蓋彌彰地解釋:「你也不要自作多情,我跑到你這裡,是因為還沒有找到合適的陪床。」
說完心中卻有些委屈。
動手把丞相的腦袋又往下摁了摁。
便瞧見被物事堵著喉嚨的丞相片刻後抬起頭來,嗆得眼淚汪汪。
皇帝原本理直氣壯的心登時虛了一塊。
也不消人講,梗著頭皮挽救道:「錦官......我不是......」
丞相笑眯眯。
他抹了抹眼角被嗆出來的淚水,心裡大致有了個數。
他是體貼聖意的好丞相。
此時便需得立馬意會,適時分憂解難。
丞相親了親手中物事圓潤的頂端,笑道:」皇上的心意臣自然明白。「
他大概曉得了該做些什麼。
皇帝卻不敢再說,含混」噯「了一聲。
把人從身下撈到肩前,下巴抵著丞相頭頂。
還覺得不夠。
要丞相把大腿纏到自己腰上來。
手也勾著自己脖頸。
半刻以後,又忍不住去親親丞相光滑額前。
也不敢想丞相到底明白了自己什麼心意。
便罷了。
瞧瞧丞相安靜睡顏。
覺得這般日子也還可過。
後幾日一切如常。
皇帝批完摺子回宮,同以往一樣拽了丞相去用晚膳。
話是自己說的,他拉不下臉求丞相留下,心裡也覺得半推半就把人肏了又是一夜,不如少做些口頭功夫。
便在寢宮外遠遠看見搔首弄姿的小倌團,個個塗脂敷粉。還有帶著才藝來的,懷裡抱著琵琶或長琴。
小倌們扭著腰站成一排,頗有些選嬪的味道。
丞相清清嗓子,為皇帝傾情介紹。
「皇上,京里最出名的幾位美人我都替您請來了。」
他顯然記得皇帝昨晚所說,於是真誠推薦:「不如先挑一個看著中意的試試貨?」
又低聲道:「左邊穿綠衣的那位,聽說功夫很是不錯。」
皇帝氣得連話也說不出,攥著丞相的手力氣大到令人髮指。
半晌後咬牙切齒道:「謝錦官,你真傻假傻?」
又不待和丞相解釋,冷著臉從小倌們中間穿過,隨便拽了一個便進門了。
小太監在旁看得心驚膽戰,這時才反應過來些。
小聲道:「大人......」
丞相衝他笑一笑,道:「夜裡就勞煩你留意些了。」
他想了想,又囑咐了些有的沒的,才在小太監同情的目光中一個人回了府邸。
丞相腳步輕輕,走在寂靜的春院里,前面飄著小廝手裡提的一盞燈。
光亮微微。
倏忽就教人想起那夜裡倒映在皇帝眼裡的燭火,和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丞相照舊半夜喝茶修身養性。
只是時不時往後廊上發著春花的牆上瞟一眼,覺得那裡不知什麼時候就要跳下一個人來,次數多了自己也覺得好笑,大概是一時還沒能習慣過來。
晚春細碎的蟲叫便在澄澈的茶水裡溺下去,隨著京城的幽深長夜陷入沉寂之中。
丞相仰著脖子往後瞧了一眼,後廊上始終安安靜靜,偶爾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也只是夜裡微風吹了爬山虎,枝葉摩挲,撓得人心尖發癢。
丞相攏著單衣,決定回堂屋睡覺。
次日皇帝沒來上朝。
說是龍體欠安,還在寢宮裡歇著。
丞相站在宣政殿門口憂心忡忡,片刻後見到隨侍的小太監帶著一群人過來,急忙抓了對方詢問情況。
小太監抿嘴笑道:「皇上沒什麼事,就是這季節剛好遇著交夏,有些上火。」
丞相鬆一口氣,卻還是忍不住心緒一陣陣發慌,對小太監低聲下氣道:「可否勞煩公公......帶我去瞧瞧聖上?」
話剛出口便覺得有些不該。
他也知自己有些時候實在管得太多,夫子說為人臣子當盡本分,丞相膽子大起來連皇帝的本分也管,逾距太多。
丞相實在心虛。
但丞相綳著一張面不改色的臉,底氣十足地扯謊。
「我有要事要找皇上。」
便被帶去了御花園。
春日已到最後的尾巴。
御花園裡有些只能賞個一季的花得被挖出去,再填應季的花回來。
丞相路過一地散落的凋零花瓣,從忙碌的宮人堆里穿過,終於瞧見上火不上朝的皇帝。
皇帝靠在美人椅上晃晃悠悠,隨口吃掉一塊宮女遞到他唇邊的糕點。
那天被皇帝拉進殿去的黃衣服小倌今日照舊穿著黃衣裳,坐在皇帝對面彈琴,彈了曲《定風波》。
皇帝滿意地鼓掌,稱讚之意溢於言表。
從丞相的角度剛巧能看著他帶著笑意的眼眉,又見他開口,和小倌聊了什麼,片刻後被逗得大笑起來。
丞相在遠處看著,心裡也十分欣慰。
自己的人豐富了皇帝的業餘生活,著實覺得面上有光,同黃衣小倌與有榮焉。
他抿唇笑了笑,身子卻在不防備時突然被大力一扯,拉進了假山背後。
大太監抹了抹頭上不存在的汗,小聲道:「大人怎生過來了?」
丞相道:「來瞧瞧陛下身子,朝中大臣都擔心得很。」
他又面不改色,扯了個謊。
大太監乾笑了兩聲,道:「大人,陛下的身子沒甚問題,但需得慢慢調理。」
他抹了把汗,道:「咱家也不是一點不曉事的人,但從小把陛下照料大,看到他如今為朝政嘔心瀝血的模樣到底心疼,依咱看,凡事還是勞逸結合,這天下大事全堆在陛下一人頭上,任是伏羲再世也得累死喲。」
丞相微微笑了笑,道:「您說得是。」
他在袖子里掏了掏,腦子卻想著別的事,有一瞬間居然茫然到忘記自己要做什麼,片刻後反應過來,從懷中掏出一個銀錠塞進大太監的袖裡。
「陛下便勞煩您照顧。」
大太監眯著眼笑:「那可是咱家的分內事。」
丞相頷首,道了聲告辭。
他依舊沿著進御花園的原路走出去,步履沉穩且儀態優雅。
只是面上很快失了神情,嘴唇抿成一條薄薄的直線。
身後所過,藍綉靴踩亂一地春泥。
當晚皇帝便沒來。
丞相坐在石凳上喝茶,夜間有些冷意,他卻不知不覺,伏了腦袋在石桌上。
居然就睡著了。
夢見年少時被父親推舉去小皇帝那裡,做了人五年伴讀。太傅講學時,他便跪坐在當年的小太子身後,偶爾抄五經抄得手酸,抬起頭,便瞧見小太子挺得筆直的脊背和在日光裡邊緣映著光的琉璃冕。
那時候同窗的還有三皇子,太師家長子和一堆朝廷三品以上官員的兒子親戚,其中三皇子同謝錦官關係最好。
大概是因為小太子平素總是板著一張四平八穩的臉,沉默得像個啞巴,少年人中講的笑話到他這裡連挑個眉毛都欠奉,大家同他講話時總生出一種欠債不還的慌亂感,於是久而久之,就只有謝錦官一個人還願意每天像只跟屁蟲一樣地跟著他。
而三皇子的伴讀是揭漠族可汗送來當質子的小兒子,連漢話都不會說,平日里也從不跟著三皇子,總往校場上跑。
三皇子半月里見不到自己伴讀一次,反而覺得忠心耿耿的謝錦官還不錯,便想和小太子討了他來。
第二天便被太子給拖去校場揍了一頓。
小太子神色狠戾地拍拍三皇子的臉,和他三弟進行了自出生以來的第一場對話。
太子說:「哼。」
三日的學假放完,謝錦官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站在家門口等小太子派過來接他的馬車。
天還只是微亮。
做生意的提著盞燈籠在路上急匆匆趕著去擺鋪面,清早的霧氣把燈籠里的光亮蒙得糊了,溫柔而緩慢地驅開夜色。
謝錦官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像是怕忘了什麼,把寶貝小包袱掛到脖子前面,伸手在裡面翻了翻,摸到一顆光滑的硬東西。
那玩意兒圓圓的,像顆不夠規整的珍珠,但比尋常珍珠大出不少,被體溫熨得溫熱起來。
謝錦官就像抓著什麼值得炫耀的物事,小小地,驕傲地翹了翹嘴角。
他聽見馬蹄聲咯噔咯噔在青石板路上響起來,少有地犯了孩童心性,兩腳並著從台階上蹦下去,熟稔地和趕車小廝打招呼:「文二!」
馬車帘子卻先一步從里被人掀開,露出三皇子滿是淤青的臉來。
謝錦官倒抽一口涼氣。
他再下意識去瞧前面駕馬車的,分明不是跟著小太子的文仲,而是個陌生小廝,此時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垂下頭不打擾他和主子說話。
謝錦官防備地後退了一步。
他說:「你來做什麼?」
三皇子扶了扶額角上還隱隱發疼的包。
他原本只是路過,要去接譽王府里做客的小姑回宮,結果瞧見謝錦官站在家門口,被揍了一頓的羞恥心登時衝上他的腦門,稀里糊塗就叫人在路邊停下來了。
但從這一刻開始他打定主意要給太子添亂,於是一本正經瞎扯道:「皇兄和我打賭輸了,把你送給我作伴,我現在帶你去宮裡和父皇請旨,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伴讀了。」
他說著感覺被揍了一記的下巴也開始疼,又瞧見謝錦官滿是懷疑,只差大筆一揮,寫上「你在說什麼鬼話」的臉,心理頗受刺激。
三皇子想起路上遇見的吃壞肚子的文仲。
他敲了敲馬車,道:「還不上來,是要等我皇兄給你寫封休書么?你好歹也是個聰明人,怎麼連這都想不通,我皇兄把你送給我,至此以後你就不是他的伴讀了,自然不用來接你,懂么?」
他自覺平生策論都沒有拋出過這麼有力的觀點,擲地有聲,完美地輔助了自己先前誆人的瞎話。
三皇子屁股往裡挪了挪。
他本以為小跟班應該拍拍屁股坐進來,卻看著謝錦官往後又退了一步。
少年抱著自己的小包袱,臉色在霧氣里顯得有些蒼白,盡量使語氣冷靜道:「他把我送給你了?」
三皇子看著他。
平靜的聲音再配上無異的神情,似乎謝錦官只是有些想不通,可三皇子分明看著他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他剛想再趁機落井下石,便聽見身後咯噔咯噔的馬蹄聲急匆匆傳過來。
三皇子的表情僵在臉上,半刻後反應過來,手腳敏捷地放下帘子,扯著小廝的衣領大吼:「快走!我皇兄來了!」
又對著謝錦官喊道:「我開玩笑的,你不要和我皇兄亂講!」
謝錦官被揚了一臉灰,看著馬車在晨光里揚長而去:「......」
聽說文仲拉肚子,掉進茅坑了。
馬車還停在後院,聽見下人竊笑的小太子顧不上理會一瘸一拐,面色青白的小廝,騎著馬去找他的伴讀。
清早的石板路還有些沾上露水的濕滑。
小太子氣喘吁吁,勒了韁繩,在抱著包袱的少年身前停下,他伸出手,要拉謝錦官上馬。
「上……上上來。」
謝錦官鼓著兩頰瞪了他一眼,後退了一步,扭臉不理他。
小太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半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的伴讀是在生氣。
他一邊吃力地開口,一邊手上比劃,想解釋給謝錦官聽,舌頭卻不聽使喚。
「文……文二二二,吃壞壞壞......掉......掉掉掉茅坑……」
小太子大張著嘴,不停大喘氣,想把最後兩個字說完:「里......里里里里了。」
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長吁出一口氣。
謝錦官被他說話時一副如臨大敵的神情逗笑了。
他伸出手,讓小太子帶自己上馬,抱著包袱趴在少年人尚還稚嫩,卻已經初顯可靠的脊背上。
懷裡那塊圓滾滾的東西在身體相貼時咯了他一下,謝錦官反應過來,遞給身前勒了馬韁準備要走的太子。
「這是我爹不知在哪兒淘來的磨舌」,他攤開掌心,露出那塊剔透圓潤,玉一樣形狀的物事,眼裡帶著笑意,認真道:「聽大管家說,如果含在嘴裡也能說清楚話,那就算結巴治好了。」
他笑起來:「我可還等著你讀話本子給我聽呢。」
沉默了片刻。
小太子沒有回答,只是傻傻盯著謝錦官瞧。
有一種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無措,半晌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他的小伴讀腦袋上揉了揉,又捏了捏他溫軟的耳廓。
「誒......」
太傅府里暮鼓晨鐘,讀書讀得頭昏腦漲,仿似一天怎麼也過不完的時候,京城的季節卻飛快地從秋到冬,直至春花初發。
謝錦官身上嚴嚴實實地裹著毯子,盯著房門前落了滿地的桃花瓣打了個大噴嚏。
他兩眼無神,被誰抽了魂似的抱著湯婆子,一會兒喉嚨又開始發癢,從壓抑的小咳嗽到幾乎撕心裂肺得要把五臟都咳出來。
謝錦官昏昏沉沉地躺在搖椅上。
他覺得有些冷。
屋裡融融燃著的地龍教他鼻息里很是焦灼,但又似乎暖不到身上,謝錦官冰涼的腳在被子里一碰都能把自己凍醒,心裡煩躁。
但他倒是不擔心太子。
他發了高熱,回府修養時聽說太子最近讀書刻苦,已經能背下禮記了。
謝錦官真是又高興又辛酸。
朝里的人沒幾個曉得太子是個結巴,唯一對他的印象也就是話少,平時應聲從來不超過一個單字,大多時候還都是些語氣詞。
只有謝錦官知道他有多難。
他眼皮沉沉地墜下去,終於找到了些許睡意。
朦朧里似乎覺得身上貼過來一個溫熱的東西,捏捏他的腳,又捏捏他的手,引著暖流散進自己的四肢。
謝錦官舒服得喟嘆了一聲,無意識地滾進那融融的暖意里。
謝相已有三日沒上朝了。
傳聞是半夜受了風寒,後來又發起高熱,丫鬟替他穿朝服時發現異狀,這才請了大夫來府里瞧。
但朝中為此鬆了口氣的人卻不少。
原因是每年春夏交接時虞城都頻發水患,朝廷的賑災糧款批過了工部和戶部便少去大半,本來是常事,老皇帝在時也心知肚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小皇帝和謝錦官不一樣,官場關係複雜,他若是有心要查,一定能借著貪墨的噱頭砍掉勢力漸大的朝中元老。
這次重病,不得不說,來得叫一個貼心。
正巧逢上夏初祈福,先皇子嗣三三兩兩歸京,小皇帝位置還尚未坐穩,分不出心去管虞城水澇,舊臣有不少已經蠢蠢欲動,想藉機從國庫里撈一把油水,往戶部和工部里塞自己的人。
大家都忙得焦頭爛額,反而顯得丞相府里分外清凈。
穿著寬大白衫的丞相閉著眼,靠在美人椅上小憩。
他這幾日說是病著,但也遣人往宮裡遞了幾份摺子,並沒收到批複。
不過他並不傻,想來也知道,哪裡是沒有批複,八成是連瞧都沒有瞧上一眼。
丞相有些難過。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拐彎抹角要他別把繁重朝政全堆在皇帝一人頭上,怕他攪了皇帝好不容易得來的清凈時候,簡直像是當頭朝他扇了個耳光。
他想,原來在他人眼裡,自己也便和那些個把家國政事全壓在皇帝身上,連偶爾放鬆歡愉都要躲著的人一樣。
洪荒猛獸,避而不及。
他心裡鬱塞,在美人榻上把身子蜷成一團,用胳膊埋著臉,沒有起來的力氣。
但也並未失落多久。
丞相當著官職,沒幾日能閑著瞎想,幾日後便又精神奕奕,把一切收拾停當,領著百官上皇陵祈福。
上山的路遠,除了皇帝和前來參禮拜謁的王爺們能坐上轎子,百官都整整齊齊排著隊跟著轎子後面一溜步行,丞相跟在幾個老臣身後,時不時往腳下瞧一瞧。
這山峰頗高,滾下去估計能摔成一堆稀泥,只路倒是不陡,大概從前修皇陵時特地關照過了。
丞相抬頭,一個小廝急匆匆從前面跑下來,沖他行了個禮。
「謝大人,我們晉王聽聞您這幾日身子抱恙,請您去前面轎子里休息片刻。」
丞相眉頭一動,看了眼前面走著的老御史,擺擺手笑道:「山上路不好走,抬轎的也辛苦,就不多給王爺的手下添麻煩了。」
他朝那小廝回禮:「若大典後王爺願來府上喝茶,自當隨時恭迎。」
那小廝似乎也沒想過能把丞相請過去,笑了笑,瞥見前面轎子里懶洋洋伸出一隻手來,對著丞相一點頭,道:「那小的便替王爺應下了,大人可千萬記著。」
丞相笑吟吟,道:「那是自然。」
祭天祈福辦了四個多時辰,待他們慢悠悠爬上去,皇室一脈的挨個插完香,司天台排了吉相,請了諸天星官,燒了皇帝親筆寫的告天書,大典便算是結了,沒出什麼亂子,於是一行人又慢悠悠下山去。
這次是皇帝身邊的小太監跑來尋丞相。
小太監和他關係不錯,熟人面前提不起耷拉著的眉毛,一臉喪氣倒霉相,道:「謝相,皇上請您到前面去一下,有要事商量。」
他表情十分惆悵,嘆了口氣,又湊近些低聲和丞相道:「皇上這些日子心情不太好,您可小心著點。」
言畢又憂傷地一嘆氣,顯然是剛才也挨了訓。
丞相拍拍他的肩膀,和他一起快步往前面趕。
他們途中路過某個轎子,側邊小窗上的蓋布被掀開些,從裡面傳出一聲招搖的口哨聲。
丞相無奈地搖搖頭,和跟在轎子旁的小廝點一點頭,又繼續往前。
皇帝的轎子在第一個。
丞相走到近旁,瞧著轎簾是掀開的,正巧和裡頭蹙著眉,坐得端端正正的皇帝的目光對上。
丞相一愣,他想起小廝說皇帝這些日子心情不好,怕是要小心著說話,便見方才還綳著臉的男人神情溫柔起來,向下伸出一隻手。
「錦官,上來。」
丞相一猶豫,整個人就被帶上了轎子,他索性也不想那許多,正色看著皇帝,「陛下有何要事?」
皇帝眼裡笑意吟吟,從轎子左旁暗櫃里擺出一沓藍皮薄本塞進丞相懷裡,「想聽哪個話本子?」
「……」
丞相低頭看了看話本子的封皮,有點莫名的熟悉,又有些摸不準事情走向。
他輕聲道:「皇上?」
皇帝抬手輕輕揉了揉他的發頂,笑道:「昨夜去東宮,想瞧瞧你後來住的地方,正巧偏殿有一處要移出來種花,宮人幾鏟子下去挖到個小匣子,還以為是從前哪個主子藏著的金銀細軟。」
皇帝別好他耳根的碎發,把人摟進自己懷裡,道:「沒想到是幾個話本子。」
他說:「你從前不是一直想叫我給你讀話本子,為什麼又把它們埋了?」
丞相抬頭。
他這樣剛好是一個被人完全抱在懷裡的姿勢,能瞧見皇帝的下巴和高挺的鼻樑。
皇帝親親他的臉頰,道:「想聽什麼,我念給你聽。」
丞相不知該說什麼了,只能道:「隨意吧,我也不挑。」
皇帝便隨手抽了一本出來,繪聲繪色給他念道:「這是......永曆十年,淮陽匪患頻出,卻有一橋下鰥夫,名喚周永見......」
而懷裡的丞相壓根沒在聽。
他愣愣看著皇帝的嘴一開一合,胸膛里有一種極其複雜而又教人難過得說不出的情緒在焦灼。
他張不開口。
也沒辦法告訴皇帝,這些話本子當年本來是想讓他讀給自己聽的,只不過放得太久,他就自己看完了,才發現故事實在沒什麼看頭。
甚而他到今天,已經想不起這上面都說了什麼了。
謝錦官十七歲的時候,太子已有二十,那時京城裡但凡還生著眼睛耳朵的,都知道他們關係要好,平日里形影不離。
耳目更聰明些的,還聽說老皇帝曾在歲宴給太子指婚,娶的是御史中丞之女,結果遭太子給不動聲色拒了,御書房外跪了一整夜,最後還是謝家小公子進宮來陪著跪到午時才把人送回了東宮。
數九寒天,筆直不動地跪一夜,說起這事兒的人都有些意識到什麼,半是調侃地道那太子真是對謝家小公子情根深種,連到手的美人都不要了。
這話街頭巷尾的傳開,說的人多了,便連話里的人都半信半疑了。
自年夜後,太子便癱在了四輪椅上。
太醫說當初在冰天雪地里跪得太久,血氣淤塞在膝上不能活絡,每日要施針按摩才能漸漸好轉,恢復如初。
謝錦官聽時鬆了一口氣。
也不知怎麼說,就是覺得他主子已經在口齒上吃了虧,若再少一雙靈便的腿,就太可憐了。
謝錦官真心實意地心疼他,春寒料峭里偶爾得了閑,便推著太子出門曬太陽。太子住的東宮午後背陽,他像夸父一樣追著太陽跑,從東宮出來,一路把人推到御花園去。
太子也不提年夜當晚的事,任謝錦官把他推著到處跑,只偶爾叫氣喘吁吁的小伴讀垂下頭來,拿著帕子幫他抹去額上大汗。
謝錦官有心講個笑話。
他說:「上次同尚書家李二出去,遭煙波樓上的娘子砸了繡球下來。」
太子愣了愣,他說:「你......去…...逛……煙......波……樓……了……」
他說話說得很慢,因為一緊張舌頭就同抻不直一樣往回縮,嘴唇哆哆嗦嗦,只能一個字一個字想好了說。
謝錦官笑眯眯:「是呀。」
太子:「......」
太子皺起眉,有些生氣,又像在思考怎麼樣才能說服誤入歧途的謝錦官。
他說:「不……好……」,太子換了一口氣,認真道:「不......要……去......」
謝錦官笑起來。
他把頭從背後擱在太子的肩頭,說出的話也嗡嗡作響。
謝錦官說:「騙你的,繡球砸的是李二,他有次留宿沒帶銀子,偷偷從後門跑了,教那娘子認出來了,要讓他成太監,最後還是我替他墊的六兩銀子。」
太子滿意了。
他眼裡帶著笑意,抓著謝錦官的五指在掌心裡慢慢地捋,道:「下……次……別……付……」
謝錦官和他頭貼在一起,被太子突如其來的促狹逗得笑得發抖。
他說:「好,下次就讓李二進宮當總管。」
太子彎起眼眉,溫柔地摸了摸謝錦官的頭髮。
謝錦官在黑暗中睜開眼。
咚咚的叩門聲有些擾人。
小廝在外面敲:「大人,晉王來了,前廳等著呢。」
丞相緩緩呼出一口氣,他從床上站起來,問道:「晉王?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小廝回:「亥時了,晉王今夜就帶了個馬夫,說想與您敘敘舊,您一回來便歇著,還沒用晚膳,是不是要吩咐廚房做些宵夜備著?」
丞相穿上外衣,說:「多做些,直接端到前廳來罷。」
碗里餛飩皮薄肉足,澄清的豬骨湯里撒了碧綠的蔥花,緩慢地蒸騰著鮮香的熱氣。
丞相用勺子舀起一顆,送到嘴裡。
當年的三皇子坐在上首,手邊也放著一碗薄皮餛飩,笑眯眯看他吃東西,道:「祈福累著你了,一回來就睡,教我在這裡等這麼久。」
丞相瞧他:「建州不好?為何要回來?」
晉王說:「祖宗定的規矩,問天祈福是大事,我還能不來?」
丞相說:「那得看你想不想回來。」
晉王沉默了一刻。
他拿起勺子在碗里攪了一下,瓷器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音。
晉王說:「建州鄰著的信州和泉州今年換了守官,我的耳目回報,說朝廷要駐軍南下。」
他勺子里的餛飩掉回湯里,濺了幾滴污漬在桌面上。
晉王說:「我可以回京城赴死,卻不能......連累建州一城百姓。」
丞相眼睫一顫。
晉王笑起來。
他眼眉舒朗,仿似先前的話並非出自他口,一舉手一抬足,還是從前少年模樣,言笑晏晏,意氣風發。
但的確是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丞相茫茫然,到底是哪裡不一樣?
他少時跟著太子治學,課下常被太傅留下敲打,問他為人臣子,心中首一應是何物?
他道:「是民。」
太傅戒尺狠狠抽在他手上,邊緣毛刺扎進手裡,霎時鮮血淋漓:「是君!」
「天下何處不是愚民,但唯有明君才可治世!做臣子的本分,便是願為明君死!」
他疼得眼淚鼻涕直流,還敢憑著一股委屈,大著膽子反問老太傅:「但若是遇著昏君呢?」
老太傅破口大罵:「混賬東西!那臣子還要來做甚?!我只見過這世上有豬油蒙了心的臣子,便沒有不開明的君王!」
鞠躬盡瘁,肝腦塗地。
謝錦官腦子裡忽然閃出這兩個詞,連什麼時候太傅摔門離開也沒注意到,等久久回過神來,眼前已換了一個人。
太子皺著眉小心翼翼挑他掌心扎進的木刺,注意到他茫然的目光,抬起頭問:「疼?」
「不疼。」
太子看他一眼,嘆了口氣。
他想了想,說:「下次……便同我……一起走罷……莫在這裡……受老頭子教訓了…..」
他說話還是很慢,但已經能把字句連起來了。
謝錦官看著太子。
他眼裡蓄著先前的眼淚,此時也一併掉出來,奇怪的是並不覺得有多疼痛。
大衛朝的萬里疆土若是交到眼前人的手裡,他會是最好的君主。
丞相跪下來。
他的手鮮血淋漓,在地上留下殷紅可怖的痕迹。
他俯身在地,說:「殿下。」
「錦官願為殿下死。」
晉王留宿了一夜。
清晨丞相起來上早朝,向皇帝遞了自請下虞城治水澇的摺子。
他這一夜想得很通透。
從前覺得皇帝還同小太子那時一樣,什麼也不懂,什麼也要人提點,生怕他一時弱勢就被朝臣架了個空殼。
說到底,是自己放心不下。
但昨夜聽晉王講的事,可算作是一個恰如其分的契機,教他曉得自己的小太子也懂排除異己,清掃朝政了。
人都是要長大的,只他一心覺得身邊所有人都還是原先模樣。
下虞城的摺子皇帝准了。
微微搖晃的冕旒後誰也看不清誰的臉,丞相跪下謝恩,有一種如釋重負的鬆快。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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